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后来,她已然将这匣子视作林宝珠的嫁妆,哪怕是在理智再怎样失控,人再怎样不清醒的时候,这匣子永远记得是不能损坏,不能失去的。
再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发现了这匣子的真正秘密呢?
林秀娥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林宝珠七岁那年她同她一次激烈的吵架,也许是屡屡发现林宝珠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所给她带来的深深慌恐不安。
村里人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地喊着林宝珠。
小姑娘乐呵呵不以为意,林秀娥却一日比一日慌恐暴躁。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度疑心林宝珠是否受了自己的影响,真的在变得不正常。
她很怕,她深知自己这辈子是毁得彻底了,但对林宝珠始终存着无比的希望。那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强烈的希望。
她希望看到林宝珠和那些正常的姑娘家一样长大,成亲,生一群娃娃,儿孙绕膝,前程似锦……
可是林宝珠越来越不正常。
她时常会自言自语,她时常喂空气吃饭,有时候她脱口而出她能见到鬼……
那段时间,林秀娥但凡清醒着的时候,真的怕极了。
所以她想着,是否到了该用上那些黄金和珠宝的时候了。她得给林宝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给她请个厉害的郎中好好看看,给她请个师长去赋予她自己曾有过的所有良好的教导,去给她那些匹配得上林家后人的,所该有的一切。
于是,那天她再度打开了那只黄金匣子。
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清点匣子里那些贵重珠宝的时候,无意间一个举动,让她发现了隐藏在匣子夹层深处的,或许是被林宝珠亲生父母所隐藏在匣子里的秘密。
那秘密来自于匣子里看起来最不起眼,最为廉价的一件东西。
那个东西连接着林宝珠的身世,连接着林宝珠的安危,连接着林宝珠的一切。
直让林秀娥看得触目惊心,乃至无法呼吸。
随即林秀娥清清楚楚意识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永远不能让别人发现这匣子的存在,甚至林宝珠自己。
直至林宝珠到了足够的年龄,到了足够能够负担和妥善使用这匣子里的东西,方可揭晓。
所以趁着自己还清醒着,林秀娥将那只匣子藏了起来,藏在一起触手可及,但没人能想到的地方。
直待有一天林宝珠能亲手将它打开。
可终究是没有想到,被逼迫着将这匣子取出的一天会这么早到来,而且逼着自己将它取出的,会是那样可怕的一群人。
天晓得她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后有多可怕。
那根本就不是人。
也确实,凡人怎会知晓这匣子的秘密,又怎会对它追寻不息。
所以她清清楚楚知道这匣子落到那些人手里会怎样。
也清清楚楚明白,到了现今这个时候,林宝珠尤其的万万不可没了这个匣子,或者说,匣子里那个最为珍贵的东西。
所以破釜沉舟,既然当初为了这个守护林家陪上了一整个家族,她万不可功亏一篑。
否则怎能在未来去见那些列祖列宗?又怎能去见那个为了第二次保护她和林宝珠,显然再次落进了锦衣卫之手,已无生还可能的兄长。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将那东西保护下来。
她摇摇晃晃在那个骑着妖怪的锦衣卫长长如镰刀般的指甲上,身体疼得几近麻木,思维也因此仿若濒临深渊。
短短一生在疼痛中倏忽而过。
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凡人怎对付得了那些非人的妖物?
凡人又怎么能用凡人之躯护得住那个神物。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中,她模模糊糊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娘!”
