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住在这附近的么?”林宝珠尽力维持着自己在这高大男人面前镇定的情绪。
“大概是。”
“那叔叔继续找吧。”
说完,她转身便想往屋里跑,冷不防却听见那男人突兀问了句:“那个女人是你娘?”
林宝珠脚步再次被迫顿住。
男人的视线正对着茅屋里对着菜锅骂骂咧咧的林大疯子,这番不着痕迹的审视令她没敢继续往屋里走,回头警惕地看向他,半晌没有吭声。
“方才我听见你叫她娘。”
林宝珠张了张嘴。
无从否认,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她怎么了。”又一阵谩骂声从灶间的窗户里传出时,男人问。
“疯了。”
简单两个字,令男人平静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些许情绪。
他垂眸看向林宝珠:“疯了多久。”
林宝珠沉默。
灶间里陆续传出谩骂和哭笑,林大疯子手里的勺子早扔了,林宝珠有些担心她会不会一时兴起把灶间给烧了。
琢磨间,迎着男人的视线,她朝他打量了片刻。
继而缓缓握了下拳头:“这不关你的事。”
男人怔了怔,笑:“是,不关我的事。”
说罢,出乎林宝珠的意料,他转身便走了。
来时突然,走时干脆。
她原以为这男人还会再继续问她些什么,正如他眼神中所暗藏的欲言又止。
但无心去细想这个问题,在又一阵哭泣从灶间传出后,她快步往屋里跑去。
却在进门前猛然一个踉跄。
并没什么东西绊到了她,而是她看到自家茅屋顶上飞落下一只鸟。
漆黑的乌鸦,却长着颗人的脑袋。
它歪斜着那颗脑袋似笑非笑看着她,片刻,展开翅膀冲着她一声尖叫:“死啊!”
第500章 林家小疯子 七
七.
这乌鸦果然是成了精的,吃了那半颗人头,转眼就幻化成了那个死人的模样。
只是化不完全,也学不会掌控人的表情,一双眼直勾勾的阴郁,嘴却笑得异样欢喜,遂令那张脸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看着格外瘆人。
眼见它一声嚣叫后便试图朝自己飞扑过来,林宝珠立即抬手往自己头上挡了挡。
随即就听耳边嗖地声风响,紧跟着一道暗光从眼角旁掠过,啪地击在那只乌鸦所站的青瓦上,瞬间击碎了瓦片,直惊得那只乌鸦原本俯冲的身形急转而起,呱呱尖叫着扑腾入空中,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狼狈,转瞬飞得无影无踪。
“乡野地方,连鸟儿也这般嚣张,小姑娘,你没事吧?”
闻声林宝珠回过头。
正要说声谢谢,一眼看清身后的来者,不由愣了愣。
此人正是不久前向她问路的那个锦衣人。
这会儿他没骑马,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从,视线若有所思从乌鸦飞离的方向转向林宝珠,眼里没有丝毫异样。可见那只乌鸦的化形同以往所经历的异相一样,只有林宝珠能看见。
也不知此三人是几时过来的,静悄悄没有一丁点声息,若不是突然出手惊退了那只乌鸦,林宝珠丝毫发现不了他们三人的存在。
不由将目光落在此人佩戴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上。
这只用一枚铜钱惊走了乌鸦精的手,手指白皙纤长,滑腻如玉,跟他一身精细的装扮和精细的面容一样,触目可辨的养尊处优。
但手指的关节却是极粗壮的,相比他手指的纤细十分突兀的粗壮,故而刚才那一瞬,铜钱飞过林宝珠耳侧时的力度,犀利得仿佛是把脱弦的箭。
这只手娴熟自然地搭在腰侧那把长刀上。
刀不是寻常所见的刀,而他那身锦袍,亦不是寻常普通的华贵袍子。
什么样的人能在外衣上绣龙纹呢?
虽然这龙首鱼身的样子有些古怪,但可以肯定,绝非一般百姓所能够使用。
短短一瞬,脑里已是千回百转,随即林宝珠匐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官爷。”
锦衣人笑了笑:“年纪小小,倒是好眼力见儿。”
边说边示意她起身,接着又道:“小姑娘,跟你打听个人。”
“官爷尽管问。”
“你可认得一个叫林秀娥的。”
林宝珠不假思索:“不认得。”
似乎没料到小姑娘会答得这样干脆,锦衣人微微一怔。
继而轻笑了声:“你姓林是么。”
林宝珠看向他,防备着没有吭声。
锦衣人见状又笑:“好谨慎的小丫头,莫怕。酒肆里听人说起,这个村方圆百里就只这儿住着一户人家姓林,你叫林宝珠是么?”
