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副身体,不是你的吧?”
如果说,这趟喑守村之行里还存在着什么并不算太坏的事情的话,那无疑就是——阿贵此人,并非站在我跟狐狸的敌对面。
他很强。
从他几乎不费太大力量就将两头‘棺材气’摧毁便能看出,他的能力远远凌驾在那四个盗墓者之上,而且他还曾在精吉哈代试图靠近我的时候,用他的手链阻止过他。这样一个人,同时还拥有着一具不会死亡的身体,所以,能不算是件幸事么?在这个处处都暗藏着狐狸的过往仇人,处处充斥着精心布下的算计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力量强大的人,总算还好,他并不是狐狸的宿敌。
但除此以外,却是个很不确定的存在。
在听我问出那句话后,他很明显地沉默了下来。
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淡淡的,没有表情,好像冰块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一样让人混淆不清。所以,目不转睛望着他身上被寒气凝结起来的一层薄霜,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在他侧过头,第二次以一种以为我看不出的动作望向身后时,再次问了他一声:“这副身体,不是你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这次没有选择忽略,他那双安静的眼睛在扑面而来的山风里轻轻眨了下。
我斟酌片刻,道:“刚开始时,一切乱糟糟的,倒是一直都没留意。但后来听久了,我就忍不住在想,一个湘西人怎么会说得这么溜一口京片子……”
“呵……”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有就是,如果这身体真是你的,那你确实已经死了,至少死了有一天以上。”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呼吸和心跳,这是其一。”
“其二呢?”
我肩膀突然哆嗦了阵,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他在那瞬望向我的眼神。“其二是,你长尸斑了。”
话一出口,后悔就接踵而至。
我意识到眼下实在不是个适合说出心里话的时机。他刚刚救了我,也是目前唯一在这地方跟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既然这样,我何必要打破这个良性状态?
但说也说出口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抬头看向他,见他朝我笑了笑。
却没能令我因此而松口气,因为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是空荡荡的,仿佛一瞬间里面的灵魂不见了,只留空空一个壳子,像个真正的死人般冰冷无温地对着我。
肩膀于是抖得更加厉害起来,我用着几乎有些发颤的话音讷讷道:“还是……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我冷得脑子有点混乱了……”话还没说完,见他手忽然朝我伸了过来,我慌得下意识朝后一缩。
但他并没打算碰我。
而是将他手上那条珊瑚色链子贴着我肩膀朝我身后笔直一甩,伴着喀拉拉一阵轻响,我听见身后水塘里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一跃而起,随后啪的声落到地面,嘶嗒嘶嗒,一声轻一声重地朝着我的方向慢慢爬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我瞪大眼,用自己眼神无声问着阿贵。
阿贵没有回答。
只是原本空洞的那双眼内再度闪出一道幽亮的光,他默不作声望着我身后,漆黑瞳孔中渐渐映出一道身影。
我努力分辨着,由模糊到清晰,我想那应该是个人。
全身糊满了泥浆,像只蜥蜴一样匍匐在地上,累到筋疲力尽的一个人。在我刚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身后突然忽的声风响,那人直立了起来。
我呼吸亦在同时急促了起来。
这人没有头!
不……也不是没有头,因为当我惊恐中不由自主朝身后看去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头,像只蜡黄的布袋一样,被他那条长得几乎像蛇似的脖子悬挂在他的背后。
在他直立起来的当口,那头颅随着那条脖子也慢慢朝上直立了起来。有些艰难,所以努力挣扎了许多次之后,才终于彻底令他的脸直面向我们。
一看清那张脸我登时啊的声惊叫,脱口而出:“刘华?!”
刘华的眼睛原本紧闭着。
听见我的叫声,眼皮掀了掀,慢慢睁了开来:“怎么……你居然没死……小丫头?”
他眼底充血,几乎看不清瞳孔,而说话声哑得好像是从气管里硬挤出来的。
“你怎么活着??”我当即颤声反问。
这句话引得他哈哈一声大笑。
喉咙因此咔的声朝下垂落,令他头径直落到胸膛处,见状阿贵两步上前一把托住他斜倒的身子,随后起手在他脖子处轻轻搭了两把,不出片刻目光微闪,似有些诧异般轻轻说了声:“拔骨?”
