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间耳室里?
她又是在里面跟谁说着话?
琢磨着,我尽量轻地拄着拐杖慢慢朝那方向靠近过去,到了门前,见门紧闭着,似是从里面锁上了。
于是立刻绕到窗下,透过窗缝朝里头看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但因侧窗处有彩灯悬挂着,所以不多会儿,当视线适应了里头的光线后,我很快就看清屋子中间站着两个人。
周围堆的东西多,所以两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也所以两人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在夜色和昏暗光线的勾勒下贴得那么紧,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妖冶。
女人是雪娇,男人是谁?
无论是谁,肯定不是如意那个早已年过半百的父亲。
“为什么要约在这儿碰面。”
就在我屏住呼吸兀自静静看着他俩时,见那男人低头问了一句。
声音清冷无比,不知是否因此而让雪娇的肩膀微颤了下,过了片刻抬起头,她伸长了胳膊慢慢环住了男人的脖子,轻轻道:“这儿远离明华楼,这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安全。”
“莫非你忘了燕玄如意就住在这里,何必冒这个险。”
“她连路都走不了,有什么险可冒?”
说着,手指沿着脖子慢慢滑到男人的脸上,顺着他脸上轮廓漂亮的线条轻轻一阵游移,然后深叹了口气:“足足三年,爷叫我足足等了三年,终于想到出现了么。”
“诸事缠身,况且,我让你办的事情可曾办妥?”
“老爷子疑心重,除了当年的宜兰夫人,没人能有那间屋的钥匙。”
“那么昨儿晚上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我也觉得奇怪,没来由的突然就将那丫头提出来审了,听说当晚还动了刑,叫得我那屋子都听得见,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再给我好好打探。”
“爷的话雪娇自当遵命,但爷这三年来可曾惦记过雪娇?”
这句话问出,男人好一阵没有回答。
雪娇似乎早已预知他这反应,所以没再吭声,只是在庄子外一道道焰火突然在天空绽放开来的时候,忽地轻吸了口气,将自己娇小的身体再次朝那男人坚实的胸膛处贴了贴近。“雪娇好想爷……”然后她踮起足尖,一边用嘴唇啄着那男人的脖子,一边轻声道。
啄到耳垂处,哗啦声撕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白皙如玉兔般两团微颤的胸脯。继而两腿一夹,像条蛇一样朝着那男人一动不动的身体上缠了过去,嘴唇颤动,发出的话音期期艾艾:“要口我……爷……要口我……”
最后一个字呻口吟般从雪娇口中吐出,男人身子忽地一旋,一把将她按在身后的壁橱上。
雪娇因此难以抑制地喘口息了一声。
继而将腿缠得更紧,恨不能就此将那男人吸口吮口进自己身体里去,但男人却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在她意乱神迷将脸埋进他胸膛的时候,一把抓住她头发,迫使她头高高抬起,紧贴在身后的壁橱上。
这举动弄痛了她。
见她眉头紧皱嘴巴霍地张了开来,我以为她要痛呼出声,但她只是用力吸着气。
然后笑了起来,头仰得更高,嘴张得更大,咯咯笑着将那男人的上衣也一把扯了开来。
这一幕直把我看得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怕再继续看下去要长针眼,忙朝后缩了缩,打算悄悄离开不要去惊动了这对偷口欢的男女。但就在这时,突然天际哗啦一下骤亮,原来前院有人见庄子外在放焰火,所以也凑热闹地放了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所带来的光几乎是像探照灯一样的,因此一瞬间,将我眼前这间小小耳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由此让那原本隐在黑暗中的男人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
而看清他背影的同时,我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嘭嘭一阵乱跳。
几乎跳出喉咙,迫使我不得不张大了嘴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不怀疑自己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做梦。
这同雪娇纠口缠在一起的男人,有着一头流水般柔长又奢华的银发。
发下身躯如雕塑般美丽,却因皮肤上隐隐浮起的一层漆黑色鳞片,于是平添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冶。
所以我不敢置信地用力拧了下自己的手背,以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这背影看起来会那么像铘?
或者难道他真的就是铘??