林宝珠依旧不答,只下意识搓了搓手心,发现手心里不知几时已是一片汗湿。
锦衣人说话同他样貌一样,宛若和风细雨。
却又如他衣袍上那条鱼身的龙,祥和中隐藏着层不动声色的压迫和威仪。
林宝珠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她的姓氏如此感兴趣,但无论原因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当一阵冷风吹过时,她趁机猛打了个喷嚏,随即惶惶然收紧了自己潮湿的衣裳,边揉着通红的鼻子,边歉然看向锦衣人:“草民失礼了,天气太冷应是受了风寒,草民先走一步,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大人。”
话音落,她一骨碌站起身,扭头就想往远处跑。
一心想将这三人从自家门口引开,孰料没跑几步,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刀明晃晃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与此同时,她看到茅屋周围的林子里,无声无息走出了十来个人。
正是先前跟随在锦衣人身后的那些骑手。
此时以天罗地网般姿态将林宝珠同那座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茅屋包围其间,逼得林宝珠不得不往后退,直到再次回到那锦衣人面前,腿上一阵刺痛,她扑地坐倒在地。
如此一番波涛暗涌的场面,茅屋里的林大疯子却丝毫没有察觉。
在先前难得地安静了一阵后,不知因着什么又激到了她,她突然端着一锅热汤噔噔噔三步两步走到屋门外,扬手一甩将那锅散发着酸臭的汤水猛一下泼了满地。
目光涣散,嘴里则恶狠狠大声咒骂:“哪儿来的野狗!哪儿来的那么多野狗!挖地还是刨坟?滚啊!晦气!”
黄大毛的爹摸黑匆匆跑出家门时,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嗒嗒地往下淌。
路上熟人见他热络地同他打招呼,又笑着问起黄大毛的身体状况,但没等把话说完,人已不知跑去了哪里。
只隐隐听见黄家院子里传出阵阵哭声,听了让人心里发毛。
仔细辨认是大毛娘。
熟人百思不解,怎么晌午时还开开心心摆着流水席,这会儿却跟哭丧似的呢?
忙去敲门,但久久不见人应门,等了半晌,那人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而从黄家大门里传出的哭声悲切得不加掩饰,不久便连四周街坊也听见了,纷纷出门观看,却始终没人能把门叫开,这不由让人隐约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便匆匆聚到一起。
压低了声相互猜测时,突然远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再度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待到渐渐从暮色中看清哭喊的人,众人不由一愣。
那人竟是林小疯子。
那个从小到大,无论被人怎么捉弄,怎么谩骂,怎么欺负,哪怕是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甩折了腿,也从不曾听见她哭叫过一次的林小疯子,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瘸着腿一路连奔带爬,像个真正的疯子一般,追着前方一群策马而行的陌生人嚎啕大哭:“放了我娘!我娘只是个疯子!她不是犯人!你们放了我娘!”
那群陌生人虽然面生,但衣着体面,气魄不凡。
有眼尖的已看出为首那名白衣人锦服上的鱼龙纹,那是锦衣卫中居高位者才可配的衣着。
故而,纵使那小姑娘哭得再如何凄厉,样子再如何可怜,终究没有一人敢在那群人马蹄踏过时有勇气拦上一拦。
只默默旁观着那列骑行者队伍末梢被绑在马上的女人竭力挣扎。
往日就疯癫的女人,此时看起来愈加疯狂,一双眼赤红如能滴出血,若不是嘴里塞着厚厚的布,只怕由此宣泄而出的尖叫能震塌全村的屋来。
“没想到,真的是来捉林大疯子的啊……”
直至那行人以及林小疯子跌撞追随的身影和哭喊越来越远,人群中才有人若有所思轻叹了一句。
“那不是锦衣卫么,堂堂锦衣卫为啥要巴巴儿地跑到咱这样一个小村子抓一个疯子?”
“老周你不晓得么?那个女人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教坊司啊,肯定不是个身份简单的疯子。”
“再怎么不简单,也就是个卖身的地方,何况我自然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左不过是罪臣乱党家的女人被发卖的地方。都定了罪了,即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至于要让锦衣卫亲自来抓人么?”
“就是……况且都过去了快有十年了吧?都那么久了,怎么突然就兴师动众来抓人了,早干嘛呢?”
“这个么,我倒是知晓一些。”
“啥?”
