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瓢泼的雨幕遮挡了一切。
一路胡思乱想,一路出了村。
沿途到了河边时,虽早有预感,但当林宝珠抬起斗笠匆匆往前一瞥,赫然呈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幕情形,仍不免令她心下骇然。
大雨几乎遮蔽了天地间的一切,甚至连汹涌的河流也模糊不清。
只听见隆隆水声如同一条隐匿在河道里的巨兽,沉沉咆哮着,似在等待一跃而出的时机。
同样等待着时机从河里踏出的,是那些身体青灰肿胀,在湍急的流水中若隐若现的‘人’。
风刮过时,吹开雨幕,亦使得那些‘人’显出它们冉冉蠕动的身影。
比起前一日,数量上已是多了许多,这些‘人’浮动在湍急的河里,河流冲走一切水中的浮物,却冲不散它们分毫,它们像鱼一般聚集在一起,高抬着头,空洞的眸子闪烁着对生灵的渴望,一次又一次随波逐流,一次又一次试图在波浪翻卷的瞬间,跟着水浪冲上岸。
却始终像被一层无形的网给挡了回去。
土克水。
无形中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结界。
但这张‘网’究竟还能挡多久呢?
看着河堤旁越来越多的水塘,林宝珠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两声哨。
尖锐哨声穿破雨声和水声,但迟迟没有唤来以往那个一听见就会蹦蹦跳跳出现的身影。
所以,现在这地方已经糟糕到连妖精都不愿涉足了么?
林宝珠蹙眉思忖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再朝那妖精常会出现的方向望了眼,没继续等待,她掖了掖身上的蓑衣,踩着泥泞的地匆匆往镇子方向走去。
阿炳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给疼醒的。
入睡时是夜晚,醒来时天依旧黑着,一时昏昏然不知自己究竟谁了多久,他张了张嘴想喊他娘给他倒碗水,但甫一开口,嗓子哑得如被砂纸重重磨过,痛得他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窗外雨声震动,水蒙蒙一片,他颓然斜躺在床靠上,心里有些慌,他发觉自己发烧了。
脑中不由再次想起黄大毛躺在床上时的样子,脸色蜡黄,浑身发烫,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怎么叫他都听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下意识再将手背往自己额头探去时,忽然听见窗框上叩叩被人轻敲了三下,过了片刻窗吱纽声被朝外拉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外头小心翼翼探了进来。
“二胖?”勉强抬起头,用了最大力气,阿炳总算发出了足以让周二胖能听见的声音。
小胖子愣了愣,继而从黑暗里分辨出了阿炳的脸,他憨笑了声,随后七手八脚从窗外翻进了屋。
圆滚滚身影落地,风雨顺势从洞开的窗外扑了进来,带进一室冰寒。
若换了往常,阿炳早要骂他这个拙胖,但此时却是难得的高兴:“二胖……你怎么来了?”
二胖抖着湿衣裳,挪到阿炳床边时总算从他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了异样:“哥,你嗓子怎么了?”
“痛得厉害,大概受了风寒。”
“风寒?”边问,二胖的手边往阿炳额头上探了过去。冰凉潮湿的手跟皮肤刚刚一触,随即惊惶惶收回:“这么烫!先前我听我娘说你病了,连大毛家的吊唁都没去,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病得那么重……”
“还行……你,你刚说什么?大毛怎么了?”
陡地支起肩膀,阿斌因着二胖吊唁两个字一下子坐起,惊问。
二胖被他这神情吓得一跳,略带着结巴道:“大……大毛他死……死了,你不知道么?”
“怎么死的?白天吃席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吃席?阿炳哥,大毛昨天就没了,你还好吧?”
“昨天?”阿炳直愣愣看着二胖那张苦笑的脸,瞳孔收缩又放大,继而明白了什么,他哑着声喃喃:“原来我睡了一天一夜了……”
二胖担心地看向他:“哥,你没事吧……”
阿炳又发了片刻呆,随后颓然跌躺回床上:“可是昨天流水席时他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说走就走了?”
“听我娘说,大毛晚上突然高烧烧得特别厉害,把镇子上有名的许郎中都请来,也没用,当晚就咯血死了。”
“咯血么……”
“还听说……他死前身上发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二胖想了想,摇摇头:“我娘说,好像是水痘。”
说到这儿,二胖忽然话音一顿,看着阿炳的眼神有些奇怪。
阿炳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喉咙越发疼痛起来,当即不耐地追问:“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
“水痘……”二胖犹豫着,话音带着心慌的微颤:“哥,你脸上发了好多红色的水痘……”
一道闪电,在二胖话音刚落时映亮了阿炳的房间。
由此令二胖惊得一跳。
阿炳却纹丝不动。
并非因着二胖的话,而是二胖的脸。
闪电亮起一瞬,他看到二胖脸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红色的脓痘,就跟长在他手上那些一样。
可是比他手上那些大了许多,也因此更加触目惊心。
直把阿炳看得浑身发冷手脚发硬。
这当口门忽然被推开,阿炳娘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他,脸色煞白:“阿炳,你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做什么?”