她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抱住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腹部。
是她的林宝珠。
恢复了知觉的林宝珠。
她眼里重又亮出了清明,哭喊着推开她身后那个静静护着她的男人,在林秀娥感觉全身的血液和器官都随着身体的割裂缓缓流出体外时,像只野兽一样朝她方向猛扑了过来。
第513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
二十。
林宝珠是在刺向镆铘第一刀时清醒过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在自家废墟上找见林大疯子的那一刹,突然眼前一黑,脑子里随之一片空白。
那时她以为是一路颠簸导致失血过多的缘故。
遂没在意,放任自己随本能驱使,兀自昏沉了一阵。
短短片刻,耳边依稀听见林大疯子说了些什么,似与她捧在手里的那只匣子有关。
那只她幼年时见过,后来不知所踪的匣子,已然没了初见时的惊艳,被火烧得一片焦黑。
但莫名的,林宝珠忽觉得这匣子她更早时候就见过,而它原本该是纯金的。
‘金子耐火,耐水,耐腐蚀,经得住时光没有止境的流逝,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与时间并驾齐驱的东西。’
当初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林宝珠怎么也想不起来。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诸多画面,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一道道如海市蜃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倏忽而过,模糊得仿佛废墟里的灰烬。
待她不由得想看得更清楚些时,那些画面被风一吹就散了。
随即清醒了过来,像被一桶冰水当头淋过,她惊骇地看着自己不知几时站在了废墟外,手握着短刀,正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径直往眼前人的胸膛上用力扎去。
而那个人是镆铘……
她为什么要杀镆铘?
困惑中压根来不及细想这问题,林宝珠急于想要收手,谁知无论怎么使劲,她竟分毫驱使不了自己那条右臂。
所幸左手尚且能动,亦或者是本能使然,因此在刀尖扎入镆铘胸口前一刹,她及时抬手,用自己的左掌挡住了那把刀子。
疼痛令她更加清醒,却也更清楚地发现,她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右手,甚至几乎整个身体,包括自己的声音,都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了。
她开不了口,所以无法让镆铘知道自己并不想这样做。
她控制不了自己动作,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一次失手后,从她掌心拔出,再一次往镆铘身上扎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控制住的偶人,随着操纵者的心意,被迫做着一切不属于自己意愿的举动,就像昨晚在锦衣卫手里被轻易左右的林大疯子……
她急得嗓子眼喷火。
可偏偏除了那只左手,她不再能让身体任何一部分听话,哪怕她用尽全力。
所以发了狠,她冷眼看着手里那把刀一次次往自己左手上扎,用尽一切所能不让那只手移动分毫,心想总比伤了别人的好。
几乎快把手掌戳烂时,是林大疯子的一声尖叫解救了她。
许是出生兵家,即便养在闺阁,林大疯子也有着一股普通女子少见的狠劲。
早先就是靠着那股狠劲她杀了人,后来又靠着那股狠劲在西北恶劣的环境中带着林宝珠生存了下来,再后来,就是此刻,她竟有胆对着那个明显不是普通人的何偃下嘴去咬。
这无异于找死的狠劲,在一次又一次令她死里逃生后,最终带着她走向绝路。
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的身体被何偃活活剖开,林宝珠觉得自己也仿佛被剖成了两半。
从未有过如此憎恨自己。
或许真的如林大疯子所言,她就是个丧门星。害了林家满门还不够,最终连林家这唯一幸存的血脉也要为自己断送。
这不值,真的不值。
若有选择,她还不如从未出生过,从未被养大过,那样起码林大疯子还能好好地活着,跟她哥哥一起活着。
想到这,她一把推开紧护着自己的镆铘,像只野兽一样地冲了过去。
冲到那个将林大疯子高高举起,并用自己尖锐如镰刀的指甲将她剖开的何偃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飞扑到他身上,然后像林大疯子一样用自己的牙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再将手里那把小刀一下又一下往他身上戳。
乍然吃痛,何偃惊愕了一瞬。
转眼却一声冷笑。
仿佛那几下刀子扎在身上没有任何知觉,他微微抬手,对着林宝珠五指合拢,又再张开。
随即就见林宝珠噗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身子一翻跌到了地上。
不等她挣扎站起,转瞬浑身发抖,身体僵得缩成了一团。