想到这里时,眼前突地一暗,因为头顶那阵烟火所带来的光亮已转瞬消失,令四周倏地重新跌进了黑暗的怀抱。
骤亮和骤暗的迅速交替让眼睛一下子无法承受,以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连屋中那两人的身影也都没法再继续瞧见。直到再次一阵焰火当空亮起,我见到西窗喀拉下被推了开来,紧跟着有道人影从里头飞跃而出,无声无息避着光亮,朝着院子外迅速走了出去。
当回过神时,那个人和他披散在身后那把银发,已几乎要被前方的黑暗所彻底吞没。
见状我忙跟了过去。
纵然此时天空飘落的雨丝比刚才远要密集了许多,地上也滑腻得随时都阻碍着我往前的脚步,我仍锲而不舍地用力撑着我的拐杖,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紧紧跟着。
不出片刻全身就痛得火烧火燎起来,但我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这人真的太像铘。
如果仅仅是头发和背影相似,那倒也罢了,可是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背上可长出这样的鳞片来?
而如果他真的是铘,真的也和狐狸一样在这个世界里,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继续多想,因为一路踉踉跄跄地跟着,着实让我吃力得分心乏术。
只希望能在他彻底消失之前有机会可把他完完全全地看个清楚,无论是不是铘,好歹能给我一个答案。但或许是老天存心要阻碍我的行动,就在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算索性放开喉咙朝他大叫一声时,一阵黄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骤然间砸得我不得不立刻躲进身旁一间凉亭,以免本就还没康复的身体被这场豪雨淋得恶化起来。
刚躲进凉亭,那身影就再也找不到了。
放眼四周一片水雾,哪里还见得到半点移动的东西,尽管我存着一丝侥幸,期望他跟我一样也在这附近避雨,但同时深知一个道理,一头麒麟又怎么可能为了一点雨而停下脚步。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认命地对着这倒霉的天气用力叹了口气,我朝边上看了两眼,寻思找个地方坐下放松一下我那两条疼得快要爆炸的腿。
但忽然感到雨里有人在看我,这让我不由自主朝雨幕里再次望了过去。
呵,还真的是有人在看着我。
那人原是在一名家仆的引领下穿行在通往内院的雨廊里。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将灯光朝我方向照了过来,随即发现了我,立即示意家仆留在原地,手里的伞一撑,离开雨廊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雨雾里他的身影很模糊,依稀一身浅灰色的外衣,白色缎面的腰带,勾勒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段。
及至走进凉亭收了伞,我才狠吃了一惊,急急朝后退了两步。
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素和甄。
第390章 青花瓷下 六
虽然穿着古人的衣服,让素和甄的样子变了许多,但并不妨碍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而我这动作很显然也令他有些意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他试探着朝我笑了笑:“如意?”
我没吭声。
不确定该怎么回应,因为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跟燕玄如意比较熟识,不然不会一上来就直呼她的闺名。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他?
“果真是如意,”半晌见我不开口,他再次笑了笑:“正要离开,谁想会在这儿见到妹妹,几年不见,已完全是个大姑娘样儿了,险些没能认出来。怎么,听说你外出时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散步。”犹豫了下,我答。
“散步?”他眉梢轻挑,显然并不轻信这个借口,却也不点穿,只顺着我的话道:“怎的不让丫鬟陪着,天暗又下着大雨,万一再受伤可怎么是好。”
说着,大约是见到了我腋下的拐杖,他朝我走了过来:“来,我扶你坐下。”边说边朝我伸出手,我忙再次朝后退了步,他见状微微一怔,继而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多年不见,想来是已经不认得了,我是素和寅。”
说完,见我依旧干看着他不吭声,他有些伤脑筋地轻叹了口气:“还是想不起来么?以前你总爱跟在阿甄身后叫我寅大哥。”
“……寅大哥?”
我的回应令他轻轻松了口气:“想起来了?”
想起来个鬼。
只是没想到,原来素和甄还有个兄弟。
这个兄弟几乎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乍然一身古装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区别。但等仔细再多看两眼,还是可以看出两人间的不同之处来,譬如他的身材要比素和甄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再譬如,虽然两人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素和寅看上去却远比素和甄要和善得多。
似乎他脸上每一道线条都是温润的,所以即便不言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总也似乎在朝人温和地微笑着,完全不像素和甄,即便在朝你笑,却总让人感到一种居高临下、不食烟火般的冷漠。
所以点了点头,我避重就轻说了句:“没想到寅大哥今天也来了。”
“是替代阿甄,前来万彩山庄拜会庄主。”
“替代?”