继而,手一松,手里的灯哐啷一声砸在地上:“阿炳!你的脸上长了什么?!”
第506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三
十三.
福来客栈,镇上最好的客栈,虽年久但尚保留了初盖时的光鲜,大红灯笼自三楼倾泻而下,平日里掌灯时分端得是热闹招摇。
如今被连夜的大雨反复冲淋,纸壳破了大半,在夜风里摇来晃去,冷清得像这两天收账的抽屉。
也不知这雨究竟要下到几时。
本就生意不好,现如今更是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好在还有三楼那几位爷。
想起那些锦衣卫,老板刘福缩了缩脖子,将下巴埋进厚厚的棉领子里。
这帮爷钱给得是真爽快,但瘆人也是真如传闻里的那般瘆人。
不知道他们从刘家村里抓了谁,昨晚上哭号的那个声音,厉鬼似的,吓得镇里那些野狗都不敢叫。若不是雨声大,将那声音遮盖了不少,只怕从今后这店里都不敢再有人光顾。
“老板,三楼那边让送茶,最好的茶。”正自腹诽,听见小二蹑手蹑脚下楼后在耳边轻轻的话声,刘福回过了神。
下意识抬头朝三楼看去时,隐约仿佛见到窗外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他微吃了一惊。
定睛再看去,窗户外却是什么也没有,想来是看错了,刘福揉了下酸胀的眼皮子没再多想,朝小二摆了摆手,示意知晓了。
林宝珠在勾绳上荡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福来客栈的三楼爬。
刚才险些被客栈老板看到,所幸她反应及时,虽脚底打滑,好在没坠到地上。
蹬碎的瓦粒顺着墙壁纷纷落地,弄出不小的声音,不过无人发现。大雨让人行动不便,但也幸亏这雨大,所以能让守在客栈外的那几个锦衣卫形同虚设,亦让客栈里的人即便察觉出什么,也不愿出来看个究竟。
总算爬到三楼,正要寻个地方落脚时,忽然身旁窗户里灯光亮起,林宝珠迟疑了下,没再继续有任何动作。
窗纸上投着一道人影,由远而近,片刻有人抬手将那扇窗户往外一推。
扑面而出一股浓重的茶香,夹杂着些许淡淡血腥,几乎能清晰感觉到窗内那人此时同她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
林宝珠下意识又朝边上挪了挪,转瞬一道淡淡话音从窗内传了出来:“她醒了?”
“回大人,醒来有一会儿了。”身后有人恭敬地应。
“可有交代?”
“仍未。”
“呵,果然是林家的人,一个个嘴都严实得紧。”
“何大人,”身后人犹豫了片刻,道:“那个女人可能真的疯了。”
“疯?”窗前男子闻言,莞尔一笑:“一个真疯了的女人,怎么能把一个婴儿养活到那么大。继续审吧,哑巴尚且能‘开口’,何况她嘴好好的。”
说罢,手轻轻一摆,身后人迅速离开。
而男人似乎并不急于将窗关上,任由风雨断断续续往窗里扑入,他安静站在窗前,似在看着窗边那串被雨打坏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的节奏。过了片刻他身后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远而近,跟那些灯笼一样有些混乱而摇晃的节奏。
随后一只沾着深色液体的手从窗里伸了出来,修长指尖勾着窗框朝里轻轻一扯,窗喀拉声关上,与此同时,林宝珠听见屋里响起道有些奇怪的声音。
好像是猫叫,很轻,被雨一冲就散了。
林宝珠没去多想。左腿微颤,虽用了镆铘的药后腿疼好了不少,但自从褪了蓑衣淋了雨,又在绳上攀爬了半天,这会儿那条伤腿俨然已经经受不住。
不能再多等,透过窗纸隐隐可见站在窗前那男人转身往里走去,当即抓着绳子用了把力,林宝珠朝窗户上方那道檐上攀爬了过去。
一口气爬到那扇窗户的正上方,微喘了几口气,腿上传来的疼痛越发清晰起来。
林宝珠微蹙了下眉。
用力搓揉了两下,感觉疼痛稍稍缓解,她迅速甩去脸上的水直起了身子。
便正要继续往前爬,忽然再一道声音从那扇窗里传了出来,林宝珠怔了怔,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绳,没再继续动。
那不是猫叫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哭声明显是从被堵的状态挤压而出,因此艰难又模糊。
难道是林大疯子?
