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就是跟狐狸交谈的那位稽荒先生,然而再仔细一看,却竟然是个死人。

不知死去多久的一具尸体,年轻英俊,□□,蓬勃的生气透过皮肤紧实的线条几乎呼之欲出,奈何被脸上那道青灰的死气牢牢封锁,最终只能静静沉淀在他那双美丽眼睛斑白的视网膜内。

所以,门开一瞬看起来像是在对狐狸点头,实则是因为失去重心而斜靠到门框,于是头颅牵着脖子微微颤动了几下。

继续往外滑倒时,一双手从车内的黑暗深处探出,搭着尸体的胸膛将它轻轻扶住:“有趣归有趣,也是极美的,让我总能想起当年狐仙阁里的你。可惜都一样,总也就留不住。”

话音刚落,一张白如细瓷的脸从尸体肩膀后头浮现了出来。

尖细的脸颊尖细的鼻子,尖细的下巴搁在尸体肩头,生生像把长着五官的纺锤。眉眼也是尖细的,贴近在尸体脸侧,同那张英俊的脸相比,就仿佛是个模样诡异的怪物。

然而当眼梢一转眼底波光微一流动,却又是媚态万分。

妩媚得让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它。

他用这眼神朝狐狸轻轻一瞥,随后抱着那具尸体慢慢站起身,细薄嘴唇沿着它颈窝线条一路游移,到嘴唇边将它脖子用力一拧,一口吸住那尸体的嘴吱吱地吻了起来。

这会儿总算看清了这位稽荒先生的全部模样。

同那尸体一样,他也是通体□□。但让我吃惊的是,明明他嘴里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狐狸也尊称他为先生,可是他身体的轮廓分明是个女人。

丰满处掐得出水,纤细处如蛇般窈窕,光看身体不看脸,堪称绝代佳人。

即便同为女人都能看得面红心跳。

然而当目光继续下移时,匆匆一瞥间,我不由再次吃了一惊。

他下半身却又是男性特征极其明显。

半边男身半女身?我知道古代是没有变性手术一说的,所以,这位稽荒先生,他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

兀自看得发怔时,听狐狸笑了笑道:“稽荒先生追寻碧落来到此地,莫不是就为了让碧落观赏先生这一副上品玩偶的么?”

闻言,又对着那尸体的嘴深吸了两口,稽荒先生这才恋恋不舍将嘴唇从尸体上移开。

带着一嘴从尸身上吮吸出的血,他目光泛红,仿佛连嘴上扬起的那道笑也是鲜红的:“阿落,这些年红老板惦念你得紧,难道你不知?”

“知晓。近来尤其如此,竟因此请出稽荒先生亲自出马,真叫碧落三生有幸。”

“你这么会说话,怎不去红老板面前亲口对他说上一番,或许他因此就能忘了你瓦解无霜城一事,你也可重回无霜。”

“呵,碧落与无霜城早已没了瓜葛。况且无霜城的瓦解几乎由刹大人一手造成,碧落只是个引子,我以为稽荒先生早就该明白这一点。”

“无霜城的事或许的确如此。但阿落可知,红老板自退隐之后沉寂多年,此番为何突然会下令要追杀你。”

“不知。”

“那么阿落可有听说过华渊王已死这个传闻?”

“有所耳闻。”

“你怎么看待这则传闻。”

“众所周知,自刹大人建都无霜城后,华渊王便从此销声匿迹,所以关于他已死的传闻时常传出。但你我皆知,只要他不见阳光,便绝无死去可能,所以传闻这东西,听听便可。”

“确实如此。然而不幸,他的尸身近日却在他九座地宫之一的琼阳宫中被人发现。”

“他真的死了?”