何偃的血跟他人一样是冰冷的,在林宝珠尝到他血腥的第一口就冻到了她的嘴。
但更冷的是突然间从她五脏六腑里爆发出的寒气。
就在刚刚她脱离了身体控制冲向何偃的一瞬,她便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彼时凭着满腔的恨意和沸腾的急躁她毫不在意,只没想到短短一瞬,伴着体内排山倒海般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血液突地凝住了。
僵硬和随之而来密集如针刺样的痛迅速传遍全身,让她脱力倒地,身不由己像只虾米似的蜷缩了起来。
然后滴滴答答的血从她七窍内流出。
血把她视线染得通红,以至连镆铘那势如利剑出鞘般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亦仿佛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真奇怪,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短短不多的几次见面,他一次又一次帮她。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男人显然跟何偃一样不是寻常人类。
一个吸食人血且能驾驭怪兽,一个能凭空召出磷火,轻易烧死了那只怪兽。
这样的力量,饶是她从小到大遇见过多少妖鬼,都从未见识过。
但面对何偃时的第一眼,林宝珠就本能地感知到恐惧,哪怕他外表看起来如此温雅和善。
而对于镆铘,却由始至终没有过任何抵触,哪怕在对他心存怀疑的时候。
林宝珠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在她刚刚落地一瞬,镆铘如离弦之箭,倏地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何偃对她弹射而出的尖甲,而她仿佛条件反射般拖着僵硬身躯滚到了他身后,堪堪避开了他施法的方向。
回过神时,这一幕恍惚让她错觉,好似很早之前两人就有着这样的默契。
须臾便见那支足有三尺长的指甲在镆铘挥手间一分为二,落地时却又如有生命般飞起,往镆铘身上身上狠狠扎去。
但没能侵入分毫,因着镆铘周身蓦然腾出的那道鸦青色气流。
如风,似电,那道雷厉风行的气流中卷着紫凌凌的光,席卷在他身侧,如同地府冲出的幽冥之火,须臾间将那两片利甲化作灰烬。
这一幕景象何其眼熟。
林宝珠忽想起失去意识时见到的那些画面,赫然发觉,画面里竟有这男人的身影,甚至类似景象。
这让她愕然而怔。
隐约有什么东西似要从脑中呼之欲出。
只是,此时此刻并不能容她多做细想。
短暂失神之后,眼见何偃因镆铘的干涉一把甩了手中奄奄一息的林大疯子,同他陷入胶着,林宝珠咬咬牙从地上撑起身体,无声无息往林大疯子身边爬了过去。
眼看着离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将手搭到林秀娥肩膀时,突然地上喀啦啦一阵响。
林宝珠手一僵,呼吸顿止。
心知不好,但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伴着身下兀然绽出的那道蛛网般龟裂,一只苍白尖锐的手哗啦声从地下直探而出,一把抓在她僵硬的脖颈上,没等她来得及挣扎,猛一下将她按牢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手旁土里钻出了一张脸。
瘦得仿佛只剩皮包着骨的脸,同那只手一样苍白,嘴唇却是异样的红。
红得仿佛能从里头滴出血来的嘴唇紧贴着林宝珠的脸,微微咧开,似在吸吮着林宝珠身上气味,转瞬,张嘴露出尖尖獠牙,猛一口就朝她脖子上径直咬去。
“铘!”
电光火石之际,林宝珠脑中反应出的仅有这个字。
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听见声后传来巨大声响。
紧跟着地面颤动,也不知是谁击倒了谁,林宝珠无从分辨,所有思维只集中在脖子那处被尖牙即将贯穿的地方,她猛地朝着相反方向死命挣扎了一下。
这当口她感觉后背有什么东西忽地一动。
继而背上一轻,那东西从她背上包囊中一跃而起,跟道风似的贴着她后背飞掠而过,亦如一片风似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在那张枯瘦苍白的脸咬住林宝珠脖颈的瞬间,干净利落将它剖成了两半。
一半落回地缝,一半仍在它自己脖子的支撑下,维持着张咬的姿态,对着林宝珠的喉咙。
林宝珠四肢僵硬,浑身冰冷。
目光由始至终没朝那颗头颅看山过一眼。
脑中空空荡荡,只一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道从她后背飞掠而处的人影。
那人影落定在林秀娥身边。长身玉立,黄金般耀眼的长发下一身天青色直裰,腰上系着无比眼熟一枚白玉扣的腰带。
更眼熟的是他脸上那半张面具。
木刻的面具,纹理粗糙,做工简单,整张面具上除了一双眼孔,什么也没有。
却偏是这双弯如月牙的眼孔,熟悉得叫林宝珠一瞬间想哭。
然,眼见着这张面具的主人在她注视下,缓缓且从容地自林秀娥身上那道伤口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时,呼之欲出的眼泪又生生地被她逼退了过去。
只强迫自己撑起半边身子,摇摇晃晃,从僵硬如石头般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吱吱?”