“我在云县送货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四处贴了画榜在寻人,那会儿我去看过,只是画上的人万没想到会是林大疯子。你们是没瞧见,图上画的真跟仙女似的,完全都不像的……”
边摇头兴叹,那人边接着又道:“所以先前在酒肆瞧见他们时,我很是惊讶,怎么锦衣卫的人跑到这里来了。那个时候我曾听县太爷身边的师爷说,这些人到云县去,是朝廷在重查当年一名被判了株连九族罪名的高官的案子,所以一路寻着那高官后人的踪迹而来。”
“这么说,是要给那名高官翻案咯?”
“嗐!你看刚才那捉人的情形,像么?哪里是翻案那么好的事,据说他们只是为了从那名后人身上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不太清楚,听起来……好像是件首饰。”
“首饰?这我就不懂了……天下首饰再怎么贵重稀罕,能贵重稀罕得过宫里的么?林大疯子身上能藏着什么样的首饰,金贵到让上面那些人过了整整十年还惦念着不忘,乃至要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
“这个么……谁知道呢?我也就只是听说而已。上面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啧,要真是这样,这对母女可有得苦了。”
“可不是么。锦衣卫啊……”
第501章 林家小疯子 八
八.
大毛爹带着从镇上请来的郎中匆匆返回时,大毛娘的嗓子已经哭哑。
恹恹地靠在黄大毛的床边,脸色跟黄大毛一样白得发青,两眼直勾勾看着床上的儿子。
大毛爹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白天时还好好的,黄大毛睡得安安静静,只是热度一直没退,但摸着额头并不烫手,想必并不凶险。犹记得收席的时候小子还醒过来一趟,迷迷糊糊抱怨没能吃上爱吃的蹄膀,把他老娘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忙了一天仍不顾疲倦非要去厨房剔鱼刺,给他熬鱼粥。
怎么到了傍晚时,突然就这样了。
床上的黄大毛跟他离开时一样,面色通红,两眼紧闭,紧裹在被子里牙关咬得咯咯响。
热度升得很高,为了给他发汗,大毛娘给他盖了三层被褥,奈何全身始终一滴汗都没有,他冷得直哆嗦,脸上和脖子上则高高低低起伏一片,长满了水痘般的东西。
这些‘水痘’是短短两个时辰里陆续出现的。
不知怎么回事,自他这次热度升高,他身上突然冒出了这些‘水痘’。‘水痘’样子颇为古怪,看起来像出天花,却又不是天花,不痛不痒,并且里面鼓胀着的不是脓,而是血。
犹记得刚发现这些时,因发现黄大毛的热度又开始在升高,大毛娘便拿着湿帕子在给大毛擦脸。那会儿这些‘水痘’还没长那么大那么密,一不小心帕子碰破了,顷刻间大毛脸上糊了一片的血。
那些破裂的痘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洞,汩汩的血从里头一个劲往外冒,直把大毛娘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面对着这样的儿子,几乎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地哀哭。
此时见到郎中终于出现,她扑地就跪倒在地,沙哑的声音竭力重复着几个字:“先生,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
鲜红的血痘让黄大毛露在被褥外的皮肤看起来触目惊心,以至刚一进门,那名老郎中登时就呆了。半晌没继续往里挪动一步,直至被大毛娘哭得心慌意乱,他才勉强走了进去,又踟蹰再三,才堪堪在床边坐了下去。
之后把脉时手几乎都扶不稳,他活了大半辈子,行医几十年,风疹,狼疮,水痘,几乎都见过,却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发疱疹能发成这样,也不知是内毒还是感染。
许久不见郎中吭声,大毛爹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便按捺着焦急惴惴地问:“先生,您瞧,我儿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突然高烧发作,脸色身上还长了那么多疹子?”