“呵……你这年轻人……倒当真是有些见识,连拔骨这种老古董就认得。可惜了关伟那小子,如果不是生在这个花花世界,学得勤奋点,也不至于连老祖宗的发丘印在手,都死得这么丢脸……”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中止,他眼珠猛转了两下,沉默而迅速地看向阿贵。
阿贵似也感觉到了什么。
回头朝身后迅速瞥了眼,随即一把抓起我的肩膀,又用手腕上那根链子朝刘华脖子上用力一缠,嘴里低低说了句“得罪了”,一把拖着我俩朝边上急速一跃!
跃向什么地方?我哪里看得清楚,只猛地感到前方骤然一空,身子紧跟着朝下一沉,这才发现,原来边上那一片看似茂密的树林,竟是临崖的边缘带。
也不知阿贵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令他想也不想就径直带着我和刘华朝悬崖外跳了下去。眼睛被身下那股扑面冲来的冷风逼得匆匆紧闭起来的当口,头顶上方隐隐有什么东西跟着一气冲了下来,带着哗啦啦排山倒海般一片巨响,随后如同冰锥般随着尖啸而至的风,笔直撞进了我的呼吸中。
第331章 蟠龙
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可能总会遇到一个男人,以为是自己的归宿,可以一辈子依赖的那种归宿。
秦维就是我遇到的那个男人。
秦维很出色,无论才能还是长相。从十八岁时我开始跟他在一起,到二十八岁,十年,我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学,安心享受着他所带给我的一切,并且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
所以,当那天和他办完了所有的离婚手续,我一度曾想过要自杀,因为我一无所有了。那个男人在离开时带走了一切,公司、股票,存款,以及我的儿子。只给我留下一套还欠着五十年巨额贷款的房子。
呵,有句话说得好,最懂得掐你致命伤的那个人,往往是同你最亲密的那个人。
一个连争取儿子抚养权的能力都没有的女人,哪有能力偿还一套房子近千万的房贷,秦维这个生意头脑一流的商人,最终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商人。在需要你的时候,他们可以不惜投资一切,而当投资变得不再那么必要,他们不仅早就计算好了能剥夺你一切的步骤,还要对你赶尽杀绝。
而我对此连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十年的时间不仅耗费了我的年龄,也懈怠了我的智商。所以,当儿子被他从我面前带走的时候,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打算从28楼跳下去。
那时候真的有这么一种想死的冲动。
但最终却没有死成。因为我有死的冲动,却没有往下跳的勇气。
青藤说,常言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青藤是我的老板,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我简历上整整十年的资历空白,而将我拒之门外的老板。
青藤开着家和他名字一样的小酒吧,叫青藤居。
青藤居很小,晚上七点开始营业,早上四点关门,客人不多,一晚上来来去去也不过就二三十来个,所以连员工带老板,统共也就三个人。青藤不常在店里,平时我就跟另一个女孩一起守着店,那女孩小我十岁,很开朗很爱说笑,英文名叫莎丽,我叫她小莎丽。
小莎丽比我世故得多,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都是她在带我,所以有时候她会沾我点小便宜,比如那些藤椅和角落的装饰品,她自己不愿意擦的,她都会叫我来做。青藤居里的椅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很普遍的那种藤椅,莎丽说这都是按照老板的喜好去买来的,她觉得很难看,和酒吧很不搭调,但老板喜欢,她也没办法。
在店里做了一阵后开始渐渐和青藤熟络了起来。
青藤是个很艺术的人,不论长相还是嗜好。他头发很长,带着点儿卷,乱七八糟地用一些五颜六色的皮绳扎在脑后。喜欢梵高,也喜欢白居易,闲时喜欢把自己平时拍的一些不知所云的照片放大贴在墙壁上,通常看不懂他拍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是一堆碎石头,有时候可能是路上女人的半个身体,也可能是一条狗的半根尾巴。
艺术的人一般都很直接。他总是很直接地当着客人的面叫我笨女人,因为每次当他中文夹着英文让我拿某样酒或者某样器皿的时候,我只能尴尬地看着他笑,然后要求他重复一遍。
他说,你这几十岁的年纪都是白长的,连几句简单的英文都听不懂。
因为他这句话,我不知道背地偷偷哭过几次。其实莎丽也经常被他这样骂,但莎丽从来不在乎,她会跟青藤顶嘴,因为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她知道青藤离不开她。