“呵,婚姻大事,今日本该应是阿甄亲自前来,但两天前他突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又与庄主有约在先,所以只能由为兄的替他前来。所幸庄主宽宏大量,未曾责怪,本还以为此行……”
“此行怎样?”
“没什么。”说到这里,目光似乎微微有些闪烁,但见我一味盯着他看,面色一红,垂下眼帘笑道:“印象里妹妹素来胆怯内向,没想到人长大了,性子也变得直爽了许多。”
“呵……”
“所以还能做出逃离山庄以违抗婚约这样的惊人之举,着实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也不算是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婚姻大事,总得是心甘情愿,如果一厢情愿地逼迫,怎会有好的结果。”
“那么妹妹这次同阿甄的婚配,可是心甘情愿?”
这句话问出,我不由一呆。
问得可真好。
刚才顺口而出那番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我自己的想法,没料到却被他一下子拿了过去,转眼变成用来打探如意小姐心意的道具。
当然了,对于如意小姐本人来说,这答案肯定是明摆着的。
心甘情愿,自然是心甘情愿,都为了素和甄连命都不要了,还能怎么着。
但我怎么可能替她回答?
这么一点头的话,岂不是瞬间就把自己给推进了死角?可是不回答却也不行,对方正在等着,并且是胸有成竹地等着。
所以嘴巴抿了半天,我抬头朝亭子外那片仍在下得磅礴的大雨看了眼,随后借着肩膀一哆嗦的机会,咕哝着把话题扯了开来:“都这个时候了雨还在下,喜儿找不到我,怕是要急疯了……”
“你没对她说你在散步么。”
这问题问得故意,我只能继续装傻:“忘了。出来时雨没下,以为很快就能回去。”
“但若是由我陪同妹妹回去,却也不妥。”
“没事,雨这么大,应该很快就要停了,寅大哥如果有别的事,只管先走就好。”
“听说妹妹几天前为了拒绝黄家的求亲,夤夜离开万彩山庄,那么做都是为了舍弟。”
一句话,再次将话题绕回原地,我只能选择再次沉默。
“所以令舍弟受宠若惊,因此这番托我带来一件东西代为相赠,原以为时间紧迫,恐怕没有机会交给妹妹,但没想到会在离开前刚好遇见。”说着,从腰间缠带内摸出件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到手里,又下意识把它打开。
最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过了会儿感觉到这绢布上素和寅的体温,突然想起很多小说里都这么交代过,古时候男女之间隔着各种规矩,别说像我这样随意就收下他贴身带着的东西,即便只是跟刚才那样子和他面对面说话,似乎也是很不对劲的吧,只是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又偷眼瞧了下素和寅的神情,看上去并无异样,遂也就重新定下心来。
琢磨着,既然都已经把东西收下并打开,那么再多去纠结乱想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打起精神朝那块绢布里望去,发觉原来里面包着一只鸡蛋大小,用瓷做的兔子。
做工极其考究,活灵活现,通体晶莹剔透得像块白玉。
所以下意识赞了句:“挺可爱的。”
他听后笑笑,但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有点意外,又有些费解。
只是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他退后一步,朝着边上的石凳指了指:“时候不早,你且先在这儿坐着,待我去同府上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将轿子抬来接你回去。”
“多谢寅大哥。”
“风大雨大,切莫再乱跑了。”说罢,他意味深长朝着我两条腿看了眼,随后重新撑开伞,朝着对面的雨廊内走了过去。
一等素和寅跟他仆从的身影走远,我长出一口气。
两兄弟长得实在太像,像到始终让我觉得像是在跟同一个人说话。
总错觉他就是素和甄,在伪装着以这样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套着我的话。况且狐狸的故事中似乎压根没提到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这一点着实让我有点不安,真不知道这个兄长在素和甄的那段故事里,究竟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又为什么没有被狐狸给提及。