“你似乎有些诧异。”

“始料不及。”

“地宫终年不见阳光,也几乎终日密闭,因而尸身保存完好,由此从中得知,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害。而以他尸气所炼化的言灵水,则直指那杀害了他的凶手,正是当年曾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位狐仙阁头牌。”

说到这儿,稽荒先生枕在尸体肩膀上的头微微抬起,狭长双眼一弯,似笑非笑朝狐狸看了看:“我想你应已明白那凶手我指的是谁了,阿落。”

狐狸笑笑,没有回答。

“而你也应该知道,自无霜城一战后,华渊王恐怕是眼下血族中所残留的唯一名血食者。所以,他对我族中人而言具有怎样的意义,想来你也应该是心知肚明。”

“先生说得没错。”

“所以我着实不太明白,当年曾听说华渊王同你交情匪浅,你亦知晓他在我族中的地位,因此,你为了梵天珠而灭无霜城,自是因为有你的理由。但无端端杀了华渊王,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他直起身抛开怀中尸体,摇曳着他那副奇特身体施施然下了车。

径直走到狐狸面前时,他一直看着狐狸的眼睛,随后在狐狸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捻起他脸侧一缕发放到鼻尖处轻轻嗅了嗅:“是否正如外界所传言,你想趁着无霜城垮,内部动荡之际,一举灭了我族。”

“华渊王素来对刹大人是个威胁,若他是被刹大人所杀,先生可还会这样问刹大人么?”

“亦或者,同华渊王所丢失的一件东西不无关联。”

“不知华渊王丢失了什么。”

“他的心脏。”

“呵……稽荒先生说笑了,血食者哪有什么心脏,而碧落也从未碰过华渊王一根手指。”

“阿落的意思是,言灵水所显现的华渊王那最后一点记忆,是错的。”

“我的意思是,事无绝对,眼见也未必就是属实。”

狐狸的这句话一出口,遂令稽荒先生沉默了一阵。

不知是否因此,周遭那片白雾看起来更为浓重了一些,层层叠叠随风飘荡,带着浓浓的铁腥味,似有若无地朝着我和狐狸的身旁聚拢过来。

雾气中有喘息声此起彼伏,可见稽荒先生先生此行并不仅仅带着那些推车人那么简单。

但狐狸对此似乎并无察觉,只若无其事地将手朝我轻轻一指,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按捺着不安僵立在原地时,我见稽荒先生低头一笑,身形忽闪间,人已像道影子般轻飘飘到了狐狸的身后。

如同先前抱着那具尸体般妥贴,他一边紧贴狐狸发丝嗅着从中溢出的淡香,一边张开双臂无声抱住了狐狸优雅挺拔的背脊。细眼微弯,血红色舌尖朝着他脖子上轻轻一舔,柔声对狐狸道:“跟我走吧,阿落,去红老板那儿同他当面说清楚才好。毕竟,今日是我,明日就不知会是谁来同你交涉了。”

话音刚落,就见狐狸脖子上突然显出红色蛛网般一片痕迹。

仿佛毛细血管突然爆裂,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扩张。见状我立刻明白过来,这稽荒先生的舌头有毒。

他用这方式将毒埋进狐狸体内,不知是否正因为这样,所以狐狸迟迟没有任何举动。

情急中,我不顾一切便要朝狐狸身边跑去。但刚一迈步,突感到手脚一滞,紧跟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把我手腕和膝盖给牢牢缠住了。

那是一些从周遭白雾里探出的东西,柔软,细长,仿佛某种触角。

它们束缚住我的同时,有更多从那片雾气中探出,无声无息朝着狐狸身上蔓延过去。

不出片刻就沿着他的脚绕住了他大半个身体。然而不知为什么,明明已将狐狸稳妥掌控在手心,稽荒先生的脸色却微微一变,随即松手朝后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狐狸的身体突然咔擦一声脆响,在一阵颤动后四分五裂。