一想到这,林宝珠心脏猛地揪紧,迅速转身一个倒挂将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随后将脖子努力伸长,小心翼翼朝着那扇窗户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纸经年累月已经破损,不太严重,星星点点几个洞。
于是老板也就懒得去换,因此这会儿透过那些洞,林宝珠很快清楚窥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白色鱼龙服,被称作何大人的那名锦衣卫统领。
他端坐在屋子中间那把太师椅上,斜靠着椅背,挺拔双腿下半跪半倚着一女人。
女人脸埋在他双膝中,手里奉着一杯冉冉散着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稳,因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许久之后,何大人将杯子从她手中接过,女人终于将脸抬起。
陌生的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十分漂亮,身上穿着镇上最贵的兰花坊才能买到的绫罗衣裳。
显然她就是刚才发出哭泣声的那个女人。
这会儿她依旧低声呜咽着,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软的身体逐渐顺着何大人双腿往上攀,显见,无论颤抖还是哭泣都不是因为害怕。
她轻咬着何大人搁在腿上那块冰冷的玉牌,脸在同玉牌一样坚硬的腿上轻轻摩挲,脸色绯红,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目不转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脸看着,眼帘下闪着不知是难受还是愉悦的泪花。
见状林宝珠微松了口气,同时涨红着脸抿了抿唇。
年纪虽小,约莫也是看出了点状况。
果真是衣冠禽兽,这样的雨夜,在这样一个小镇,一边捉人提审,一边还不忘了同女人作乐。
当下不愿再多看,她将套绳抓了抓紧,正准备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刚一用力,忽见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势僵硬怪异,因为并不是她自己所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边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怀里。
身子落下时已全然没了先前的柔软和顺从,不知是疼痛还是猝不及防的惊恐,女人身子紧绷,一边将手胡乱往何大人身上抓,一边挣扎着用力拱动肩膀,试图将头抬起。
但仅仅只是片刻,女人剧烈挣扎的身子就不动了。
复又变得柔软,头倚着男人的肩,脖子侧在男人的唇边,如最初时一样软软顺顺陷入男人怀中,好似最亲密的叠加。
然而细长柔软的脖颈上,却如喷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们顺着男人咬在女人脖颈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顺着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边敞开的衣领好似披了猩红一层薄纱,而男人将头微微抬起,似满足又似意犹未尽,半垂着的眼帘轻轻一眨。
瞳孔隐去又出现,林宝珠见状,猛吸一口凉气,险些松了手里的套绳。
因着窗内那双原本黑如点墨的瞳孔,在男人睁开眼的瞬间,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体一样,也染上了薄纱般一层猩红的颜色。
红色瞳孔。
是天生还是暂时的异化?
林宝珠分不清,只在这瞬间脑中清清楚楚映出当年那句不知从谁口中听来的话:‘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极其危险。
当下哪里还敢再耽搁,手里一个用力就要往上翻,谁知绳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脚下猛地打滑,径直从窗檐上滑了下去,带出咔擦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雨里几乎微不足道,却见屋里人瞬间抬起头,一双猩红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嘭的声响,那双窗无风自开,如同一双手把林宝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时让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宝珠雪上加霜,不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如同只脱线的鹞子般高高飞起,再往地上直直坠落。
眼见就要一头撞在地上,突然楼顶屋檐上一道细小的身影闪电般扑出,在那根随着林宝珠身形一同飞起的套绳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进掌中。
再一个巧劲往上一提,将林宝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时,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挂在三楼那道敞开的窗户前。
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林宝珠立刻从窗檐上扑下身子,试图阻止。
但没来得及。
黄皮子小小身子刚挂到窗前,一只手从窗内伸出,将仿若被窗板撞晕的它捏进了手里。
纤长手指滑过它潮湿的毛。
端详了一阵。
继而捏着它脖子轻轻一个揉搓。
咔擦。
咽气前黄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宝珠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林宝珠喉咙就再没法发出一点声音。
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将它轻轻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片刻,一个转身,借着大雨和黑暗的掩饰,一步步贴着窗檐往目的地爬去。
第507章 林家小疯子 十四
十四.