郎中不知道该怎么答。
脉搏细微脉象紊乱,阳极虚阴极盛,那些疱疹想来不是热毒引发。
偏偏发烧是因了肺里的热症,且毒火攻心,这又是阴又是阳,乱作一团,行医至今,饶是见多识广,许郎中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难辨的病症。
所以微皱了下眉,他朝大毛爹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随后从医箱中取出支压舌板,拈住黄大毛的双颊微一用力,迫使他将嘴张开。
便正要继续将压舌板往黄大毛舌头上抵去,手却在他嘴边蓦地停下,随即睁大了眼,老郎中用足了力气才将一声惊呼从自己喉咙里硬生生压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舌象。
只见这孩子嘴里那根舌头就条发胀的海黄瓜似的,鼓鼓囊囊,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肿块,积压得舌根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由此几乎将整张嘴塞满,若不是此时被他看见,只怕再过一阵,连喉咙都要堵住了。
此种情形,不由想起自己很小时候亲历过的那场瘟疫,肩膀蓦地一颤,老郎中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先生?许先生??”迟迟不见郎中说话,同样看出了儿子嘴中问题的大毛爹在大毛娘的惊哭声里不由心里发慌,遂有些失态地一把抓紧了老郎中的手,用力唤了他两声。
手腕的疼痛总算让郎中回过了神。
行医大半辈子,他深知这孩子被种种罕见病症集于一身,必然事出古怪。
这样的症状压根不是他所能医治的,当下深叹一口气,他正要对眼前这对心急如焚的夫妻据实而说,忽然目光落在黄大毛手腕上,他眯了眯眼仔细看了阵,再小心将他衣袖撩起。
与此同时大毛爹惊呼了声:“许先生,这……这是什么?”
那是三枚淡淡的青色痕迹,原本隐在衣袖下只露出一小片,一眼看去似是瘢痕,但当全貌显露,赫然是人的指印。
指印不大,肯定不是来自成年人。见状大毛爹忙匆匆掀了被子往大毛身上看,这一看,令他浑身再度一阵颤栗。
窗外一道闪电,清清楚楚映亮了黄大毛的身体。
他因难受扯乱了身上的衣裤,敞开的衣领和翻卷的裤管之下,从手臂到胸膛,从胸膛到双腿,印着深深浅浅起码十来只手印。
谁?是谁?是谁在家里一直都有人看守着的清醒下,掐出了那么多的指印?
再仔细看,大毛爹一阵恶寒,黄大毛脸上身上所发的那些“水痘”,轨迹竟是按着这些指印走的,走出清晰一条蛇形,如蛇胆疮,将黄大毛全身除了腰腹位置,盘得严严实实。
“黄大官人,恕老夫直言,令郎这病老夫恐怕爱莫能助,这病……着实邪得很哪……”
老郎中微颤的话音未落,原本目不转睛直盯着自己儿子身体的大毛娘突然猛地起身,几步跑到门前将房门用力褪开,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跌跌撞撞一头往雷声隆隆的屋子外冲了出去。
“他娘!”见状大毛爹忙起身惊叫:“要下雨了!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
“林小疯子!”
“什么??”
“林家小疯子!”
“……你!你去找她做什么??”
大毛娘没回答。
轰隆隆的雷声带来了瓢泼大雨,不等大毛爹追出门外,大毛娘的身影已被倾泻的雨幕吞没进了夜色里。
突然而至的大雨很快令村口那条河再度湍急起来。
隆隆的水声如同林宝珠耳朵里的轰鸣,她坐在河堤上,风和水流的冲击将她头发吹得片片飞起,冰冷刺骨,风几乎将她潮湿的衣裳冻结住,她纹丝未动,只觉这样的温度能令自己混沌的脑子略清醒一些。
一路追着那些锦衣人直到村外两里地,她没再继续。
腿疼得仿佛要脱离她身体,这样的她哪里追得上那些四条腿的牲口,况且追上又能怎样?
她亲眼看着那些人是如何将尖叫挣扎的林大疯子简单如牲口般捆绑到马上,亲耳听着那个容貌和话音都温润如春风化雨般的男人,轻轻一声吩咐,随后那些人是如何将她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毁了个彻底。
只能任由他们远离。
不过去向已是看得十分明了。天色已晚,又突然下起暴雨,那些人必走不远。他们一路而行的方向是往镇上,今夜只要雨不停,他们必然是留宿在镇上。
只要留宿在镇上——
思忖间,她抬头看向黑蒙蒙的天。
隐约可辨厚重的云层,重得几乎同波涛汹涌的河面快要合成一线。
所以,只要他们留宿在镇上,到了明天,甚至后天,他们应该也是走不了。
遂晃了晃沉甸甸的头,林宝珠摇晃着站起身,将腿上松开的破布绑了绑紧。
便正要往村子里走去,冷不防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人影渐显,看上去颇为眼熟,不知为了什么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方向跑来。
林宝珠见状愣了愣。
等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刚要避开时那道人影已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迫使她跌倒在地,继而,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按在了她的脖颈上。
“黄家婶婶??”一眼看清面前那张脸,林宝珠竭力掰着脖子上的手惊呼了声。
大毛娘却是一听见她声音就痛哭了起来:“林小疯子,今儿流水席只有你一人中途离开过席位,只有你一人趁着我和我家那口子不在的时候去过大毛的屋里。我以为你是去看他,他醒来时也是这么对我说来着,可你到底趁他睡着时对他做了些什么?!阿炳那娃说的话莫非是真的?说句话啊小疯子!你到底对我家大毛做了什么好事!让他病成那个样子!病成那个样子!”
