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切行事都极为隐秘的关系,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那九根石柱是凭空失踪的,监督并在惠陵外兴建了新地宫的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是。

殊不知他们其实就在离惠陵十八公里外的那座野山里居住着,并由此建成了一个村落,此后世世代代居住在里面。

这村子百多年来一直都很封闭。

虽然喑平山不高,但山脉很长很深,天然而成的崎岖地势令它交通极其不方便,因而这村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而居住在里头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孤独在里头习惯了,不仅跟外界的人没什么往来,也几乎很少有人出山,百年来就靠在山里耕地为生,所以直到现在,即便是遵化当地人,知晓这村子存在的人也为数寥寥,也所以迄今为止那边都还没有通电,更不要说修建进出通行的道路。

话虽如此,在没到达喑守村之前,我仍觉得一个拥有数百人的村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如此闭塞,是十分不可思议的。即便再偏远的地方都不至于连根电线杆子都架不进去,何况这是在遵化。

但直到傍晚,当我跟着狐狸和载方在经过整整一天的行程后终于到达了喑守村,我才明白,这一切并非夸张。

这里实在是个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

山叠着山,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山峦,一道一道将它的所在隔绝于世,光是看着都觉得异样辽阔,因而分外孤寂和苍凉,想区区数百人,投入其间更无异于沧海一粟,寻觅他们踪迹尚且困难,何况把电线绕过层层障碍架到他们居住地。

而那会儿我亦已经走得精疲力尽。

其实坐黑车到达喑平山的时候,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光景,那时虽然赶了大半天的路已经有些累了,但看看这座高不过四百多米的山,算算它的范围,心说也不过如此。

谁知进山才发觉它的利害之处。

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比平常在风景区爬山可要累得多,因为是座野山,很难找到一条像样的路,所以走起来极其吃力。况且这天还刚刚下过一场雪,雪掩盖了一切可行和不可行的地方,令这地方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奇冷无比,身在其间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载方在前头带着道,要不是狐狸一步步在前面拽着我的胳膊拖着我,我觉得光凭我一个人的话能活生生被这地方给吞吃了。

纵然如此,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地方才走到那座村子。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星,四周也无灯,所以若不是载方突然回头说了声到了,我还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同脚下厚厚的积雪做着不知几时才能到头的拉锯战。

得知终于已经到达目的地,不由长出一口气。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张凳子、一炉烧得旺旺的柴火,以及一杯滚烫滚烫的热茶。但当我抬起头循着载方的身影朝前望去时,不由立即缩到狐狸身后,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觉得眼前所见根本就不像是一座村庄。

那只是一片碎散在山坳中间那块平地上的老房子。

极其安静的老房子,敞着黑咕隆咚的门窗,由近至远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只剩下半截石顶和四根石柱的牌楼背后悄然矗立着。

即便有些房子门口歪斜的木架上晾着衣服,它们潮湿僵硬的身体时不时在风里发出喀拉拉的响动,仍觉静到可怕。因为这些房子里完全没有一点灯光,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因而乍一看,觉得就像一团团隆起的坟墓,被雪厚厚覆盖着,在黑暗的苍穹下反射着一种冰冷阴鹜的白光。

‘实不相瞒,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双山峪地震之后,现今老老小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

当日在店里听载方对狐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实话,我的感受并没有如此清晰和强烈。

也许因为有过黄泉村的经历,所以轻易不会为几句话所动。

但这会儿真的站在现场,真的亲眼目睹眼前如此萧条的一切,那股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登时从骨子深处透了出来,又被四周打着旋儿的冷风一吹,生生冻得我一激灵。

我发觉这地方竟跟黄泉村是一样的。

到处充斥着一股含而不露的萧杀,到处充斥着一片寂静和阴冷的气息。

又因着周遭环境和气候的关系,那些感觉远比我当时初入黄泉村时更为直观。

死寂而森冷……

所幸这会儿狐狸就在我面前站着。

近在咫尺的距离,这让一切可怕的感觉变得容易承受许多,因为我尽可以抓着他的衣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感觉着他的体温,然后在他平静的神色中找到一些能令自己迅速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到载方朝我看了一眼。