第514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一
二十一。
小黄皮子对化人有很深的执念,它穿着衣裳的样子若不看脑袋,和人几乎没有区别。
四肢已是人样,身体可借衣服掩盖,但唯独一张脸,怎么都没法隐匿更改。人说狐狸尾巴藏不住,小黄皮子的脸亦是如此。所以每回跑到林家,林宝珠时常会看到它对着自家那张破镜子长吁短叹,怪可怜的。
于是大点了,学会了用刀,林宝珠就给小黄皮子用木头刻了一张面具脸,趁着它做三百岁寿辰时送了它。
面具算不得什么好礼,它刻功并不好,也只做了半张,因为做了全了套不住小黄皮子尖尖的嘴。而对于小黄皮子巴掌大那么一丁点的脑袋来说,这面具委实太大了点,但它收到时,脸上是不得了的欢喜。
‘等我长大些就合适喽。’林宝珠比划着面具尺寸叹息时,小黄皮子总这么吱吱叫着,手脚并用地安慰她。
并且身体力行。
可惜它脸太小,着实戴不牢那张面具,只偶尔挂在脸上对着镜子穷得瑟。林宝珠想象它长大后的样子,该就是跟面具一样笑眯眯的。
平时小黄皮子常爱将面具背在身后,像背着顶帽子或者一把盾,然后乐颠颠地跟在林宝珠身后,
走街窜巷地作怪。林宝珠怎么也没想过会看到它把面具戴着刚刚好的样子,尤其是在它死后。
这么想着,林宝珠下意识朝后摸了摸背上的布囊。
果然,囊瘪了一半,那只被她小心翼翼包在里头的小黄皮子尸身没了。
换成了眼前这个高大的,从容不迫当着她的面,把手伸进林大疯伤口里取东西的年轻男人。
她清楚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它还偷偷送来村长家的供糕,说给生病的林大疯子吃来着。
怎么死了一回,又彻底变成了人的模样之后,那个胆小怕事的,又勇敢得不得了的,整天吱吱叫着逗乐她的小黄皮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沉默只是一瞬,脑中仍还在茫然,身体已先做出决策,林宝珠一把握紧手里的刀,身子往前一纵,径直朝那变成了男人模样的小黄皮子身上扑了过去。
说来,这套横冲直撞的野蛮手段,也是小黄皮子教她的。
小黄皮子跟她一样身量小,难免时常被大个儿的欺负,但林宝珠常被欺负惨,小黄皮子却总能安然跑路,有时还能捡到不少便宜,这不是因为小黄皮子的法术有多能耐,只是因为它总能出其不意地乱来。
有回林宝珠亲眼见到它跟一只身量是它两倍多的土狼对峙,以为它要遭罪,没等她捡了石头去帮忙,小黄皮子已经飞扑到土狼后背上,揪着它脖子一口口咬,速度快得像大毛娘剁肉酱。
后来土狼脖子险些被咬成了肉酱,此后,这只比耗子也就大了那么点的小黄皮子,虽说法力始终欠精,也算是横行村周围方圆几十里地无敌手。
所以后来林宝珠也堂以这样的方式,把个子比她大很多的二胖打得起不来。
诸多回忆,在林宝珠咬紧了牙扑往小黄皮子身上,将刀狼孔过去的一瞬,闪过剧烈一直痛。
伴着体内密集如针刺的疼,只觉嗓子里腥得发烫,似有什么急于喷发出来。
被她生生压制着,化作两手间的力道集中在手里刀刃那一点。
然,刀子最终却并未扎在小黄皮子身上。
这套刚刚在何偃身上起过一瞬作用的手段,在小黄皮子身上失了效。林宝珠甚至还未沾到小黄皮子那件天青色的衣裳,整个人就跟那把刀一样,被一股巨大力量给弹了出去。
重重跌落到地上时,喉咙里那股滚烫的腥终于从口里冲了出来。
眼睛和鼻子也是。
林宝珠眼前的世界重又变作一片猩红,脑袋嗡嗡作响,她隐约听见身旁传来嗤的声轻笑。
侧眼看去,是先前被镆铘击倒的何偃。何偃不是镆铘的对手。无需看两人过招,单看镆铘在何偃面前的气势,便可窥得一斑。
只是镆铘先前手脚似有束缚,所以何偃面对着他即便再怎样恭顺,也是有恃无恐。
而那束缚,林宝珠虽有短暂失意,却也在局势中很快看得分明。就是自己。
因着她的存在,镆铘无法轻举妄动,她身体里有着什么能牵制镆铘的东西,所以即便刚才出手打倒了何偃,仍忌惮着不能轻举妄动。