第502章 林家小疯子 九
九.
林宝珠好一阵子没法说话。
脖子被勒得生疼,雨中的阿毛娘哭得手里不知轻重,而林宝珠浑身被冻得僵硬,哪里挣脱得了她的桎梏。一度险些晕厥过去。
直到阿毛娘见她憋得翻了白眼,方才清醒了一瞬,将手里的力道松了松。
“婶婶……我……什么也没做!”一得到喘息的机会,林宝珠立即抓紧了阿毛娘的手指,匆匆向她解释,“我只是去看了看大毛……”
“大毛的房里由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外人进去过,他身上全是小孩子的手印,你说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鬼吗?!”
“鬼!就是鬼!”
“你这疯丫头到现在还给我疯言疯语!”一把揪起林宝珠的衣领,阿毛娘怒瞪着她那双不甘的眼,吼得嗓音嘶嘶作响:“他都要死了!你见过他现在是什么样吗?!就算那些手指印不是你,他会掉进河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胡说八道骗他们去看什么黄大仙,我家大毛怎么会掉进河里!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但我从没叫他们去看过黄大仙!是阿炳要带他们去的!”林宝珠用力吸了两口气,“他们总这样捉弄我,没人来管,我只捉弄了他们一次,婶婶就对我连掐带骂,乃至要将害人性命的罪名往我身上压。真要追究,婶婶为什么不去追究阿炳和二胖?若不是他们为了见黄大仙瞒着家人彻夜不归,又怎么会出事??”
“你强词夺理!他们捉弄你,可伤到你了?你却要害我儿的命!若不是你偷偷跑去他房里,他怎么会身上出那么多血疹子?!”
“那不是我干的!我早就说过,是鬼!你家屋里都是鬼!怎么撵也撵不走的鬼!大毛身上的指印都是它们掐的!上回我帮他撵了一次,这回做不到了……”
“你还要狡辩?”一声怒吼将林宝珠急切的话音打断,大毛娘将她喉咙复又抓紧:“每一颗疹子都跟着你的手印走,你说是鬼,鬼哪儿来的手指印?况且鬼跟我家大毛无冤无仇,又做什么要来害他??林小疯子,你这个该死的疯子!都说你满口胡言怪力乱神,枉我还可怜你!替你说话!你却把我儿害成那样……”
说着话,手里不自禁再度用力,林宝珠被大毛娘掐得窒息,却挣扎不动了。
该说的话都说得清楚,该解释的已都解释,可是谁会信她,谁会相信世上真有那些肉眼凡胎难以见到的坏东西?
一瞬间力气似乎被抽空,脑中一闪而过林大疯子被抓时瞪着自己的疯狂眼神,以及那已然不成样子的家,林宝珠咬了咬牙,心一横索性松了手由着她去。
但眼看着意识一点一点从脑中碎散,突然却又不想死了。
正要继续挣扎,忽见大毛娘身子一颤,继而紧盯着她身后某个方向尖叫了声:“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如脱弦之箭,倏地从林宝珠肩膀上纵身而过,一头飞扑到大毛娘身上。
直撞得她身子猛朝后一仰,连翻带滚着一路跌出了丈把远。
与此同时,那黑影张牙舞爪挡在了林宝珠和大毛娘的中间。
“鬼啊!”见状,倒在地上的大毛娘一声尖叫。
从地上爬起身时,脸上的血色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她直勾勾盯着这道黑影,眼神惊恐万分。
这黑影分明是个人的模样,却又并不是人,它是被雨水在空气中勾勒出的一道人形的水印子。
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心下骇然,她当即急转过身,在这黑影朝她迈步走来的一瞬拼命往前跑去。
跑得太快,因而没听见林宝珠朝她惊叫了声:“小心!河!”
话音未落,大毛娘一脚踩在河堤缺口上,噗的声朝下滑去。
眼见着就要被底下汹涌湍急的河水吞没,说时迟那时快,林宝珠一跃上前,在大毛娘落水瞬间一把抓住了她高高扬起的胳膊。
“鬼!鬼啊!”大毛娘却丝毫未发现自己已一脚踏入鬼门关,只疯了般盯着站在林宝珠身旁的那道黑影,一遍遍扭动着手臂尖叫:“鬼啊!有鬼啊!鬼啊!”