我就不同了,除了收拾桌子和擦干净那些藤椅,我几乎什么都做不好,甚至连结帐都会想办法拖到莎丽在的时候才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操作。莎丽教人的时候不太耐烦,所以我不太敢常去找她问这问那的,很多事情只能看着她做,慢慢学,可是很多东西总也学不来。
于是一边做着,我一边把房子要租的讯息发给了中介商,期望能有一天把房子租出去,这样就不用担心哪一天自己失去工作的话,会突然再次陷入以前那种无措的境地。可是直到我在青藤居做了两个多月,中介商那边始终音讯全无。也许是因为我开的租金太高?也许是因为我附带的条件让人无法接受?猜疑种种,却始终没有跑去中介商那里打听一下。我想我可能有点儿社交恐惧症,对于不是太急迫的东西,通常总是能拖则拖。
嘉嘉说这毛病得改,那是她很早以前就对我说的话,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接到过她约我出去的电话了,自从离婚之后,身边的朋友也好似人间蒸发一样,一个接一个不知所踪。甚至在我最苦闷,最想找人倾诉一下的时候,我发觉身边竟然连一个可以让我这样做的人都没有。
青藤说,朋友就是当你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围着你转,而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消失的一种生物。所以他从来没有什么朋友。
但我从未见过他孤独一个人,他身边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围绕着,男的女的,国内的国外的。他们都很喜欢他,每次来找他的时候,他们都说是他的朋友。
所以,这样的青藤所说的那样的话,我是从来不去当真的。
圣诞夜那天,雪下得很大。
气象预报说那是这座城市五十年不遇的大雪,从早晨到傍晚,鹅毛片似的雪连着下了整整一天,把这座城市覆盖得像块堆满了立方体的蛋糕。
这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因为是圣诞夜,莎丽请假约会去了。幸而生意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清,甚至更差一点,所以少一个人倒也不见得忙多少。闲时把莎丽买的小玩意一个一个挂上圣诞树,这棵全身闪闪发光的东西也是莎丽买的,它们让整个店看起来热闹了很多。
最后一个铃铛被挂到树顶的之后,我给自己调了杯酒,刚端着在吧台里坐下,店门开了,青藤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冰冷的风,还有他一身白绒绒的雪。
“我的青色嘉年华?”看到我面前的酒,他拍着雪问我。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拉拉杂杂垂在脸侧,像某种犬科动物。
“是客人的。”我没好意思说是给自己准备的。
“什么客人?”他朝店里扫视了一圈。而店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
“算了。”我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他看起来很冷,需要喝点烈性的东西活活血。他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朝我笑笑:“笨女人,过节也不出去找点乐子。”
“赚钱就是我的乐子。”
“你钻钱眼里了。”
“是的。”
其实在我的印象里,青藤也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不然他不会在这么热闹的一个节日里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小店里待着。他最大的乐趣是调配各式各样的酒,以及摆弄他的照相机,即使在周围人很多的时候,只要他想去做了,他就会丢开那些人,一个人独自摆弄着那些他想摆弄的东西。
所以,当看到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些他专用的水晶杯时,我没再继续逗留在他身边,转身从抽屉里拿了清洁剂和抹布,走到一旁开始擦那些空置着的藤椅。
那些藤椅每天我都要擦上一遍,我很喜欢手指摸在它们藤条交错的椅背上时,那种细腻光滑的感觉。它们带着一种咖啡般的颜色,这是时间沉淀在它们身上的东西,透过它们能闻到夏天的味道,那是塑料椅和沙发所不能给予的。
“苏子,”这时听见青藤叫了我一声。
透过椅背上的孔隙,我看到他已经调好了一杯橙色的鸡尾酒。我记得它叫黄金拿破仑,很漂亮的颜色,味道也很可口,看上去很适合女人喝,不过其实后劲很足,喝不到两三杯就会醉倒。每次身边有漂亮女人的时候,青藤就会调这种酒给她们喝,然后带她们离开酒吧消失上两三天。而每碰到这种时候,莎丽都会很不开心,因为她喜欢青藤。
“苏子,”见我没吭声,他又叫了我一声,并且对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要喝一杯么。”
我摇摇头。
他笑笑,转过身继续玩起了他的酒杯:“我知道你酒量不错,你前夫不是卖酒的么。”
“供应商。”
“惜字如金。知道男人讨厌什么样的女人?”