她看到他那双沉默的紫眸,像幽深不得解的谜,在离她不远又并不近的距离,安静看着她。
眼里始终不透出任何情绪,但他青筋暴涨的手,和他无声所做的一切,足以说明所有。
回想到那天傍晚,林宝珠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被那些人拖走,如同拖着一只疯狗,毫不在意对她使用任何蛮横手段。偏偏林大疯子并不知晓妥协,越是挣扎得狠,越是换来更加冰冷无情的压制。
眼看着她手上和身上挣扎出的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痕迹,林宝珠年纪虽小,这点自制还是有的,不敢强做什么,唯有跪在何偃脚下,一声声乞求他们不要这样对待林大疯子,说她不是有意这样,她有病在身。
当时何偃怎么回应来着?
他斯斯文文的脸上漾着斯文妥贴的笑,抚了抚林宝珠头顶上的发,温声对她道:‘既然有病在身,自是要吃药的,她不听话成这样,不如你替她吃?
林宝珠吃了。
不知吃下了什么东西,有点苦,有点腥,但吃下后并无任何感觉,她也就没再怕。只见到林大疯子终于没被继续作践,被一掌干净利落劈晕后被他们捆去了马背,便也就略略放了点心。
直至现在,联系前后,林宝珠总算明白那妖人在她体内放下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当时捉走林大疯子后看似轻易地放过了她。又诱她连夜跑去救林大疯子,在用酷刑审讯林大疯子无果后,轻易放她们逃离出来。
皆是因为那个被她吃下的东西。
那东西能在必要的时候让她失去意识,令她在毫无意识时,像只木偶般被人操纵着做出自己毫无知觉的事。又在她清醒后从她身体里爆裂开来,让她七窍流血,让她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被疼痛反复侵袭。
它既能控制她,又能毁了她。
由此可见,这东西的作用有两重。
一重,以此作为要挟,用来从林大疯子口中继续套出他们所寻物件的下落。二重,显然是更为重要的一重,那便是为了早早就做好准备,以此来应对随时会出现在这儿的,能够帮助到林宝珠,以及阻碍他们夺取那个物件的人。
何偃应是早就知晓了镆铘的存在,在林宝珠尚且还对镆铘的出现心存狐疑的时候。
甚至,是在那之前。
自他带着那些锦衣卫踏进刘家村的第一步,一切看似无意,却是件件有意。
上。
此时,不知受到了镆铘怎样一种攻击,他四肢被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倒在离她不远的地面大约痛苦至极,这妖怪的瞳孔又变成了昨晚吸食人血后的模样,猩红得骇人。
他用这双瞳孔似笑非笑看着林宝珠,又似越过她看着她正前方的小黄皮子。身周一片焦黑,同先前那匹伪装成马的怪物被烧灼后,留下来的痕迹一样。
不过此时变成那些痕迹的,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些“人”。
显然他们是跟着何偃一起来的。
不似那些正经随从,他们埋身在土里,从土下行走,跟何偃一样咬人脖子,吸食人血。
林宝珠从小听说书先生讲,官府是至阳之地,任何邪佞都得退避三分,别说衙门前的石狮子和鸣冤鼓,光是官老爷的公服都有驱邪的作用。
若是真的,眼前又是怎么回事,何偃的出现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这所谓朝廷命官,竟是个吸食人血的妖物。
而堂堂天子脚下,真龙盘踞的地方,竟有这样可怕的妖物存在,还位居高官,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顶着替天子行事之名千里迢迢追踪到这里,千方百计的要从林大疯子嘴里套出那只匣子里所装东西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何偃口中的天子,还是为了谁?