正当我心神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冷不防听见凉亭边那条人工湖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紧跟着,就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波光一阵滚动,起先我以为是雨大让湖水满溢的缘故,但不多会儿,随着水底再次咕噜声响,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随着波光翻动从湖里哗啦声浮了起来。
目测好像是团破旧的衣裳,被水泡得鼓胀了起来,所以我并没在意。
但随着水流将它朝我这里渐渐推近,当我再次看向它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哪是一团衣服,分明是个死人。
一个被水泡得已经发胀变了形的死人。
她睁大双眼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晃动一起一伏,像是在用那双无神却又充满着绝望的眼睛瞪着我。
这让我连退几步然后迅速朝周围扫了一圈。
确定没有任何我所担心的那种东西在附近,这才一边从身上摸出狐狸留的纸符,一边小心翼翼继续朝那具尸体看了过去。
看衣着打扮,她应该是山庄里的丫鬟,且是个较有地位的丫鬟。
这一点我是从喜儿以及来我这里探病的那些娘姨之类处了解的。
据我所知,这地方光丫鬟的等级就分好几种,例如做粗活的粗使丫鬟;没有固定主人伺候,但也料理些屋里活儿的小使唤丫鬟;以及有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且每种等级所穿的服饰和梳的头发,都不太一样,所以比较好认。因此,一看到这个死者的衣服,基本上可以肯定,她是庄子里一个有着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
这个丫鬟死去前必定吃足了苦头,因为她上下两排门牙都被打断了,半身赤裸,白花花的腿上和背上布满了一道道鞭打的痕迹。
我知道古时候体罚下人是家常便饭的事。
譬如春儿,在跟着我一起回到山庄的那天,燕玄顺就命管事婆子当着我的面抽了她的脸,又用竹板抽了她的屁股和背。
这样一种体罚,既让犯错的下人吃足苦头,又不会影响他们继续伺候主人。
但这丫鬟却不一样,她受的是酷刑,监狱里的衙役对犯人所施加的刑罚,也不过如此。所以,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并且在好好一个节日被沉死在这条湖里?
想到这儿,不由想起先前在耳室窗外听见屠雪娇和那个疑似铘的男人的那番对话,我有些怀疑,这丫鬟是不是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昨天突然被提出来审问,又被用了私刑的丫鬟。
正当我因此想得入神时,湖边有人‘啊!’地一声惊叫,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喜儿。
她原是撑着伞跟在两名抬轿子的仆人身后,匆匆冒雨来接我回去。
一眼见到湖里那具尸体后,惊极,以至连伞脱手掉到了地上都浑然未觉。
只煞白着一张脸呆呆盯着它看,过了会儿,带着点哭腔抬头问我:“姑娘,这不是春燕么……怎么好端端的她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没吭声,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谁是春燕。
好在主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见我不愿开口,喜儿自然是不会继续追问,只低头兀自轻轻抽泣起来,看样子她不仅跟这死者春燕认识,平时的关系可能还不错。
但就在我打算想些话安抚一下她时,却见那两名抬着轿子的仆人将轿子放了下来,朝喜儿急急忙忙打了个手势:“快别哭了!”
随后一躬身,朝着雨廊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庄主好,陆大人好,小的们给老爷和陆大人请安了。”
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立即朝那方向看去,就见正前方通往东边大院的雨廊里,静静站着一行人。
为首那名是燕玄顺。他面带愠怒看着湖中那具尸体,似乎随时会发作,但碍于身后那些人,所以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只冷冷说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回庄主,似乎是春燕,”回答的是他身旁的管家,在又朝尸体看了两眼后,他低头对燕玄顺答道:“昨儿不守妇道跟外院的伙计做那苟且之事,被管事的婆子抓了个正着,又夜里吃了点苦头,所以大约想不开便跳湖自尽了。”
“陆大人远道而来,你们却纵容这等事在庄里发生,是存心要在大人面前丢尽老夫这张老脸么!”