碎裂同时,身体化作无数块黑色的石头,滚落到地上竟从中汩汩溢出片黑汁与白烟。

仿佛里头包着一团沥青,这些黑汁落到地上,竟连地面也立刻被蚀出点点黑洞。

“连石头都会为了先生的诚意而融化,试问能有几人能挡得住稽荒先生这样气派的交涉?”而我头顶上方轻飘飘传来狐狸的话音。

他盘腿坐在我身后那棵大树上,目光灼灼,好整以暇看着那霍然抬头朝他望去的血族。

稽荒先生一动不动与他对视了片刻。

继而目光移开,他若有所思朝满地碎石看了一阵,再次抬头望向狐狸时,眼里已没了先前的轻佻:“先后被佛骨和蚩尤刺所伤,仍能避开我这双眼睛,不愧曾是九天之上的仙物。不过再怎么躲避,以你现在的状况,又能跑到哪里去?”话说到这儿,他忽然将手凌空抬起,朝着狐狸径直一指。

本以为他指着狐狸是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由上往下,他须臾间方向一转,指的那个目标却成了我。

随即我感到自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突然间狠狠一压,再一扯。

伴着撕心裂肺而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登时无从抵抗,一头朝前直扑了过去。

第438章 青花瓷下 五十四

扑倒在稽荒先生面前时, 我只觉喉咙已被那股力量几乎生生压成了两截。

情急中忙伸手朝脖子上用力抓去, 但触手之处皆是虚无, 那股力量无形无状,根本就碰触不到。

转瞬喉咙里一咸,我呼吸不得又吞咽不能, 只能放任一股热流从我嘴里迅速溢出。

由此, 几乎被这口血呛得窒息, 一时令我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唯有一动不动朝那不知性别的人直勾勾看着,他则根本不屑看我,目光直指我头顶上方的狐狸,细长的脸上再次浮出一道细细的笑:

“早知你不容易被说动,但我亦是不愿为了区区一点小事伤筋动骨之人。既然这样,不如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跟我走一遭如何, 阿落?以免我这手里的力道不长眼睛。”

狐狸依旧沉默而微笑地看着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 一切总都在他掌控之中。

然后他轻描淡写答了句:“先生尽可随意。”

我呆了呆, 稽荒先生也怔了怔。然后他笑:“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没有好处的交易阿落没有兴趣。”

“所以她的死活你没有兴趣?”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么刚才你与人争夺她时的那一场交战,莫非只是我的错觉。”

“先生错了, 我与人争夺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人藏匿在她身上的秘密。”

“如今可是夺到了那个秘密?”

“已得。所以她是死是活已同我毫无关系。”

“是么。”听完这句话,稽荒先生目光微闪, 兀自沉默了片刻。

随后看向我, 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既然这样,那么你对我也已没有任何用处。”话音未落,他一掌抬起, 径直朝我天灵盖上拍了下来。

掌风凌厉,即便我思维一时停顿,也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犀利的劲道,于瞬息间给我头顶所造成的压迫。

因此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带着种听天由命的随意,我没有任何躲避。

然而几乎能感到掌心贴到我头皮的一霎,那力量却戛然而止,紧跟着我听见稽荒先生若有所思说了句:“碧落,你在撒谎。”

“先生为何这么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树上的狐狸笑了笑,模棱两可地问道。

“被蚩尤刺所伤,即便是你只怕也承受不住,所以由始至终,你既不逃亦不战,同我言语间纠缠至今,无非只是为了不让我看出你身上破绽,以此为你拖延时间。若不是你身上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我倒几乎着了你的道儿。”

“呵,拖延时间?不知这么做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就得看她对你而言究竟有多少分量了。”说完,稽荒先生将手对着我一勾,再往身后一指,我立时离地而起,像被一只手抓着狠狠往他身后跌撞过去。

落地时倒没撞得多重,因为地上躺着那具被他刚才丢弃的尸体。

或许稽荒先生故意为之,我不偏不倚掉在尸体上方,柔软尸身分担了撞击的力道,但随之而起一股浓烈腐臭让我意识到,这具表面非常完好的尸体,死了应该已经不止一两天而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外观一点都没腐烂?