闪念间,林宝珠的肚子突然撕裂般一阵剧痛。
仿佛五脏六腑在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搅拌,痛到一度无法思维,她下意识想要蜷缩起身子,但一眼瞥见不远处紧盯着她的镆铘,她咬紧了牙,死忍着不发一声。
轻易看出她的忍耐,何偃再度一声轻笑。
这一次从腹部传递出的痛,林宝珠已再无法承受。
身子猛一下缩卷了起来。
几乎要哼叫出声时,突然她将手里的刀狠狠插进土里,借着这股力硬撑着爬了起来,随即抬头,
抹去口鼻中再次冲出的血,朝同样默不作声静望着她的小黄皮子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吱吱。”
化作男子身的小黄皮子右手鲜血淋漓,指尖缠着条细而苍白的东西。
即便是刚从林大疯子的肚子里捞出来,即便上头还沾满了林大疯子的血肉,它依旧白得刺眼。
细巧洁白的链子一节一节,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碎骨所制成的一条手链。
看起来如此简单又简陋的一样东西,不知为什么林大疯子竟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它掩藏,亦不知为什么会引来朝廷官员大动干戈,千里迢迢搜寻至此,甚至还牵扯到隐在朝堂中的妖怪。
然而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乎差上一步就能将它握到手里的何偃,被镆铘打成重伤倒地不起。而一直以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的小黄皮子,却将它轻易握在手中,修长的手指捻着它,目光专注看着它,乃至对林宝珠的话置若罔闻。
林宝珠一动不动朝那串东西看了片刻。
没等来小黄皮子任何回应,她伸直了手,再次固执地对他说了句:“把它给我,吱吱。”
依旧没得到小黄皮子的回应。
林宝珠僵直的手指缓缓合拢。
看着他面具上那双憨笑的眼,看着面具下那双薄削的唇,手里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所以,
这些年来,你是为了它才跟在我身边的?”
小黄皮子仍然不答。
“所以,以往的一切,都是吱吱在我面前演的戏?”
沉默依旧。
腥冷的微风里只飘来何偃又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铘大人不会以为,有您存在的地方,何某真的有胆能只身前往,即便用了那种东西?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您该休憩的时间了,呵,真是何苦,若是自由尚在,何至于此呢,麒麟王……”
去。
话音未落,乍然风起,镆铘漆黑一道身影倏地越过林宝珠,以着电光火石般速度朝着小黄皮子掠靠近一瞬只见银发下那张脸上浮起层黑色鳞甲。
鳞甲顺着脖颈迅速朝身周蔓延,暗光闪烁,衬得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瞬时如深渊厉鬼。
转瞬抬起同样遍布了鳞片的手,他径直一掌撩起灼亮磷火,朝着小黄皮子那只捻着骨串的手上重重挥去。
然,两手撞击那一刻,镆铘的手突然从小黄皮子的手背上穿透了过去。
继而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沙沙一阵风声,从小黄皮子身上一卷而过,不留半点痕迹。
第515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二
二十二。
直至小黄皮子捻着那串骨链站起身,林宝珠仍僵硬站在原地。
右手维持着索讨的姿势,脑里空空,眼底亦是空空。
只目不转睛看着小黄皮子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随着不远处何偃从地上缓缓坐起,她嘴里突地喷出口黑血,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上。
血蔓延到小黄皮子脚下。
那么多的血,从这小姑娘身上集中流出,似是把她身上的血都给流尽了。
浓厚的血泊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小黄皮子的脸。
脸同那张面具一样白,光滑如玉,面具上那双笑眼恒久弯弯。
这用刀在木头上刻出来的笑意,很快被血液里一道涟漪打破。
那是只小小如蛾子般的虫,在浓稠液体里扭动着,挥霍着最后一丝残命。
喑虫源自苗人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