“庄主……”
一时连同管家在内,所有庄中仆从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回答。
由此却显得那些被燕玄顺恭敬陪同着的人,格外平和与安静。
这些人好像是锦衣卫,因为他们身上着装跟我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明朝锦衣卫的服饰,颇为相似。
也不知跟燕玄顺一起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由始至终,可能是雨声太大的关系,我根本就没觉察到过他们的到来。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些锦衣卫应该都是端午节到山庄做客的客人,但这么无声无息站在那里,却让人有种微妙的紧张感,尤其是适逢眼下这么一种糟糕的局面。
所以尽管对燕玄顺的出现让我全身都有点紧绷,但仍是忍不住对这些人多看了两眼。
这些人几乎清一色的黑衣黑冠,唯有一人穿着一身白衣,上面用黑红蓝金四色绣着蟒蛇样的图案,虽在那些人中最为年轻,却看起来身份最为显贵。
想必,他就是仆人们口中的陆大人了。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阶、什么样的来头,看上去燕玄顺对他比对待宫里出来的狐狸更为恭敬。因此我正琢磨着是该立即回避他们,还是和那些仆人一样同他们打个招呼,但突然心里头咯噔一下,我有些不安地朝那白衣人再次看了一眼。
发觉他也刚好在看着我,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拈着手里一支细长的烟杆朝我微一点头:“这位可是燕玄庄主的千金,如意姑娘?”
轻轻一句话似乎立即化解了空气中原本凝固的氛围,见状燕玄顺忙答:“正是小女如意。”随后蹙眉朝我看了一眼:“如意,还不赶紧见过陆大人。”
我正要开口,但见那男人手朝我一摆,笑了笑先一步道:“庄主不必客气,如意姑娘,幸会了。”
说完,他再次朝我望了一眼。
而我怔怔看了他半天,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给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发觉此人那一头长发虽用官帽给束得整齐妥帖,但露在帽檐外那些碎发不难让人看出,他是天生一头银发。
这种年纪天生华发的人很少见,除非得了白化病,或者他并非人类,譬如铘。
而他的样貌也似妖怪一般俊美得略透着股子邪。
甚至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在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似乎在他裸露于外的脖子处看到了一些鳞片。
跟铘显露原形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那种漆黑坚硬的鳞片。
可是第二次看时就不见了。
所以……难道刚才跟屠雪娇纠缠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铘,而是他么……
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脑子里这些问题如风车般快速转动着时,不知是因了我的神情,还是我心里那些念头被这男人给轻易看了出来,他目光微闪,侧过头对燕玄顺道:“听说如意姑娘今日与素和家正式订了亲。”
“正是。”
“南素和,北燕玄,南北联姻,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大人。”
“听闻令千金一手苏绣极为了得,不知陆某是否有缘可得一见?”
“大人想见,改日德问定将成品亲自带去给大人过目。”
“多谢庄主。”
说完,他不再用他那双细长美丽,却让人不安的眼睛继续望着我。
甚至也不朝湖水里那具随波起伏的尸体看上一眼,只将手中那支烟含进嘴里轻吸了一口,随后慢慢吐出一道淡蓝色的烟圈:“不过庄主,既然庄中出了命案,不让人立即知会一下庄秉和,只怕不妥。”
“大人所言极是。”
“但这雨下得如此滂沱,只怕来也是白来罢了。”
“大人远道而来,谁想却被这等事情败坏了兴致,实在是……”
“呵,庄主无须介怀。如意姑娘,时光不早,我同你父亲还有事相谈,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再理会燕玄顺那张苍白而紧绷的脸,遂将手轻轻一招,带着身后那些人朝着雨廊深处径自离去。
第391章 青花瓷下 七
陆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也是朝廷特派下来监管御窑厂的钦差。