黄皮子是林宝珠八岁时候的手下败将,也是唯一被林宝珠打败过的妖怪。
说来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就只能变出人的手和脚,旁的黄皮子早就顶着人的模样在各处大仙庙里混吃贡品了,它只能在人类小丫头面前丢脸,不过,它倒也从不嫌寒碜。
它唯一在意的是几时能完全变成人。
喜欢漂亮皮囊的黄皮子对人形有执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脚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当成了人,不仅爱穿人的衣裳,也给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经它用树枝把名字写给林宝珠看,但林宝珠只识得笔画,不晓得怎么念。
黄皮子指着那两个字说,吱吱。
林宝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岁。
她知道那两个字不念吱吱,可是黄皮子只会吱吱叫,她喜欢逗它。
现在黄皮子安安静静躺在雨里,像是湿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辈子到死没成人样。
林宝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两个字到底是该怎么念。
雨太大,砸进眼里涩得要命,没法继续往后看。
她抓紧了手里的绳索朝前爬得飞快,像只利索的黄皮子。
林大疯子被关的地方并不难找。
客栈就那么大,三楼就那么几个房间,况且林大疯子唱歌的声音总是那么特别。
林大疯子有把好嗓子,一开嗓能传半里地,所以不用来骂林宝珠的时候,她总喜欢唱几句。
虽然永远听不出调,但唱总比骂要好听,抑扬顿挫的,只不过有时唱得连窗外的麻雀都不见了。
林宝珠没想到,大疯子被抓起来后也会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学的乐府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大雨连绵,沿着挑高的房檐在林宝珠身后形成一道晶莹的雨幕,她头发上的水也淌得跟雨帘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这道窗户外,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唱得专注的林大疯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这会儿如同被砂石刮过般粗粝,林大疯子跪在地上斜歪着头,咿咿吖吖哼着歌,风干了的血被油灯的光照着,随着她歌声在她面颊上一闪一烁。
边唱她边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仅有的两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头里,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笑嘻嘻举着手指看了一阵,随后将指缝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个锦衣卫身上擦了上去。
锦衣卫面如刀刻,人也如石头刻成,纹丝不动看着脚下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长长一道黑印渍,林大疯子见状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笑得肺剧烈震荡,转瞬一阵剧咳,噗地在那块布料上喷出一口滚热的血。
“花……开花了……”林大疯子龇着被雪染红的牙,对着那两块污血抚掌大笑。
黑色似茎,连着刚被喷上的那团猩红,可不就像朵绽放的花么。
锦衣卫的眉心终于微微动了动,继而手微抬,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只见林大疯子原本合拢的手掌蓦地分开,以一种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势朝两侧抬起,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足点地,如一只牵线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转了一圈。
再细看,她竟真的就是个牵线木俑的样子。
头发,脖子,双手,双足……凡能动作的地方,均被几根近乎透明的线缠绕着,一头维系在那名锦衣卫带着指套的五指上,随着他手指似有若无的摆动,林大疯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态。
林大疯子起先仍咯咯笑着。
片刻,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她张大了嘴,脖子上的线几乎缠进了肉里,窒息呛出了眼泪,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不愿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时一样,所以始终在做着挣扎。
然,越是抗拒线绕得越紧,直至一圈转定,那些线已猩红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牵线木人,垂着头,垂着眼帘,一动不动随着线的牵引荡在半空里摇来晃去。
锦衣卫依旧如石雕般无动于衷看着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疯子纹丝不动,仿佛昏厥了。
锦衣卫不以为意,手指轻捻着随线晕染到指尖的血:“不够清醒的话本官不妨再帮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书林雨贞偷换军粮,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谋反,犯下株连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问斩,时至今日已无直系男丁。”
边说,他边看着林大疯子涣散的瞳孔,见她一如没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来,民间一直流有一个传闻,说林雨贞的嫡子林恒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梁换柱将林恒掉了包潜送出京,就像当年你奶娘在教坊司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将你带走。这十年来,也不知道林恒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恒的那个孩子,似乎也该跟你身边那个女娃一样大了。”
话音落,终见林大疯子的眼帘动了动。
只是目光依旧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眼前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锦衣卫不动声色看了看她,手指轻收,林大疯子肩膀猛一颤,半边身体被迫着往他方向倾斜过来。两手则被抬得更高,缓缓往后,这扭曲的姿态令她肩胛发出喀啦啦一阵难耐的声响,脸因此扭曲了起来,一瞬间,当年林秀娥残存在她脸上的最后一点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复存在。
锦衣卫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张残破画卷上,看着上面那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恒长你十岁,你母亲早逝,听说你自幼都是在他身边被养大的,比起林雨贞,他对你来说更像个父亲。但相较于此,有些心思对你这个自幼湮没于众人的林家庶女来说,却是更重一些,否则,不会年过十九都不愿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亲手带大,由此偷偷将自己兄长视作了夫君,甚至……”
话音未落,脸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
“走狗!你无耻!含血喷人!”
