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将我娘子掳到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片刻听素和甄淡淡问出这句话,吴庄面色一僵,欲言又止地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早已告诫过你们不要靠近这块石碑,如今因你兄弟违背我的话,于是惨遭横死。只是斯人已逝,旁的也就不必去计较太多,唯有两点如今我且同你坦率言明:一则你兄弟因这口井而死;二则这口井因我买下这座矿而得以出现害人。所以,你带人在庄子和工地上闹也就罢了,但将与此一切毫无关系的我的娘子掳到此地,却是为了什么。”素和甄又问。

话音温和,却带着丝似有若无的咄咄逼人。

这让吴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也让我不由开始怀疑他这会儿到来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救我回去而跟人谈判,还是在乐不思蜀地设法促成我的早死。

眼见吴庄低垂的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一度我以为他的暴脾气即将发作。好在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随后再次望向素和甄,道:“坦白同爷说,原本想要掳到此地的不是二奶奶,而是二爷您。所以昨天一早有意在此集众闹事,便是为了能将二爷引来。谁知二爷中途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返回山庄,迫不得已,便只能将二奶奶请来此处。”

听到这里,我原以为素和甄会问他,当时两人都在,为何单单只掳了我一人。

那次袭击本应是将素和甄掳去的大好契机呢,不是么。

但素和甄微一沉默,随后却径自绕开了这个问题:“你要将我掳到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想请二爷坦白告诉咱这些爷儿们,那口井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爷明知道它那么危险,偏偏还要仔细藏着它。”

“仅仅就为了这个么?”问罢,见吴庄的神情再次有些闪烁,素和甄笑了笑:“坦白说,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究竟藏着什么,更不知它会杀人。否则,我必然不会让你们涉险常年留在此地。”

“爷说笑了,若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爷为何有办法去克制它,让它在屡屡害了那么多拥有这处矿井的人后,消停了那么些年?”

“原来老吴也会信那两头雪狮的传说么,一直以来,我以为对此最为不屑一顾的,便是你了。”

“既然爷这么说,老头自然也是没有办法。原本念着从小看着你俩长大,终究不愿去做那对不起你家老祖宗的事,但既然爷对我家兄弟无穷,那也就莫怪我老头对你兄弟两个无意了。不过话说回来,爷您一向做事向来谨慎仔细,怎的这回偏偏就对我这老头如此毫无防备地独身前来呢?”

话音落,他将手一抬,就见四周石工们抽出手中兵刃刷拉下朝素和甄围拢过来。

似乎是想要将他逼迫到那块巨石的中间,但没等靠近,忽然一个个脸色大变,脚步一瞬间停顿了下来。

吴庄也因此变了变神色,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素和甄右手边那块空地。

那块空地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动。

最初只是气流一般,但不出片刻,就听低低一声闷雷般咆哮,一头通体雪白,两眼赤红的巨兽倏地在那团空气中出现,以势不可挡之姿无声无息地阻在了素和甄的面前。

“所以,原本打算把我掳到此地,你目的必然不只是问我矿井里所藏究竟为何物那样简单,对么老吴。”

吴庄依旧呆呆看着那头乍然出现的巨兽,面色苍白,目光闪烁。

“你也知我做事向来谨慎,所以怎会独自前来。”

“呵……”吴庄一声苦笑。

“所以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吴庄?”

“我的目的……是有人告诉我,说您自然知道打开八角玲珑锁的方法,因那上面有您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打开这东西,倒并非是我此举的唯一目的。”

“那么,别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说,一旦您能将那锁打开,他们便会设法让我兄弟复生。”

“呵呵,吴庄,年纪大了怎的这样糊涂。人死岂能复生?”

“我知道。但他们说的话……我不能不信。”

“他们是谁?”

素和甄一派安稳地问东问西,全然没留意到此时我瞪着他的眼神。

似乎也没有任何人留意到整个矿井中突然流动而起的一丝有点异样的气流。

甚至连那头雪狮也没有感觉到,只目光灼灼望着周围那些对它来说不堪一击的人类,由那气流从它身旁掠过,它只微微眯了眯眼睛。

所以我忙将肩膀往笼子上用力一撞。

见他因此终于将目光转向我,立刻朝他大喊一声:“小心了!他的那些帮手不是人!”