没时间去细想这个问题,当意识到喉咙上那股紧迫的力道突然松开时,我立刻猛吸了口气一跳而起。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然而没等站稳,肩膀上被双冰冷的手重重一搭,随后两条手臂从我身后蓦地伸出,仿佛两道粗重无比的锁链,一把将我上身紧紧抱住,直勒得我连肩膀都没法动弹半分。

情急中,我使劲把手抬高,对着那两条手臂用力掰了过去。

但没把手臂掰开,指甲却硬生生从上面扯下两块皮。

皮下没有一丝血。而这行为显然触怒了身后人,他两臂一沉一把将我压倒在地上,双肘压着我上身,膝盖抵着我的腿,头垂在我脸的正上方张嘴如同一只野兽,嘶地朝我发出声沙哑的怪叫。

我不由自主也朝他大叫了声。

刚刚才反应过来,这压迫住我的人,竟就是刚才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活了过来,两眼圆睁,苍白的瞳孔上布满一块块黑色淤血。

行尸走肉……

意识到这点我忙抓紧他脖子,用力朝前推,然而没等我将他从我身上移开半分,他却用更大力气朝将身体重量朝我压了下来。如此瘦削一个人,竟仿佛重如千钧,一下子压得我半边肋骨几乎挤进内脏,迫使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张大了嘴用力吸气。

耳膜被挤升的血压撞得嗡嗡作响时,我听见稽荒先生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有没有后悔刚才为了那点苦肉计而放任她被我擒到身边,阿落?是以为我永不会发现她身周充斥着你暗布的结界么?”

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不以为意地再次浅笑:“若我对她一动杀念,我必会遭到自己力量的反噬,是么碧落。不过现如今,虽然我无法亲手对她怎样,但我这玩偶却是可以。他不是妖,亦不算是血族,因而不受这结界的干涉。所以,若你不嫌弃,他可将这姑娘随时变作同他一个样儿,你会不会觉得比较有趣?”

说着,将手朝身后轻轻一摆,我只觉胸口上骤然一沉。

因那尸体突然将头垂了下来,张嘴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

然后紧贴着我皮肤,在那个只要稍许一个呼吸就能令我皮肤碰触到他牙齿的距离,他停顿了下来。见状,狐狸终于开口道:“你就不怕废了你这上好的玩物么。”

“废了他可得另一个她,无论什么性别,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区别。况且她还更加新鲜,不是么。”说罢,身形倏然而起,稽荒先生飘荡荡退回到车上,扯下门前那一道黑帘往身上随意一裹。

遮了女性体征后,他俨然已是纯粹一个男人的模样:“所以无论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拖延时间,她的命只在你一念之内。而你倾注大量法力在她的身上,此时又可还有多少力量来保护自己不被我所伤。阿落,如今你我之间,是否终有交易可谈了?”

狐狸依旧不语。

甚至当稽荒先生俯身掠起我发梢揉在指尖玩弄时,他也仿佛视而不见。

所以我不由叹了口气,对稽荒先生苦笑道:“他早就告诉过你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他挑眉,低头静静看了我一眼:“这些年除了梵天珠,我从没见他护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俩之间仍是没有对等的交易可谈。”

“为什么。”

“我的命对他来说确实不重要,而你要跟他谈条件,除非你是在拿他的命作威胁。然而……”

“然而什么?”

话音未落,树上忽然传来狐狸一声轻笑,随后他接过话头道,“然而你舍不得杀我,冲着这点,你我之间就永无交易可谈。”

“所以你想找死?”稽荒先生霍然抬头。

“不。这得看稽荒先生究竟是选择先要杀我,还是先除了麒麟王。”

闻言,原本始终微扬在稽荒先生嘴角那道细细笑容蓦地消失,他目光灼灼视线直逼狐狸:“此话怎讲。”

“先生难道忘了,碧落自无霜城之战后,就一直都在被那麒麟王追杀么?”

“没忘。”

“所以先生想必也应深知,麒麟王向来都对血族深恶痛绝。”

“所以你故意留了身上那股显见的血腥味没有隐藏,便是为了用自身的血将麒麟王引到此地么。”

狐狸抖了抖被风吹乱的衣摆,嘴角微扬。

“也所以,拖延时间至今,你便是为了等那麒麟王的到来。”

“没错。”

“但他即便赶到,又能快得过这张嘴么?”