我再摇头。
“没意思的女人。”
“女人只有在有意思的男人面前才会变成有意思的女人。”
“有意思。”三个字说完,手里又一杯酒调成,他端起杯子走到我面前,弯腰递给我:“妞,给个面子。”
我看了看他手里的杯子。满满一杯红色液体,浓得像血,扑鼻一股伏特加和番茄汁交杂而出的味道,这味道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会觉得有点儿恶心。
“其实我更喜欢甜点的东西。”迟疑了下我对他道,不过还是接到手里喝了两口。
番茄汁的酸和伏特加的辣令我皱了皱眉,耳朵边咔嚓几声响,他拿着相机对着我按了几下快门。
“别介意,你这角度很好看。”拍完后对我道,一边从我手里抽回杯子,转身拉了张藤椅坐下:“你也喜欢这种藤椅是么。”
第332章 蟠龙
这时头顶再次滚落下一波雪块和碎石。
之后安静了大约五六秒的样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就像夏天雷雨来临前的那种暗,但天空上云层的厚度并没比刚才增加多少,所以未免让人觉得奇怪。
只是紧跟着又发生了件怪事,叫我立即将注意力从这诡异的天色中转移了开来。
那是一股从上而下吹来的风。
大凡野地里被风吹到,无外乎东南西北四大风向,可有人曾感觉到过从头顶上压下来的风么?这种感觉实在是比天色突然间的变暗更为叫人感到奇怪的。那么轰的一下,由上而下笔直一道线,这股风就像团沉重的身体般朝我头顶飞扑过来,一下子就把我给吹懵了,忙不迭抬头去看,可是才看到头顶那片突出的山石岈子,阿贵突然伸手一把捂住我眼睛,将我再次朝身后的岩壁处推了推:“别动!别出声!”
第二次警告,说得低沉而急促,所以我一动不动由他这么将我按着,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连呼吸也没敢放出声。
那样又过去了几秒钟时间,忽听见头顶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足有一个连队般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沿着悬崖不紧不慢垂直而下,在我头顶上方朝着我和阿贵所站的位置整整齐齐走了过来。我哆嗦了下,想避开这巨大声响所带来的压迫感,但手脚有点不听使唤,眼看着它们离我头顶越来越近,但就在距离约莫两三步远的时候,那些脚步声却突然停止了,随后一股极冷的空气冲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直逼过来,冻得我整个人一下子没了知觉。
牙齿不由连打几下寒战,而这么一丁点细微的声音才刚从我嘴巴里发出,四周突地响起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啸叫:“飒——!”
几近刺耳的声音,带着股铁锈般的气味,被周围山岩的凹面包围着无法向外扩散出去,所以顷刻间全部朝着中心处冲撞过来,直撞得我胸口发闷耳膜生生一阵钝痛。
忙不迭想把耳朵捂住,可手才微微一动,手腕就被阿贵一把给按住了,紧跟着他拉着我猛地朝前跑了起来,可前面才不过几步的宽度啊……意识到这点我情不自禁挣扎了下,匆匆将眼睛从他手掌中挣扎而出,迅速朝前一看。
却不知道是刚才被他按得太紧还是怎的,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跟好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阿贵低低一道话音。
话音未落脚底下一空,身子紧跟着一瞬朝下沉了过去。
但随即我发觉脚底重新又踩到了什么。
是岩石。
阿贵竟带着我在悬崖刀削般垂直于地面的山体上飞奔!