第415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一

刚把话喊出口,笼子突然吱吱嘎嘎一阵晃,像是有人使劲推挤了它一下。

挤得它一边都有点往里凹了进来,这么大股力量显然并非来自吴庄,因为笼子晃动的瞬间,他就和四周那些围拢在素和甄身旁的石工们一样,猝不及防腾空而起,随后又纷纷跌落到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诡异和突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是素和甄面前这头鬼魅般可怕的雪狮所为。所以刚一落地,那些人当即不顾疼痛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往远离雪狮的地方退了开去。

唯有吴庄仍维持着跌落的姿势停留在原地。

我原以为他是被跌闷了,但很快发觉,虽然一脸惊慌,但他表情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他没和手下人那样立即起身躲避,反而维持着匍匐的状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并试图提醒他手下人,但没来得及,因为他刚要张口,就见那些急于躲避雪狮的人们突然再一次跌倒在地上。

而这一次的倒地,场面岂是用惨这一字可形容。

他们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短短一刹那,生生将他们身体给撕裂成了好几块,于是支离破碎地瘫倒在地上的。

一块又一块的肢体,仿佛一条条被整齐切割的豆腐,噼里啪啦一阵跌落到地上。

顷刻间喷射出血雾漫天,铺天盖地,同四周骤然而起的腥臭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随后不多久,就见它们又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凝聚了起来,在半空里滚作一团,呼啸冲撞,由此利用哨子矿特殊空间,分裂成一道道尖锐如刀刃的形状。

‘刀锋’正对着那头感觉到威胁,于是蠢蠢欲动起来的雪狮。

见状素和甄立刻伸手往它身上一搭,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

似是要阻止它的蓄势待发,奈何雪狮从刚才开始至今,蓄力已太久,躁动得早已不堪忍受那份克制。又被周遭那一片咄咄逼人的煞气弄得全身白毛都膨胀开来,它头一抬轰地从鼻子里喷出团金红色火焰,随后两条前足朝前狠狠一踏,在四周那片血色组成的刀刃齐刷刷朝它飞来刹那,一声咆哮腾身而起,迎着那大片凌厉而来的血刃直冲了过去!

如果这一瞬间它看到了血刃背后那团巨大的黑影,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但素和甄显然是见到了,所以他立刻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目光朝吴庄瞥了一眼,随后迅速从手里掷出一样东西,飒地照那雪狮的脖子上直扔过去。

那是根手指粗细的红绳子。一头做成环状,应是用来圈禁雪狮的东西。

然而可惜,就在它即将套到雪狮脖子上时,突然凌空出现数道黑色人影,如同墙壁般阻挡在他和雪狮之间。

一看清来者的样子,我不由暗说一声糟。

他们正是昨晚绑我来的那几个黑衣道士。

也不知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但妖怪的身份必然是真的,他们耐着性子等到这会儿出现,想必对他们而言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无需再避开这头原本被他们所顾忌的‘奇兽’。

但为什么这会儿对他们来说时机已经成熟?

心里正疑惑着,突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刺啦啦一阵脆响,紧跟着,就见那根红绳像被什么东西胡乱一阵撕扯,随即盘旋落地时,已然四分五裂。因此没能阻止雪狮宛如一道白茫茫的电光,轰地冲入那些血刃中间,边从鼻子里喷出一团团火光,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前发出轰隆隆一声怒吼。

随即再次腾身而起,高抬起两只硕大的利爪,眼看是要将那些它丝毫没放在眼里的东西一一拍碎。但突然它脖子一扭身子猛地一颤,整个身子像个牵线木偶一样折叠了起来,

由此,从嘴里发出的那阵怒吼,转眼变成长长一阵凄厉的悲鸣。

陡然间情势急转而下,但这并非是由那些血刃所造成。

事实上,在雪狮冲进那些血光中的一刹,原本凌厉如刀刃般的血气就突然间萎靡了下来,纷纷坠地,仿佛漫天血雨。

这转变对于一头急着爆发的野兽来说太猝不及防,所以根本没能从中得到任何警醒。

因此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它就被那躲在血刃背后一团巨大的黑影给一口咬住,并在毫无反抗的状态下被那黑影一口咬断了脖子。