拼足一口气,林大疯子终于在靠近锦衣卫的一刹,将两只被线钳制得死紧的手猛地往他脸上抓去。
隐露出白骨的手指穿过线的阻碍,几乎要扣进那锦衣卫石刻般面孔时,突然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高高仰起又重重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膝盖咔咔两声脆响,竟是当场折断。
而锦衣卫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原处,手上缠绕着的线晕染了更多的血,一滴滴将他那副青铜的指套染得艳红。
他抬手将脸上的血沫子轻轻抹去:“你兄长未婚,却有个孩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知晓。”
林大疯子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定定注视在锦衣卫那张脸上,一言不发。
“十年前他逃过一劫,十年后,他同他的孩子是否还能继续那么运气,全在于你。林秀娥,那件东西到底被你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可说了么?”
话音落,烛火一阵摇曳,在窗外一声落地惊雷中噗地熄灭。
骤然而降的黑暗对习惯了夜行的锦衣卫并无所谓,却叫林大疯子下意识缩紧了身体,只露着煞白仓皇一张脸,被又一道落下的闪电光映亮,僵硬扭曲得如同厉鬼。
她闭着眼睛似无法忍受这刺眼的光,又似在思量着锦衣卫最后那番话。
过了片刻,她缓缓朝锦衣卫爬了过去,距离一步之遥时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微微掀起,认认真真开了口: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唱罢,咧开嘴,她一把抓住锦衣卫那件一丝不苟的长袍,笑得前仰后伏。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唱得不着调,还是笑那锦衣卫眼里一瞬而过的怒。
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直将她扇得凌空一个翻滚,一头跌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桌子翻倒,林大疯子匐在断裂的桌面上,全身束绑着的线勒得她一阵抽搐,她却依旧咯咯笑个不停。
笑声最终在她手上一道血光飞起时戛然而止。
半根食指落地,被锦衣卫缓缓走来的脚步碾过,他低头俯瞰着林大疯子痉挛般捧着自己血流滚滚的手,将她散乱的长发一把扯起:“或者再押上那个小丫头的命。林秀娥,你以为何大人为什么轻易放过了那个小丫头,毕竟她在你身边跟了整整十年。”
林大疯子的痉挛渐渐停止下来。
目光也似一瞬恢复清明,她抬起头一错不错看着那石像般的男人。
男人俯下身,望着她那张厉鬼般的脸:“你猜猜何大人临走前给那小姑娘吃的东西,是什么。”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轻响,一道滚烫的血从他喉中直喷而出,如雨般浇洒在了林大疯子僵硬的脸上。
第508章 林家小疯子 十五
十五.
林秀娥喜欢自己的兄长林恒,这是个她以为能藏一辈子的隐秘。
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从一丁点大的懵懂无知,到见了面会悄悄红脸的少女怀春,什么时候亲情变成了爱慕,什么时候因了他迟迟不愿婚配,林大疯子自己也不记得了。
可惜,再如何爱慕,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
并且,那点念头在她十九岁时便戛然而止。
林家没倒之前,林恒是京城里有名的玉面小将军。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说媒的几乎要踏破门槛。但林恒年近三十,始终未娶,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时众说纷纭,有些干脆猜他有隐疾,唯有林大疯子知道,林恒一直都有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是堂堂兵部尚书之子,时任锦衣卫北镇抚司统领千户的林恒所求娶不得的。
直至林大疯子十九岁那年,林恒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在襁褓里嘤嘤地哭,无论模样还是声音都跟猫儿似的一丁点。
林大疯子生生地被气笑了。没想到自己一心爱慕的兄长,年近三十不愿成亲,连妾室都没有,并非是自视过高洁身自好,而是早已不为人知地养了个外室,且还生了个不被外界所承认的私生子。
那个外室便是林恒一直以来的那位求而不得。
求之不得,却养得,孩子也生得。
可这孩子在外人眼里被叫做什么?野种。
多可笑,林恒一没娶妻,二没纳妾,偏偏只愿养个无名无分的外室,生了个只能被称作野种的孩子。
呵,堂堂兵部尚书府的第一个亲孙,只能被称作野种。
如此荒唐,怎么会是一向聪明睿智,辟如朝阳般耀眼的林恒所能做得出来的?
林大疯子原以为父亲林雨贞知道后必然会勃然大怒。谁知那一天,那个向来对子女管教极为严苛,又在官场中极好面子的老尚书,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说。
只在见过那婴儿后就将她收留了下来,取名林宝珠。
林大疯子知晓后又再度被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