见状登时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直冲而出了,忙不迭想闭上眼,不料就在这时,那层氤氲在我眼前的雾气突然消失了,恢复视野的一刹那我被猛冲入眼内那一片飞驰而来的山石惊得脚底一软,而短短瞬间的停顿立时令我整个身体猛地朝外斜飞了出去,甚至连抓住阿贵手臂的机会都没有。
所幸阿贵反应够快。
手轻轻一伸身形已然如闪电般朝我靠近了过来,一把将我失控的身体重新拖回到他身边,但他也因此脱离了之前顺势而下的惯性。
于是在一阵疾步补救之后,他抱着我瞅准机会朝边上一块突出的雪团内飞冲了进去,身子没入雪内的同时,一片灰蒙蒙的东西从我俩刚才冲跑而下的方向宛如巨浪般滚滚而来,在我失足的地方骤一停顿,随即嘭的一声巨响,好像当空爆开一枚炸弹,将那地方生生炸出一道数米深的口子!
声音响过后,我发觉我身周那团雪开始震动起来。
起初是细微的,但仅仅只是片刻,就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我一下子意识到不仅是这团雪在动,而是整座山都在震动。
后脑勺蓦地一阵发凉,我明白是雪崩了。
这种场面向来只在电视里见到过,轰隆隆一泻而下的雪,很壮观,甚至是美丽的。但只有亲身经历时,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恐怖,那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雪块,带着滚雷似的声响,看似缓慢实则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悬崖上方滚滚而落,最初几乎像是幅静止的画面,但不多会儿,成片的雪块卷动岩石,岩石带动雪块,便如多米诺骨牌般冲撞出一股万马奔腾之势,骤然间就朝着我跟阿贵的藏身处呼啸而来。
“阿贵!”见状我一把抓住阿贵的肩膀惊叫。
想叫他赶紧用刚才的方式带着我一起往悬崖下奔去,但他纹丝不动,静静匐在雪堆里看着奔腾而来的积雪和山石,手指轻轻拨动着他腕上那串珊瑚色珠子。
随后轰的一声巨响,离我们最近的一团雪块终于如泰山压顶般朝着我俩当头压了下来。
那瞬间我以为被活埋定了。
根本无法逃脱的场面,纵然阿贵的能力再强,却怎么去跟大自然的力量抗衡,他毕竟不是狐狸那样修炼了无数年的妖。
可就在这时我身子突然狠狠往下一沉。
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径直往那片颤抖不已的雪堆里陷了进去,惊愕间我死死抓紧了阿贵的肩膀,以为他会及至设法将我俩身体固定住,没想到他身子朝后一仰,竟跟着我一起朝那堆雪里跌了进去。
与此同时头顶上方那团巨大的雪块轰然而落,一气碾压在我俩刚才所待的那个位置。
它所带来的强烈震荡加速了我俩的坠落,这当口一片灰蒙蒙的东西穿透雪块径直朝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同最初坠崖时所遇到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见状我忙用力闭紧自己的嘴,唯恐再次被它乘虚而入,但随着距离骤然接近,我意识到它体积远比我初见时那片要大得多,像是头有生命的庞大怪兽,它紧跟着我和阿贵冲入雪堆,同四周的雪和岩石摩擦出震耳欲聋的啸叫,然后带着通体阴冷得令我一刹那间失去身体感官的寒气,径直朝着我俩追踪而来。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跟着它一起尖叫起来。
无法抑制的惊恐和焦躁,令我一边叫一边对着试图按住我嘴巴的阿贵猛一阵扑打。
那声音和寒气真是能活活把人给逼疯的,不仅刺得我浑身发抖两耳几近失聪,也折磨得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直到身体猛撞到地面,我也丝毫没感觉到任何疼痛,依旧朝试图阻止我的阿贵又推又打,直至被他肩膀狠狠朝前一顶,一把将我顶在身后一片冰冷的岩石上,再猛一下按住我眼睛,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随后听他抬起头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我俩头顶上方冷冷说了句什么。
记得当时他操纵他的那两具尸体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语言。话刚说完那声音就消失了,冻得我浑身丧失知觉的寒气也消失了,只留淡淡一股铁锈般的气味仍旧飘荡在我鼻尖处,所以按在我眼睛上的那只手刚一松开,我立刻睁眼朝头顶上看去。
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就那么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我跟阿贵竟已被坠进一道至少百米深的岩洞里。
一个前不见入口,后不见出口的岩洞。
不对,也不能说不见入口,因为它是有入口的。入口在我头顶上方,可百来米的距离让我只能仰头看着它一阵发呆,而且上面压着厚厚一层雪,将刚才我跟阿贵坠落时那个坑洞遮盖得严严实实。
该死……真的是活埋了……
想到这点,我立刻站起身匆匆朝身旁的阿贵望去,但一眼看清他身后那片隐在昏暗光线下的岩石,不禁叫我再吃了一惊。
那片岩石上竟全是血。
血似乎是从岩石内渗出来的,也不知是否光线的关系,呈一种枯槁的暗褐色。它们从顶端那道洞口处由上而下,不仅将周围冻结在石头上的冰霜染透,也染进了攀爬在山岩上的植物内。几秒钟后突然哗的声响,那些植物从岩壁上坠落下来,通体由血的褐色变成了漆黑色,未等坠地,沙啦啦一阵裂成了碎末。
“……见鬼……这是什么东西……”至此我终于从喉咙里喃喃挤出了一点声音。
“是血路。”阿贵也在抬头朝上看着,看得很专注,所以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不过他安静的神情倒让我慌乱不已的情绪略略定了定:“血路?”