那黑影模模糊糊,依稀是头龙形的样子。

头几乎有半边岩壁那么大,若不是突然随着雪狮行动的轨迹移动起来,我根本就没能从它和岩壁的阴影中感觉出任何的差异来。

大约也正是因此而迷惑了素和甄的视线,所以当他意识到不对时,只出于本能地试图制止雪狮的冲动,而没能发觉到除了血刃外,这地方还藏着一样更为可怕的东西。

可怕到连雪狮的凶煞在它面前,都变得渺小无比的一样东西。

但那东西真的是龙么?

想到这一点,我下意识朝矿洞中间那堆巨石看了眼,苦于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只能凭借素和甄脸上的神情,去猜测他那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是不是吴庄所说的那口囚龙井,收到四周强烈煞气的影响,于是被打开了?

可是素和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便是面对那些黑衣道人的出现,即便是目睹雪狮被那隐蔽在血刃背后的东西给轻易杀死,他眼神依旧是波澜不兴的。唯有在一行浅蓝色液体沿着那头雪狮的脖子,滴滴答答快速掉落到地上时,才见他两眼轻轻一眨。

究竟是什么东西,足以令他神情上产生出这样的变化?

片刻后我旋即明白过来。

那些从雪狮脖子被咬出的伤口内滴落出的液体,显然是它的血,它们落地后并没有就此被吸进土壤,而是化成了一团团形状诡异的字迹。

完全辨认不出是些什么字,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在地面上形成后,便仿佛有了生命,并好似长了眼睛,一路往前延伸,径直朝着素和甄脚下缠绕过去。

而目睹于此,可能由于血狮命丧当场,眼前又挡着数名突然出现不知身份的黑衣人,所以面对这一切时,素和甄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只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任由这幕奇观在他眼前逐一发生。

过不多久,当那些血字穿过他脚下笔直进入那块巨大岩石中时,就听喀拉拉一阵巨响,这块在哨子矿里扎根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石柱,眨眼间在这些血字的浸染下坍塌下来,分裂成了一摊碎石。

巨大震动所扬起的粉尘渐渐散开后,我终于得以窥见那块传说中的石碑,以及石碑下那口井。

井的本身并没多少特别之处,只是上面有个形状怪异的锁,迂回盘绕,锈迹斑斑,同井口上所压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的井盖几乎融合为一体。底下井内看不出多少深浅,也不知是否真的里面被困着什么东西,在巨石彻底垮塌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里头喷出淡淡一股青烟,伴着一阵非常低且沉闷的、类似气流涌动似的回响,随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

然而寂静仅仅只维持了片刻。

就在我循着素和甄的视线,再次悄悄朝不远处那条静静蛰伏在岩壁上那的生物看去时,忽见挡在素和甄面前那几个黑衣道士身子一抖,随后倏倏几下从衣领里窜出几道黑色身影,飞扑到井盖上,张嘴就朝上面那道样子古怪的锁上啃咬了起来。

原来道士们的真身,是几只大小不一的黄皮子。

跟在素和家院子里被抓到的那只一样,通体漆黑的黄皮子。但四爪略有不同,被抓那只爪子发灰,这几只则跟毛色一样黑得发亮,为首那只更为特别一些,因体魄异样的大,切两眼发青,额头还长着一只带着茧的瘤子。

如此景象,可能吴庄也是头一回瞧见,所以一眼见到,他立刻张大了嘴喉咙里嘶嘶作响,显然脑子里已是乱作一团。

于是满头冷汗抬起头,试图想对素和甄说些什么,但半晌过去,面前那片地面生生被他双手抓出两个坑洞,他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唯有同我一样继续朝那几条黄鼠狼呆看着,就见那些金属在它们口中如同木屑般被啃咬得飞扬而起,随后过不多久,便听卡啦一声响,那块原本几乎与井盖融合在一起的锁,一下子四分五裂,从井盖上脱落了下来。

既然这些妖怪有本事把井盖咬开,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事把素和甄引来?