这番剧烈挣扎,林宝珠哪里吃得消。
雨水减弱了手上的阻力,这让她抓着大毛娘比抓条鱼还难,何况还是条身子宽大,死命挣扎的“鱼”。
眼见手里的胳膊越滑越下,她努力往前爬了两步,边将手往下再伸了点,边从河堤上勉强探出头。
正要警告大毛娘抓紧她的手别再乱动,突然一阵匆促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看!阿明叔,我就说林小疯子在这儿。哎?婶子?婶子!”
阿炳的惊呼声未落,林宝珠脖子一紧,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与此同时,另一只大手从旁探出,在林宝珠最后一点力量用尽前及时抓住了大毛娘的胳膊,险险将她从河堤下拖了上去。
但没等林宝珠松上一口气,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疯子!忒恶毒!要不是我们来的及时,我婆娘险些就死在你手里了!走!见官去!”
说罢,不等林宝珠开口辩解,大毛爹拽着林宝珠的衣领便要往村里拖。
孰料原本惊魂不定蹲在地上的大毛娘,在林宝珠从她面前挣扎而过的一瞬忽地跳起,狠狠将她从大毛爹手里推开。
紧跟着,她拉起大毛爹头也不回就往村子方向跑。
边跑边疯了般尖叫:“走!鬼!她是鬼!”
这突如其来的匪夷举动令大毛爹同阿炳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大毛娘看着林宝珠的样子,真的像活见了鬼。
只是,既然有自己在,大毛娘为什么还要逃命似的拉着自己离开。大毛爹不明白。但随即想到大毛娘刚刚险些落水,想来是劫后余生的惊惧使然,遂不得不先将林宝珠放过,一边朝她狠啐了口唾沫,一边踉踉跄跄追着自家媳妇的步子往村里跑。
见状,纵然疑惑,但这瓢泼大雨眼瞅着伞已撑不住,阿炳不得不也丢下林宝珠跟了过去。
不出片刻河堤边又只剩了林宝珠一个人,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在隆隆暴雨和水流中仿佛幻觉,唯有脖子和脸上的痛真实而清晰地存在着,令她在循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呆看了片刻后,抚了抚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苦笑了声。
脸颊刺痛,痛不过心里憋屈的难受。她垂下眼帘,假装看不见隐现在河里那一张张青灰肿胀的脸,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皮。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论她对村里人预警过多少次,亦或借着自己这双特殊的眼救过那些人多少次,但在他们眼中,自己永远都是个疯癫而危险的存在。
这双眼从小到大迫使自己去看到那些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有些极好看,有些极可怕。
那些东西轻易便可摄取人性命,它们比村里的三人帮更会捉弄人,比任何人都喜怒不定。
曾经林宝珠以为,只要用自己让它们得了快乐,村里便能获得一阵子安宁,但现在越来越难了。
更甚者,有更为危险的东西来到了这个村里,那东西显然不是以捉弄人为目的。
可是除她之外,无人能够知晓这个危机。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大毛在苦痛里受尽折磨,她无能为力,更无能为力的是,她知道,黄大毛的病只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只怕会更糟。
糟到她曾想带着林大疯子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小村子。
可现在不行了……
想到这儿,下意识抬起头,林宝珠看着头顶上方浓云遍布的天定定出神。
厚重的视野压得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由此一度觉察不到自己身躯在河边摇摇欲坠,直至一只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然后凑到她面前对她呲了下嘴。
毛茸茸的脑袋,即便龇牙咧嘴也没多少威吓力,它是先前一直安静站在林宝珠身后的那道黑色身影。
自大毛爹娘与阿炳一同离开后,它就在雨中显了原形,一只毛色赤金的黄皮子。
黄皮子成精,手脚已修炼成了人样,故而穿着人的衣裳。十分考究的天青色直裰,系着白玉扣的腰带,像个小公子一般立在林宝珠身旁。
只头顶一撮黄毛被暴雨打得稀乱,看起来狼狈得有点滑稽。
它难得没有像以往那样匆匆先收拾自己的狼狈,而是东张西望,仿佛雨里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机。
林宝珠知晓它的胆小,便轻拍了它一把:“你赶紧回去吧,我要也回家了。”
黄皮子惊,复又困惑,抬眼看着她,目光直直的几乎要戳进林宝珠的眉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