“是的。”
“那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做声。收回目光后,他低下头看向我的腿,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坠下来的时候一路猛烈挣扎,导致我手臂和双腿全被岩石划破了,血透过破烂的衣服潺潺而出,当即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之前被忽略了的疼痛感亦迅速随之而来,痛得我微微倒抽了口冷气。
“你没事吧?”见状他问我。
我摇摇头:“血路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微闪。片刻后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道:“双山峪地震后,这里的警方曾发现过一起命案,就在蟠龙墓的附近。但他们始终没对外界公布过。”
“为什么?”
“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死者不仅被剥了皮,还被轮子拖在地上一路碾压,直至全身血液流尽而死。”
简单一句话,听得我浑身一阵冷颤。“……那命案,和蟠龙墓有关?”
“是的。”
“为什么?”
“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有句古话,叫‘血路出则凶神出’。”
我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因为很快想起来,那天在店里时我曾听‘载方’也就是莫非,对狐狸说起过这句话。
而莫非就是以此引诱狐狸跟随他来到这个村子的。
所以一下子格外专注了起来,我紧盯住阿贵的眼睛,问他:“那血路很厉害么?”
“它是精吉哈代为了控制蟠龙墓里那其余八具尸体,所以用极端阴毒的禁忌之术制造而出的东西。名为‘血路’,实则有些类似苗疆的蛊物,以人皮为引,人血为饲,人骨为牵制它的载体,从而炼就的一种介于蛊和魔物之间妖孽。所以是的,它很厉害。”
“既然这么厉害,他为什么还要我去替他弄到载静王爷的那个什么宝物?”听后我忍不住问。
他笑笑:“天下物,一物降一物。血路虽强,并且血路出时,精吉于第一时间曾将静王爷的棺椁自那条路上踏过,但终究没能借此束缚住王爷的魂魄,以被他所用。所以,我想自那刻起他就意识到,唯有从王爷身上得到制诰之宝,他才能制约住王爷,并以此操控王爷手中那九具远比血路更有价值的尸体。”
“……是这样啊……”一番话听完,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皱了下眉:“那位王爷可真是够可怜的。”
“是么?”阿贵看向我,挑了挑眉:“怎么个可怜?”
“生前被人陷害,死后被同一坟冢内的部下千方百计想要利用,不可怜么?”
“倒的确是有点可怜。”
“话说回来,那个精吉哈代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他已经很强了不是么,他连狐狸都捉住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想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何必还要想方设法去得到更加强大的东西……”
“怕是因为他被关入蟠龙墓前所遭受的一切,让他已经堕入魔障。”
“魔障么……”
“如此酷刑,怎不逼人化生成魔。况且……”
况且什么?