就在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井里再次传来一阵低而沉闷的气流涌动声,紧跟着,从里头飘上来淡淡一道似有若无的青烟。

任谁在当时见到那股青烟,断然不会联想到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就跟一支线香所燃起的烟雾一样薄弱,甚至更为不起眼一些。

然而不过几秒钟之后,就见那几只还在扒拉井盖的黄皮子,竟莫名其妙地从鼻子里轰地声喷出道火柱来。

说是火,但颜色极其炫目,殷红夹杂着亮绿,鲜艳得几乎让我一时忘了这东西的出现,是因为那几个妖怪的脑袋里正在熊熊燃烧。

它们被那股从井里升起的青烟给点燃了。

火势来得极快也极猛,所以没过多久,就跟吴庄所形容的一样,它们眼睛开始融化,化成一些滋滋作响的液体,从迅速空洞并枯萎的眼眶里滚滚而落。

整个过程最多维持不过五秒,当岩壁上那条似龙非龙的东西闻声一跃而起,咔擦一下咬下嘴里那头雪狮的头颅,将它甩到井盖上,那口井上冉冉而起的青烟倏然消失。

于是烧灼在那些黄皮子头颅里的火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在井内恢复安静的同时,它们一骨碌从井盖上爬起身,不顾两眼已经消失,跌跌撞撞飞跳而起,带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眶,急匆匆往远离井盖的方向四下逃窜而去。

几乎立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令整个哨子矿内再度恢复到死一般的安静。

“可惜了上下四五百年的修行。”随后不多久,岩壁上传来似笑非笑一声低哑的叹息。

我依旧看不清究竟它究竟是个什么,只知道体积极为庞大,否则不可能一口咬掉雪狮的头,烙印在岩壁上的影子也几乎占满了整面岩壁。

但就是看不清楚它到底长着怎生一副模样。

仿佛它的皮肤也是层岩石,所以才会同周遭的岩石浑然一体,唯有缓缓移动时才能显露出那么一点端倪,依稀是个长角的龙头,但跟我印象里所见过的那种龙,又不是太像。

正边琢磨边时不时朝它偷瞥着时,我听见素和甄淡淡一笑,道:“确实可惜,不过也只怪它们信错了人,以为你能替它们收服白泽,却不料反被你利用,乃至将它们扔给了比白泽远要可怕的东西。”

“人心不足蛇吞象,妖也如此,活该遭此一劫。”

“那么你如今在此,也是为了吞象么。”

“小妖不敢。”

“既然不敢,怎的千里迢迢远从京城赶到此地。”

“实不相瞒,紫禁城内即将出事,因此主子吩咐我到此,谋求一些东西。”

“井中之物从不归于凡人之道,我想你必定是寻错了地方。”

“有没有寻错,我不知。但我知道若手中一旦握有这件灵山圣物,苍生万物握于手中,势必不再是件难事。”

“既然知晓它的身份,你仍有胆到此耗费你的修行?”

“呵,主子之命,小妖只知圆满去遵循以及完成。”

“把你眼睛闭上。”

最后这句话,素和甄是突然间转过头,淡淡对着我说出的。

虽然猝不及防,我仍是条件反射地把眼睛用力一闭,因为他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而刚将眼睛闭上瞬间,四周突然如地震般隆隆颤动起来,于此同时一股狂风轰地声拔地而起,仿佛一头突然从地底冲出的巨兽,冷不丁地把笼子撞得再次哐啷啷一阵摇撼。

由于风力实在太大,我不得不趴下身子,以此艰难维持眼下突然捉襟见肘的呼吸。

这当口我听见吴庄在外面拔尖嗓门发出啊啊一阵尖叫。

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竟骇到一下子飞扑到笼子上,对着笼子一边猛拍,一边对着我喊出一声声求救:“救我!救命啊!二奶奶救我!!”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处在他设下的牢笼中,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却叫我怎么可能去救他?