说话同时,稽荒先生将手倏地抬起,我立时感觉到脖子上那道牙齿一口咬合了下来。

那刻立即把眼一闭,我想自己这条命必然是不保了。

诚如狐狸所说,之前一切都是在为等着把铘引来。然而铘的速度再快,总不可能快得过我脖子上这张嘴。

所以我想,狐狸大概真的如我所说,是并不在乎我生死的。正如他为了让梵天珠脱离与素和甄的宿命纠缠,而宁可看着她死于素和甄之手。

他凡事只以最有利的一面为优先。

因此以我为诱饵,促成了他拖延时间的成功,因为他先被佛骨重创,又在被蚩尤刺所伤,所以眼下他根本战不了也逃不掉,唯有借助别的力量令自己全身而退。

而那力量不可能来自狐仙阁,因为雅哥哥自身是血族,所以,麒麟毋庸置疑是最佳利用的人选。虽然麒麟一旦到此,对狐狸本身会有风险,但他深知,当麒麟见到我的处境时,必然会为了我而不顾其他。

想到这里,虽早对此有所准备,仍不免心里有些难受。

几乎就此麻木了全身感官。不过想想这样也好,至少喉咙在撕裂的一刹,不会觉得太痛。

然而之后,几秒钟瞬息过去,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喉咙被咬穿的疼痛。只突然感到眼皮外有种异样袭来,但眼皮合得太紧,所以那种感觉不是太清晰。

直至听见不远处突兀传来阵凄厉尖叫,我才在吃惊中下意识把眼睁开。

随即被眼前铺天盖地而来一片刺眼阳光照得昏天黑地。

夜里怎么会有阳光??

我不知。当好容易恢复视觉时,我被眼前所见再度吃了一惊。

我身上那具尸体的头不见了……

就在几秒钟前它还咬在我脖子上,牙齿再往下一丁点就能咬穿我喉咙。

可现在它不见了。

近在咫尺距离,只有一大片黑灰突然间哗啦啦落到我身上,然后仿佛一大堆急不可耐的蝴蝶,猝不及防猛扑向我脖子,再从我脖子上蜂拥而起,被风轻轻一吹,飒然飘荡到空中,很快纷扬消散。

继而那具无头尸体也开始逐渐变黑起来。

似乎体内燃着团熊熊烈火,它迅速烧焦,枯萎,变脆,随后化为灰烬。

当它亦如一大片飞扬而起的黑蝴蝶,翩然瓦解在周围那阵阵盘旋而至的风中时,我听见狐狸轻轻说了句:“没错,他的确快不过这张嘴,但他却会将一个能瞬息灭了这张嘴的人带到此地。”

话音未落,依稀听见风动,不由令我一阵不安。

忙翻身坐起时,一眼见到正前方那些冉冉冒着烟的东西,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那都是稽荒先生车旁的推车人。

无声无息间,他们竟然几乎全都死了。跟压在我身上那具活尸一样,是生生被烧焦的。

但他们并非束手待毙。

从他们形态各异的尸身可看出,死前他们用了最大的力量想要逃离死亡的逼近,并且最边上的那几个,已离车身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但饶是逃得再快,仍没能逃过一瞬间被灼烧的命运。他们保持着急速奔逃的姿态,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烧焦在当场,可是火从哪里来?放眼四周,我没看到半点明火。

唯有几个机灵点的迅速躲到车底下,所以侥幸留得一命,但车底空间有限,他们体魄又过于庞大,因此余留在外的肢体尽数烧焦,这反而令他们比那些死去者状况更糟。

生不如死,挣扎哀号。

一时间,这片混乱同空气中迅速聚集起的那股焦臭混杂在一起,似乎令头顶那片光亮变得更为刺眼与灼热。

仿佛盛夏正午时分的骄阳,片片刀刃般光芒劈开周遭空气里的浑浊,遂令那片原本如潮汐般汹涌包围过来的白雾,也开始以着退潮般姿态往后急速消褪。由此显露出里头隐隐绰绰的身影,细长,苍白,一道道如同风里游走的雾气,在急速后退中,时不时被那些无处可避的光刺出一声声不安的嘶叫:“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啊……”