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按说,这么大一个官到这里监管制瓷,实在是大材小用之举。但因为前段时间珠山御窑厂的陶官刚因渎职罪被判了斩刑,朝廷又深感窑厂近年来内部疏于管理,混乱不堪,不严厉查管一下怕往后将越发难以肃清,所以特意派下这么一位大官坐镇,一则以防监管之位空缺,快到年关时出什么幺蛾子;二来,则是要亲自在景德镇内挑出一名合适的人选出来,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这也就难怪燕玄顺会对他恭敬到近乎谄媚,毕竟,由陆晚庭选在端午这个节日,亲自将宣德帝对燕玄家新进瓷器的赞赏之词带到万彩山庄这一点来看,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因此,被当晚偌大一场暴雨冲刷一新的万彩山庄,如今笼罩在一层喜忧掺半的雾气之中。喜的是燕玄如意的亲事刚敲定,来自京城的这位大官又似乎即将带来某种喜讯。忧的是,偏偏赶在有贵客临门的时候,庄子里就闹出了人命,且尸体就出现在陆晚庭的眼皮子底下。
那个死去的丫鬟名叫春燕。
虽然怕引起旁人的怀疑,我一直没能明着打听,但从喜儿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或多或少能让我了解到,为什么喜儿会跟她很熟,并且对她的意外死亡反应会那么强烈。
那是因为就在半年前,她和喜儿一样,都是伺候燕玄如意的丫鬟。
又因为年纪跟如意小姐相仿,所以伺候如意的时间还比喜儿早了很多,原本和如意是形影不离的,但后来被燕玄顺指婚给了管家的儿子,于是被迫搬去了前院做事,从此不再继续伺候如意。
一晃半年过去,不知怎的突然竟跟庄里的制窑师偷偷好上了,还被人捉奸在床,这对于一惯极为讲究门风家规的燕玄家来说,无疑是种莫大的侮辱。所以捉奸当晚,燕玄顺就命人将她吊起来一顿毒打,许是中间还掺杂着对如意离家出走那股子未消的怒气,所以惩罚格外严厉。简直就跟逼供犯人一个样,这叫一个身娇体弱的丫鬟怎么承受得了,又唯恐这样的罪还会遭受第二次,因此第二天趁人不备,她寻机逃离了看守她的屋子,并投湖自尽,想来是怕被捉回后将受到更大的惩罚,便索性干脆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很悲惨的一个结局不是么。
偷情罪不至死,即便觉得丫鬟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门庭,把人赶出庄子也就行了,何必将人毒打到宁可选择自杀。何况这种事错不在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的错,但受罚的却只有春燕,另外那名制窑师,别说惩罚,就连名字都不见人提起,这对于春燕来说何其不公。
但这因种种不公而导致的悲剧,似乎很快就被山庄里的人们给淡忘了。
最初县衙门里来人查验尸身时,看得出来,庄里上下还都有些小小的悲痛和慌乱,似乎节日的气氛都被这悲惨的事情给冲淡和冷凝了,毕竟那丫鬟是自小在这庄子里长大,或多或少平时都有过接触,所以乍一见她这样悲惨地死去,未免兔死狐悲。
只是短短三天过后,就不再有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喜儿。
我记得刚发现尸体的那一晚,她一宿都没睡着,尽管窗外雨声很大,仍是能听见她捂在被窝里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但到了第二天,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只字不提春燕投湖自尽的事,仿佛那出悲剧从未发生过,也从未亲眼见过。
当然,这一点并不奇怪。
身为家奴,倘若持续对自己曾经同伴的死表现出显见的伤心,那才奇怪,因为那样势必会让主人见了不开心,而主人一旦不开心,以后的日子谁能好过?喜儿年纪虽小,这一点却是明白得透彻,就像她虽是被主人拖着离家出走,但回来后过错全是她一人扛,避免不掉的一顿饱揍,连工钱也扣去了大把,但在我面前,她从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一丝怨念和委屈。
所以不由让我更想念自己的世界。
迫切想回去,但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无限苦闷中,一件事的突然发生,有如火上浇油,让我回去的心变得更为急迫。
那是在春燕死后的第七天。
头七夜,死者返家夜。
春燕跟她丈夫在外院有间小屋子,成亲时燕玄顺赏给她丈夫的。自春燕死后,屋里就不再住人了,但为了头七,里面仍是被打扫一新,布置成当日两人新婚时的模样,又简单做了个灵堂,供着春燕的一口薄棺。
据说春夜被放进棺材前,在门口的板上停了两天两夜。一则是为了让仵作验尸,另个原因,则是她尸体的样子实在太过骇人,若她有爹妈或别的血亲在还好,但她早年独自被卖到燕玄家,所以碰上这种事,全庄上下竟没有一人敢去给她换上殓装。
第三天尸体实在臭得不行,燕玄顺只能出重金从庄外请了位专门给人殓尸的婆子,这才勉强将春燕的尸身给收拾妥当了。但那婆子据说一收拾完尸体立刻就让人杀了两只大公鸡,取了鸡冠处的血,将脸和手脚抹了个遍。之后也不擦干净,就带着这么一身腥臭的污血,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坐在一块洒满香灰的木板上,满嘴念着阿弥陀佛一路让她徒弟给抬出了庄子。