但当时大地颤动,四周如同怪物咆哮似的一阵阵狂风肆虐,让我呼吸尚且艰难,又怎么能说出话来。

那样紧紧贴着地面挣扎半晌,与来时一样突然,那股剧烈的狂风和地面的颤抖戛然而止。

骤然而至的寂静让人不知所措,所以我依旧紧贴着地面,没敢动,也没敢睁眼。

随后感觉到吴庄的呼吸声紧凑在我耳旁不远处,一边嗤嗤地用力穿着气,一边对我道:“二奶奶……二奶奶您千万要救我,千万要救救老奴啊……”

话音未落,他突然声音换了个方向,对着身后颤抖着道:“二爷……二爷……老奴年老糊涂,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因失去自家兄弟而内心悲痛所致,求二爷看在……”

“你为了你家兄弟的命,竟与魔煞勾结?”

“爷!老奴根本不知他们是那种东西啊!老奴一心以为他只是我家兄弟的师侄辈……”

“你可知道他们一心想要这井里什么东西?你以为吴正的双眼又是为何而化?你真当这是口锁龙井么?吴庄,你怎不用心去想想,凡世上以天书压镇之物,又岂会是凡人用他们肉眼凡胎想见便可轻易去见到的东西!”

说罢,我头顶上哐啷一声震响,惊得我按捺不住终于睁开了眼。

匆匆往上一看,见是素和甄,一手抓着两眼发直、瞳孔泛红的吴庄,一手拍碎了我头顶上方的笼子。

随后伸手进来将我从笼子里一提而出,道:“走,这里不能久留。”

干脆利落说罢,他干脆利落地将吴庄往地上一扔,随后拉着我便往矿洞外走去。

边走边看清四周时,我只觉得手心一阵阵发冷,因四周的破坏程度已超出我的想象。

从素和甄让我闭上眼睛开始,至今,最多也就过了几分钟而已。

这短短时间内不知道他跟那盘踞在岩壁上的妖物做了些什么,竟让这片窑洞四周像被巨斧胡乱劈砍过一样,到处绽裂出一道又一道长而深邃的裂口,就连地面也四分五裂,仿佛再被轻轻一戳,转眼就能分崩离析。

由此看得发呆时,我闻见那些裂口的深处正一股股吹出阵冰冷且夹带着种呛人气味的风。

下意识回过头避开那些气味时,目光掠过身旁那张脸。

一瞬间以为我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色僧衣,肩披金色□□的和尚。

再仔细看,却是长发飘飘,一身白衣翩翩的素和甄。

“素和甄。”不由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没作声。

直至一路到了矿洞外,方才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你是素和寅。”

他微微一怔。

半晌后朝我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但突然一口血从嘴里喷出,令他毫无防备。

因此脚下一软,他虽试图坚持,但仍抗不住紧跟而来那阵虚弱。

随之一声轻叹,他重重倒在了我的肩头上。

第416章 青花瓷下 三十二

那瞬间,我发觉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救我的这个人不是素和甄,而是他哥哥素和寅。因为记得很清楚,在我被那些妖怪绑架时,素和甄头部遭到了重击。所以,即便当时没有留下特别显眼的外伤,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更不要说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刚刚才集众闹事过的哨子矿。

所以,在得到我被绑架的消息后,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在第一时间就赶到此地的,唯有他哥哥素和寅。

然而素和寅的身体很差,几乎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因此即便是吴庄带着棺材进山庄大闹时,都没见他露过面,插过手。但现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弟媳,他竟在第一时间不顾身体和自己的安危,独自一人来到哨子矿,这一点是极不合情理的。

遂联想到素和甄说的那些话,可见真正爱着、并想要娶燕玄如意的人,必定是素和寅。

只是遗憾,无论对如意怀着怎样强烈的爱意,他都没法娶如意为妻。

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只能把自己心上人,拱手让给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

我不知道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跟素和甄商量过。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笃信,这么做必定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果。或许对他来说,眼下能亲眼看着如意嫁到自己家中,便算得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奈何,这款款深情蒙蔽了他的眼,让他看不到这想法有多荒唐。

感情这种事情,岂是任谁都能随意替代得了的?

即便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即便彼此长相近似到如同在照镜子,又有谁可确保,这两个极其相似的人,他们的个性和喜好能够完全一样。

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他这浓烈而执着的爱,最终只是害了燕玄如意而已。

然而纵观这整件事,却又不仅仅只是谁爱着谁、谁与谁在一起才更好一些,那么简单。

哨子矿里那口被压在天书碑下的井,里面到底藏着件什么东西?