于是立刻明白过来,无论是压在我身上那具尸体瞬间化成灰烬,抑或这些推车人瞬间变成焦炭,促成这一切的,必然就是我头顶上方这片宛如烈日的光芒。

当初听殷先生提起过,血族同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以血为主食,昼伏夜出,因是从血刹尊者的血脉中直接诞生而出,所以承袭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阳光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

所以一碰到头顶上方那道突如其来的光,周围这些血族立刻无火而自焚,因为那光就像一个缩小的太阳,突兀划破黑夜,强烈到能将大半边天空都映成白天的颜色,并且跟阳光一样,它对血族具有着迅速并致命的杀伤力。

隐约听他们把这光称作‘佛光普照’,可见它大有来头,但不知这来头究竟来自何方,又是否跟狐狸所说的那个会被铘带到这里、并能瞬间灭了先前那具活尸之口的人有关。

不过疑问刚起,心下实则已隐隐有了答案。

所以我立刻扭头朝身后看去。不出所料,狐狸果然已不在那棵树上。

空空的树枝上唯留一线血迹由上而下,蛇行至土壤中,不知几时在树下结成一道无论我还是那些血族都没有发现的符。

不远处站着稽荒先生。

同我一样朝这符看着,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那道光出现时被杀,亦或者逃离的血族。

虽然正对光芒的那半边身体已焦黑一片,但他兀自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卓绝的道行让他身体在不断被破坏的情形下不断自行修复,但痛苦令他面色格外苍白,以至蓦然将视线转向我时,那张脸已扭曲得让人见之骇然:“呵,好个佛光普照。既然碧落真的如此不在乎你的生死,那我便用你的血去祭那头麒麟罢。”

话音未落,将手一抬,他在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的一刹,像先前一样凌空朝我指了过来。

试图仍以先前方式控制住我。

却不知是否是受了光照的影响,虽令我喉咙口猛地一紧,但被我很快挣脱。

于是忙跳起身拔腿就跑。

也不知能跑到哪里去,但见头顶仍还有一线光亮,便下意识就追着那光亮一路飞奔。

然而不过几秒,那光亮就已经彻底消失殆尽。

宛如太阳一般极具强大力量的佛光普照,由始至终只维持了仅仅数十秒,随后天地间再次沦为一片昏暗。

当我视线也因此变得昏沉混乱时,耳边沙沙一阵轻响,我发现那些原本倒退着逐渐消失的白雾,竟又卷土重来。

白的雾映着夜的黑,混沌中无比醒目。

它们不动声色间已在我前方形成一道逐渐收紧的包围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我根本收不住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头朝那包围圈里扎了进去。

扑入一刹,恶寒缠身,白雾里那些争先恐后抓住我的手仿佛是由冰霜所凝成。

我不知道那雾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跟我想的不一样,它们围住我并不是为了吸我血,但明显可以感觉,被它们碰触到的瞬间,我身上的力气就开始不断流失。于是立即想要往后退,这当口一只手牢牢扣在了我脖子上,将奋力挣扎的我彻底压制得动弹不得。

紧跟着,耳旁传来稽荒先生淡淡一道若有所思的话音:

“碧落向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说没有杀死华渊王,或许不是撒谎。”

说完,手里力道迫使我转身望向他,稽荒先生将他那张纺锤般细长的脸继续朝我慢慢凑近了过来:“但既然如此,却又总是闪烁其词不肯直言撇清,由此反让人对他倍感怀疑。这份异样,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要护着一个人。”

说到这儿,目光微闪,他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一个或许连一点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的人。所以你究竟是谁,女人?我稽荒炎认识碧落将近两千年,期间能见他如此费心维护的人只有一个,而她已经死了。不过,细算起来,若转世投胎的话,如今倒也应该是……”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青色磷火突然如闪电般穿透他肩膀,径直刺进了我身周那团白雾中。