不知为什么阿贵没有继续往下说,只迅速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在我逐渐不安起来的目光中,他抬眼朝我笑了笑:“你伤口疼得很厉害么,宝珠?肩膀抖得这样厉害。”
“……是么?”他不说我倒还没留意,一说才发觉,自己的肩膀果真抖得厉害,不仅如此,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却不单纯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是因为这地方变得越来越冷,且空气越来越稀薄。
所以好几次我不得不用力呼吸,所幸阿贵是不需要呼吸的,否则这地方的空气怕很快就会不管用。
但光线还是有的,透过头顶的积雪隐隐有些光亮从外面照射进来,让我俩不至于陷身一片黑暗。因此我猜测,也许外面那层积雪压得并不厚,既然这样,不知道是否能从这里爬出去呢?
正兀自这么琢磨的时候,阿贵慢慢朝我踱近了两步,随后站定身子,向我递来他一只手:“起来看看,还能走么?”
我立刻拉住他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正要点头表示自己还能走,岂料双腿刚刚站稳,一阵剧痛骤然从脚下袭来,迫使我不得不朝他身上倒了过去。
“妈的!“被他眼明手快扶住后,我趴在他肩膀上无法控制地咒骂了一声。
骂的谁?
当然是我自己。
我完全没发觉到自己脚后跟竟然会被石头擦出那么大一块口子,连皮带肉起码被扯去了半个巴掌那么大一块,留下黑糊糊一个洞朝外不停渗着血,也让我脚完全就没办法着地。
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你看,这个样子你还打算爬到那个洞口上去么?”随后听见阿贵似笑非笑问了我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爬出去?”我懊恼地跺了下脚,而这出气的行径换来脚上再度一阵剧痛,痛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他见状将我轻轻一推,我便不得不再度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你心里想的,永远都挂在你的脸面上,只是你从来没察觉而已。”然后他坐到我身旁看向我道。
“是么”我咬了咬嘴唇,低头避开他目光,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我的脚:“真糟糕。”
“是的,真糟糕。”
一瞬间似乎变得再无话可说,亦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才好,我一声不吭同他一起静静干坐了一阵,然后用力搭住身旁的岩石,试图再度尝试下站起身,努力往前走上两步。
但刚一迈步,纵然我咬牙切齿地忍着,仍重新跌坐到地上。抬头见到阿贵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由用力叹了口气,轻轻咕哝了声:“……如果狐狸在就好了。”
“狐狸?你的那位伙计么?”
“是的。”
“为什么他在就好了?”
“因为他会飞。”我想也不想便答。
“他会飞?”
“是的。”
这两个字才说出口,突然意识到我应该立即将这话题扯开,因为阿贵随即转到我脸上的那双目光看起来有些奇怪。
说不清到底是种惊讶,还是某种兴味盎然……
但有点迟了。
在默不作声对着低下头去的我打量了一阵后,他轻轻一笑,道:“有意思,这倒让我想起一个问题来。”
“……什么问题?”
“一直都忘了问你,你的那位伙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宝珠。”
我怔了怔:“为什么突然想到问起这个?”
“因为想起你那会儿曾经说起过,当初你刚跟着你伙计进到这个村后,他就被这村里人给扣了。是这样么?”
“……是的。”
“他们为什么要扣他?”
“……因为,精吉哈代要扣他。”
“精吉哈代为什么要扣他?”
“我想,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仇……”
“有仇?”闻言他目光闪了闪,随后淡淡一笑:“会不会弄错了,宝珠?精吉哈代会跟人结仇的那个年代,你的那位伙计应该还远没有出生吧?”
“我也只是随便猜的而已。”
“呵呵,”他莞尔:“有意思的猜测。”
“呵……”我干笑。
“不过你刚才说他能飞?”果然话锋一转,他再度切入这个我不想继续深入的问题。
于是心里不由用力叹了口气:“那个……”
“这倒还真是极有意思。”
“是么……”
“难道不是么?”
“我觉得我们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要研究这样的问题……”
“那我们该研究什么样的问题?”
“研究该怎么从这地方出去。”
“呵……你想出去是么。”
“那当然。”
“我可以带你出去。”
“你?”听他这么干脆丢下这句话,我不由一愣:“你怎么带我出去?你也会飞?”
一句话引得他再度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瞥了眼满脸尴尬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身旁的岩石上轻轻敲了敲:“虽然我不像你那位伙计一样能飞,但我的确可以把你带出去。”
“怎么出去?”
“很简单,靠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