妖怪知道,素和家两兄弟也知道。

那是一件凡人不可靠近的东西。

所以昨晚那个没有眼睛、并痛苦地在我耳边提醒我‘不要靠近’的鬼魂,想必就是被井内东西融去了双眼夺走了生命的吴正。井里的东西不仅烧瞎了他的眼睛,也烧坏了他的魂魄,所以他死后被迫困在哨子矿,没法像其他死去的人那样进入轮回,只能在茫然中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浑浑噩噩滞留在自己死去那一刻的痛苦里。

之后,一度我在他所带给我的恐惧中产生了幻觉。

或者应该说,是藉此读到了某一段被梵天珠所隐藏、又突然间被这种恐惧所唤醒过来的记忆。

我看到自己变成了梵天珠。

那个一心想要从自己抗拒的环境里逃脱出去,并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梵天珠。

而素和甄,则是在那个地方负责看守着梵天珠的罗汉。

为了可以逃离自己不愿继续逗留的那个地方,梵天珠受了刹的蛊惑,试图引诱罗汉破戒,以打开□□她的那道结界。

然而最终到底有没有成功?罗汉又到底有没有破戒?那些记忆却并没能告诉我太多。

尽管如此,最后我听见的那道仿佛来自九霄之外的声音,似乎应是揭晓了一切: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如果成功,两人怎会被审判。

如果没有破戒,两人又怎会被判有罪,亦不至于会一起被打入凡间。

这可真是一段相当古老的记忆。

远在狐狸出现之前,远在我对梵天珠有限了解的那些过往之前。

所以让我在想明白之后,开始由衷地感到害怕。

假使这就是素和甄在21世纪找到我的最原始的原因,那这一份沉重而古老的孽缘,我该如何背负得起?这已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么简单。他要索讨的,是梵天珠当年懵懂又自私地率性而为之后,所欠下的一份债。

亏欠给他这么一位佛门高级官员的情债。

尽管我并不知道大天尊者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有着怎样一种地位,但对于‘罗汉’这个称谓,我总还是知晓的。无论是清慈也好,载静也罢,当年所有与梵天珠曾有过纠葛的那些人,只怕无论哪一个,来头都没法跟眼前这一个相提并论。

罗汉,即是释迦摩尼的得道弟子。

万事跟佛字沾边,已摆明了种种清规戒律和门槛,何况素和甄还是佛跟前的直辖弟子。

光是想想,都能明确感受到那种种环绕着佛光万丈的高大上,所以,也不知梵天珠当年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连这样一号人物也敢豁出去招惹。

想必,她一定是嫌自己的命轮还不够复杂。

可既然如此,我却更不明白了,若说真是为了追讨当年那份孽债,但素和甄不惜冒着时空混乱的危险把我从我的时代带到这里来,到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这只是他被打入凡间后轮回的其中一段历史。

更何况这段历史中,还存在着两个‘他’。

素和寅与素和甄。

不一样的名字,但有着完全相同的长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相似度最高的双生子。

若说素和甄就是当年那个大天尊者的转世,那么这个素和寅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单纯只是素和甄的孪生哥哥么?

可是他为什么能控制雪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能在病入膏肓的状态下,还可与那头盘踞在哨子矿里、长得像头龙一般的魔煞抗衡?

两者抗衡的力量在短短几分钟内把整个矿洞弄得遍体创伤,这绝不可能是区区一介凡人所能拥有和承受的力量。所以,素和甄与素和寅,若以此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么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孪生兄弟,不如说更像是素和甄投胎转世时出了岔子,结果被一分为二,形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所以具有完全相同的长相,也掌握着他当罗汉时所拥有的斩妖除魔的力量。

由此,再联系昨天狐狸出现在这个世界时,曾对我说的那番话,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他说素和甄为了带我穿越时空,所以和时间掌控者做了交易,但交易的后果是导致时空出了问题,引发历史也跟着产生了混乱。

混乱不仅让狐狸无法把我从这个世界里救出去,显然也引起了许多后遗症,譬如素和寅。

当初我在听狐狸讲起素和家那段过往时,完全没听他提到过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原本我以为是狐狸忘记提及,但如今联系种种,是否因此可以理解为:其实在历史还没有被素和甄的行为打乱之前,素和寅原本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正由于素和甄错乱了时空导致历史相应地发生了混乱,于是导致素和寅横空出世。