磷火来自他身后的铘。

虽然没有显露麒麟原型,但他身上黑甲浮现,头顶暗角隐生,乍一眼看去仿佛从天而降一尊凶神。

通体磷火缭绕,仿佛那锋芒毕露的力量再也无法按捺于他体内,于是汇集在他掌心,形成暗光灼灼一道剑状的光刃。

他将这光刃刺入白雾的一霎,雾气里一阵嘶叫。

随后如同被火灼到般,那大片白雾迅速往后退去,似急着隐遁,而铘却并没有因此追击,一双紫眸只专注于稽荒炎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眼见他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蓦一收拢,遂将光刃往上一扯,无声无息间,将稽荒炎半边肩膀连同胳膊一道齐刷刷削了下来。

同时伸手将仍裹在那条断臂里的我猛拽到他身边。

但没等我站稳脚步,就见那片白雾重新又聚拢过来,并顺势沿着稽荒炎的身体蜿蜒直上,蜂拥着钻入他那片巨大的伤口内。

由此,令他伤口迅速合拢,并再生出一条簇新完好的手臂。

随后反手一挥,只见一道锁链般东西从他掌心中疾射而出,银光灼灼,径直往铘的身上缠了过去。

看似很普通的反击,但铘一挥手便将我推了出去。

匆促间完全没有把握手中力度,所以当他想起这点而重新朝我伸出手时,我已飞出十多米距离,带着一股无法控制的惯性,连滚带跳一头跌坠到地上。

很可笑。当时场景若被人看见,一定如同喜剧片里那种无厘头桥段一样的搞笑。

但这搞笑化成真实落到自己身上,则是一点也笑不起来的。

虽然很幸运,在落地前一瞬,似乎有股力量托了我一把,因而让我险险避开了原本额头直接撞地的噩运。但无可避免肩膀就此与地面的撞击,而那瞬间力度之大,竟然让我完全感觉不到骨头碎裂时的疼痛。

因而最初几秒钟我是完全清醒的。

于是一眼看到铘所站的位置突然狂风大作,那力量竟掀得地崩石裂。

而我刚才所站那个位置,则出现长长一道裂痕。

裂痕轨迹宛如稽荒炎朝铘射出的那道‘锁链’,从里头喷射出大片血红色光芒,以铺天盖地之势朝铘汹涌包围。

迫使他立即纵身而起,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能逃离,他反而一个旋身又往里头飞扑了进去。

进去刹那似乎显了麒麟身。

通体青色磷火烈烈而起,在血光将他包围一瞬,如冰与火交相缠绕在了一起。

由此迸发而出的那道光芒,艳丽得凶煞,直刺得我两眼一阵昏花。

紧跟着陷入一片漆黑,在一双不知从哪儿突兀伸出的手轻轻把我抱起时,我被身上席卷而来的剧痛,转瞬夺去了所有意识。

第439章 青花瓷下 五十五

不知就此昏迷了多久。

应该不会很久, 因为当我醒转过来时, 天依旧是黑的。

四周空气冰冷中透着血腥, 非常浓烈的气味,不属于那片已经消失的白雾,而是来自稽荒先生反击铘时, 将地面破坏出的那道裂缝。

裂缝里汹涌滔天的血光早已不见。铘和稽荒先生亦不见踪影。

不知道在我失去意识那段时间他俩究竟胜负如何。我无法猜测, 因为若是铘胜, 他断不会放任我独自躺在这地方。而若是稽荒先生胜出,我又怎可能会有命活到现在。

而在我失去意识那一刻,那双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手,又究竟是属于谁的?

他修复了我碎裂的肩膀,以及撞得重伤的其余部位,只剩一些隐痛还残留在身体各处无法彻底抹去。这些痛让我很快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然后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 终于在一阵极度的不安和期盼中, 我看到了一双隐匿在黑夜和树影重重间,微微闪烁着暗绿色光芒的眼眸。

是狐狸。

出乎意料, 他竟没有离开。

我本以为他早就已经在血族被佛光烧灼时那片混乱中,寻机消身匿迹。

然而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