出庄后隔天就病了,所以竟把那笔丰厚的佣金给差人退回了庄子,说这钱实在太‘重’,她要不起。随着这些钱她还附上一封信,大意是说,头七那晚一定要做得隆重一些,那姑娘死得怨气太重,若不趁着回魂夜伺候妥当了,只怕以后更难处置。
既然是这行当经验丰富的老者所说,燕玄顺不能不听,所以七天来,一切丧葬事宜都给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收罗了大量的茱萸,在春燕投湖的地方烧了,将烧成的灰连同纸钱一起撒在湖里,又按着请来超度的和尚的指点,将桃木做成围栏,从此将那处原本可在夏天采藕和垂钓的浅滩湖,变成了一处只能远眺的观景湖。
这样七七八八弄到头七那天,天气挺好,阳光照得庄里一片金光灿烂,喜儿便兴致勃勃用小车推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凑凑热闹,看些好玩的。
其实那时我的腿差不多已经走得比较利索了,但不想让他们看出来这点,所以我始终都还没有丢弃手里那两根拐杖。因此既然能由人推着出门逛,何乐而不为。
谁知她就把我推到了春燕的家门口。
她家门口果然热闹得很,无论是做主人的还是坐下人的,许许多多人都集中在那儿,说说笑笑,或者烧香的烧香,化纸钱的化纸钱,几乎跟过节似的,正因为门口过于热闹,所以显得里头那间小小的,又不怎么透光的灵堂,看起来就格外的有些阴暗。
暗幽幽的光线里一口朱漆棺材停在中央,柳木的,虽说是叫薄棺,但因是庄主掏的钱,所以用料其实还挺厚,上面挂着快大红缎面被子,绣着金色寿桃和桃花,这么明艳的颜色,跟屋里的暗对比下来,让人远看着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此喜儿说要推我走近些看那些人摆七,我拒绝了。
喜儿虽不敢坚持,但还是有些遗憾地说了句:“姑娘,真真是为你好啊,你那天跟春燕离得那么近,都说她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好像在瞧你呢,所以在这股子热闹里冲冲是好的啊……”
小丫头的话让我大太阳底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习惯性摸了摸手腕,没摸到锁麒麟,好在怀里始终拽着狐狸的纸符,我伸手进去摸了一下,确认它始终都在,心稍微定了定。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热热闹闹地在那间小屋周围跑进跑出,为夜里的烧七而忙碌着,过了会儿正想要叫喜儿推我到别处转转,冷不防一转头,我看到春燕家那间小屋的边上,一个用石灰粉划了圈,中间用春燕衣服摆出来的人形衣服堆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个人。
一身丫鬟装扮,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屋子方向,一边身子一摇一晃,嘴里低低在咕哝着什么。
就在我急忙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头猛一回,一下子朝我望了过来。
直把我吓的心脏砰砰一阵急跳,刚好这时院里一只大白鹅突然跑了进来,拍打着翅膀晃着肥硕的身体啪啦啦一下就想往那片衣服堆上跳,被边上走过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边拍打着它的头,一边怒冲冲喝斥:“小畜生!赶那么远还能跑回来!作死啊!冲了煞怎么办!小畜生!”
大白鹅被提走时一路呱呱呱大叫。
巨大的分贝刚一响起,衣服堆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不见了。
但仍可清晰见到她刚刚坐的地方有一滩水印子,但就在我拍拍喜儿想指给她看时,那水印就不见了,随后见有婆子捧着外壳涂得红艳艳的蛋朝我走来,一路指着那些蛋一路对我道:“姑娘,来吃来吃,吃了身体好得快。”
就在当天夜里,山庄里的人睡得格外早,我也在喜儿的伺候下早早上了床。
但想起白天所见,有些睡不着,但又不能点灯,只能在床上翻烧饼似的翻来覆去。
约莫翻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困意,我朝被窝里钻了钻。
正想入睡,忽然隐隐听见喜儿好像说了句什么,我就下意识问了句:“你说什么?”
问完才想起,喜儿并没睡在我屋里。
那会是谁在跟我说话?这问题让我后背心一凉,刚刚培养出来的那一丁点睡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当口我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哝似的说话声。
我背朝着墙没敢翻身,但可以感觉到那说话的人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