因此,眼前这个真真实实地靠在我肩膀上,并不顾自己安危把我从吴庄手里救出来的男人,其实是素和甄改变历史后,在历史的混乱中,所诞生出来的一个衍生物。

他既是素和甄,也不是素和甄,他是一个被历史……或者说他自己,给剖成了两半的人。

于是再加上二十一世纪里的那个他,掐指一算,这世界上竟然有了三个素和甄。

呵……我的天……

无论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离奇而可怕。

思路这东西,一旦被一点引子所点燃,就会如宇宙一样,从无极而太极,以致万物化生,于是越想越复杂,越辨越神奇……当脑子终于被这些纷杂错乱的念头给弄得阵阵钝痛时,我察觉素和寅垂在我肩上的手臂微微一动,然后他用力环紧了我。

“寅大哥?”我忙用力推了他一把,但没能将他推开,却令他手臂更加用力。

紧得几乎是要将我融进他胸膛里去,而我空有满身力气,但对于这个刚刚吐过血的人,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劲。情急之下,我只能立刻对他斩钉截铁说了句:“放手!我是你弟媳!”

这句话倒也确实管用。

话音刚落,他已经将我松开,然后慢慢擦拭着嘴角边的血渍,一边若有所思,用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看着我的脸。

直把我看得脸像被烫着了似的,火烧火燎。

忙低下头想要朝后退开时,冷不防他忽然伸出手,从我发鬓角旁扯下一根头发来。

微微的刺痛让我愣了愣神,随即见他将那根头发缠绕在指尖上,左绕一下右绕一下,不多会儿,扎出个细小如同蚊蝇似的东西。

他朝这东西上轻轻吹了口气,随后扬手一抛,就见那小小的东西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拍拍翅膀逆着风吹的方向,往哨子矿东边方向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

目送它消失不见,素和寅随即离开我身边,走到哨子矿的洞口前蹲下身,用沾了他血的手指飞快在那片空地上写下几个字。

字迹是同矿里那块石碑上的天书一样潦草得难以辨认的。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正当我一边低头仔细看,一边慢慢朝他靠近过去,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时,突然他起身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刹那,一把将我朝矿洞旁的石壁上推了过去。

后背刚刚撞到冰冷的山石,我就看到铘的身影出现在北边那条通往这片矿区的山道上。

他走的速度不快,因为一边走,一边似乎是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

直到快要靠近矿洞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往这个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一度令我以为他是见到了我和素和寅。

然而几秒钟后,我意识到,其实他的目光已是穿透我所站立的位置,正望向我身后更为遥远的某个地方。

但我身后除了矿山的石壁外,根本别无它物,他目光放得那么远,这到底是在看着什么?

于是忍不住想叫他,但刚一挣扎,素和寅立刻将我的嘴捂得更紧,甚至整个人也往我身上欺了过来,由上而下,将我身体压得密密实实。

一双眼则以一种警告的姿态看着我,让我不由自主按捺下性子,一动不动在满腹疑惑中继续保持着沉默。

那样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天空突然被一声鸟鸣打破了灰蒙蒙的寂静时,铘忽地将视线转向矿山右方,随后迈开大步,飞速往那个方向疾奔了过去。

与此同时,素和寅缓缓放开了对我的禁锢。

但见我正要开口,他朝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以一种辨别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我,道:“别说话,若让他在此地发现你我的存在,你会后悔。”

为什么我会后悔?

这问题让疑惑变得更深,但下意识克制着,我没有立即开口追问,只耐着性子看他在松开我后转过身,从地上撮起一小堆土,扬手一挥将它们撒向了半空。

按说这些细碎的土应该被风一吹,就随风飘散的。

但跟那只被他用我头发编成的小东西一样,它们在脱离素和寅手指的瞬间,仿佛有了生命般,逆着风一阵攒动,随后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飞散开来。

当最终散得消失不见时,就听沙沙一阵急响,不多会儿,便见由远至近,分别从四个方向匆匆跑来数条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