冰原上恍如远远开了两簇违背季节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过是单纯的红与白,却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开了千里无垠的蓝。沉重凝滞的蓝色涌动起来,向她兜头压下,不能呼吸。钢灰的鲨鳍、湛青纠结的长发、流光溢彩的鲛珠、兵士狰狞的面容,记忆砰然迸碎,无数锐利碎片塌落。腥咸滋味在牙间泛开,右手手心隐隐作痛。海市低头俯视双手,并没有伤痕,她却渐渐觉得了那疼痛的形状。
她抬眼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千人万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来,如同林中独秀的杉树,并不如何魁伟,却自有挺拔傲岸之气,超然出群--纵然是背负着那些屈辱的名分。他与帝旭都已将裘皮脱去,教个小黄门一旁捧着,露出里面骑射装扮,单手拎着仪典用的八尺长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旷如贵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经历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统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术不外一个“忍”字,六百余年间最浩大的动乱就发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执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间,昏君治世的年头却往往更加平靖。这个国家太过庞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经营自己,支撑着走上许多年--帝王却总是要死的。人生数十年,昏君与暴君的多半还要更加短些,在万民与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远的败者。然而帝旭令他们畏惧。民间或有传言,仍指望着帝旭是一时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们知道他不昏聩,不蒙昧,他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并亲手将其破弃。他杀戮时大睁着双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绝情狠辣如方诸,亦只不过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过去,这两人的躯壳却不曾沾染一丝衰朽的气息。人人都知道世间不会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识永远阻挡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过各色皮裘看见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听得见身边那些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声自问。
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死呢?
围场中深沉的静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声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无声的铅灰的言语仿佛依然凝冻在空气之中,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帝旭随手拨响弓弦,高亢的声响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随着骤然响起的无数纷乱振翅之声,数十只猛禽自四面同时扑拉拉冲出林梢,扶摇直上。那是二十四只鹰,应二十四节气之数,另有一只白翎青背鹞混杂其中,象征天地玄黄风调雨顺,皇帝需得将其辨识出来,并以仪典用的八尺长弓亲手射杀,之后由皇亲与正二位以上官员将二十四只鹰全数射杀,不可有一只漏网。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间长弓铮然鸣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鹞的一边白翅。鹞子痛挣着凄惨长唳,歪斜地向树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浓黑的眉,旋即补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鹞子登时挣直了双翼,如石头一般跌落下来。司祭官高声唱颂丰年,昶王与重臣纷纷随之张弓搭箭,方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应到海市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匆促地向人丛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终于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将六岁的她抱到肩头上那一刻起,她已认定这熙熙攘攘世间,惟有他堪为倚靠。即便他是这样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觉得心足。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稍稍移向一侧。海市顺着他视线回头望去,正看见那个送信至赤山城的军汉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身贯箭矢的鹰尸相继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赞叹,羽林郎们则忙于取下鹰尸爪上的金环送到司祭官手中,人们均无暇旁顾。她眼看着那军汉打怀里摸出个小革囊,从中取出一只挣扎扭动的小东西——稀薄柔软的灰色羽毛,娇黄的喙与爪——是只孵化不满月的鹰雏,在男人阔大的手掌里显得稚弱可怜。
手掌缓缓收紧,鹰雏梗着脖子,嘶声咻咻叫着。天空中瞬间划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鹰收起双翼,愤怒地向军汉头顶俯冲下来。海市看在眼里,脱口喊道:“当心!”
那军汉闻声向她看来,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悯神情,他的眼光越过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后,像是从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运。
海市觉得她的心脏就像那鹰雏,在虚空中被一只冰凉的手绞紧,攥成模糊的血肉。她蓦然回头看去,方诸正向着她张开了弓。
“硝子,闪开!”
“陈硝子!”羽林郎们欲要救援同僚,却苦于手上没有弓箭,只得顿足呼喊。
而方诸已张开了弓。他们三人位置正是一条直线,与其说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诸与那名叫硝子的军汉之间,不如说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后,引来了母鹰。在旁人看来,方诸引而不发,是要谨慎精准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线生机,她却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她隐隐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该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此轻易。他是何等绝情无义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独对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样轻易便舍弃了濯缨,又怎么不能舍弃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愤怒,亦不悲伤了。许多年来,他的瞳孔内仿佛始终有面镜子,隔绝内心,只是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间,镜面劈开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进了他的眼底,浓烈沉潜的窅黑在那双秀长的眼里沸腾翻搅着,却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夺眶而出。
只要脚尖轻轻一踢,让胯下的座骑小跑数步,又或者是弯身藏匿于马腹,躲过这一箭不是难事。可是,他是世间唯一能伤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闪避。就在这里,等待他亲手将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刹那,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箭已离弦。
挟着锐利的啸鸣,箭镞自海市头顶擦过,深深贯穿了已几乎抓到硝子头颅的母鹰身体,长箭劲力依然未消,一直将毛羽戢张的母鹰钉到了不远处的杨树上。
海市这时才觉得顶心一凉,她一向仔细挽结遮掩的满头乌发,竟然在空中高高飞扬起来。长箭在半途撕开了她束发的锦绣幞巾,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间,华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从披散纷拂的乌发中,她仰起脸来,明眸朱唇,容光慑人。
那扑朔迷离的美,如临水照影,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难以逼视,眩人眼目,是不容错认的少女风华。
她看不见百官喧哗惊艳、看不见昶王阴沉如雷云的脸,亦看不见帝旭扬起左眉颇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着他。
她那总是与忧虑、畏惧无缘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表情。那表情,他无从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楼,又像孩子在盂兰盆节的河川边追逐河灯。像一切遥不可及的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着的一丝震颤,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成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微笑着的面庞上,两行泪毫无预兆地划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气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设陷,步步为营。只要你想,不论多么为难,我总会为你办到。她的眼睛如是说道。
他终于没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间浮起欣慰而悲凉的神色。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五色旌旗冠盖两侧退散,从人群中让出一道通路,有人控着马悠闲地向她走来。那人服色内外皆是高贵的黑,箭袖与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线缂九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飞扬,与昶王极为相似,神情虽也倦懒,唇角轻勾着的笑意却令人胆寒。
“呵,是你。”醇清优美的嗓音,较往日少了些不耐与倦怠,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海市认出了那个声音——永远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自己身体一轻,离开了马鞍。原来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将她整个人轻轻巧巧从马上拉了过来,安放在自己身前,顺手抛弃了海市身上的银狐裘,将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绒毛柔细丰厚,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白色针毛,俗语所说的“墨里藏针”,得风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尔沾上的雪珠,也自会瞬间消融。
假充男子参加武试本是欺君之罪,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群臣见帝旭并无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讨无趣,做严明纲纪之谏言,心中却都有怀有惴惴之意。自从紫簪皇后殪后,帝旭少近女色,后宫空虚,除了淑容妃缇兰,只有嫔御、女史各一二人,终年难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开,废止已久的后宫选秀难保不会重开。
狩人们恭谨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脚边的网罟内,数十条被扼死的玄貂尸体毫无生气地堆叠着,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处,不见踪影。
轻软的玄貂毛拂过海市的面颊,帝旭又将她裹紧了一些。
昶王回到王府时,已是上灯时分。侍侯晚膳的下人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刚进府不久,样样都觉新奇,一双灵透的眼睛简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兽筷架,瞧个不住。
季昶颇觉好笑,唤她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小婢圆润的脸上顿时爬满红晕,呐呐道:“回王爷,奴婢叫做小六,是赤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