他常常这样偷眼瞧我,有时候目光里会透出些饶有兴味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猜可能同狐狸有关,因为在飞机上时我听他曾这样对狐狸说过,他说:“她现今叫宝珠么?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先生到底是怎么把她给找到的。”

狐狸当时没有回答,也许因为他发觉我对他们这谈话很感兴趣,所以他沉默并且有些捉狭地朝我笑了笑。

这会儿他嘴角又再度扬起了那抹有点特别的笑,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那道残破的牌楼。

牌楼上悉索一阵响,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在紧跟其后一阵风里轻轻晃了两下。

见状狐狸立刻朝它走了过去。

径直走到牌楼下站定,手往上一扬,一大团东西立刻哗啦声从牌楼一团粗大的绳索上剥离而下。不偏不倚正掉落在他脚边,也不知道到底是样什么东西,被用油布层层叠叠包裹着,裹成很大一个米袋状。

它原本被绳子横绑在牌楼顶端所残存的屋檐下,所以一度完全看不到它,如果不是包裹在它外头那层油布被风吹出的响动,恐怕连狐狸的眼睛也就此瞒过。

那层油布在这样寒冷的气温里已被损坏得很厉害。

落地一瞬登时大片大片从它上面剥落下来,露出里头一团裹得相当潦草的麻袋,而麻袋被风一吹立刻就松开了,松松垮垮豁出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翠绿色一团棉衣的衣角。

这一发现令我立时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直觉意识到情况不妙,与此同时,就见狐狸霍地蹲下身起手一把朝那东西上抓了过去。

径直抓在麻袋上,随即一使劲,哗的声将它撕裂了开来。

伴着麻袋的破碎声,一个人从里头硬邦邦滚了出来。

一个穿着五六十年代那种很流行的军大衣的男人。

年轻的脸庞苍白到发青,两只眼直愣愣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

这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啊的一声惊叫。

并非因他是具尸体所惊。

而是因为这具尸体跟我身后那个正一步步朝我走过来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叫载方的男人。

他同他无论相貌还是衣服,甚至衣服上破损又缝补过的地方,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闪念间,狐狸突然一转身一把将我拽进了他怀里。

旋即飞身而起,可刚刚跃到半空处就好像猛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立时往下沉了沉。险些因此从十来米高空坠落下去,所幸他急转身一把抓住身下那道牌楼顶端的斜梁,适时缓住了下坠的冲力。

但也仅仅只是缓解了短短片刻而已。

就在他借着缓冲的力量身子朝上一跃,试图再度带着我飞起那瞬,突然我看到他肩膀和背脊上闪出几行字。

赤金的字。

闪出那一瞬狐狸的身形一下子就凝固了。

刹那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唯有手指还带着一点点活动的自由,在我从他怀里跌落出去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随后身子朝下猛地一沉,在我坠落之前先我一步跌落到了地上,适时用他身子承接住了我紧跟着落地的身体。

那瞬间我看到一大片火焰突然自牌楼下升腾而起。

从四周那些如坟墓般死寂的房子内延伸而出,一路盘横至牌楼脚下,交错纵横出一幅无比诡异的火之图腾。

它熊熊燃起的一刹,狐狸身上那些字变得更加清晰了,金光四射,灼灼耀眼,直令我几乎完全睁不开眼来。与此同时,很多身影在这片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或举着火把,或提着风灯,神色漠然而冷峻,无声无息将我和狐狸团团围绕在那道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牌楼之下。

为首一个老者。

年纪很大了,大得完全无法透过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看清他的长相。

雪白的头发在他坚硬得布满了茧的后脑勺扎成辫子状,像条巨大的蛇,顺着他肩膀蜿蜒拖曳在地上。他拖着它一路慢慢走到我和狐狸面前,慢慢将它甩到自己身后,然后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慢慢朝我脸上伸了过来。

眼见狐狸的目光因此而阴沉下来,他手腕一转一把将它搭在了狐狸的肩膀上,嘴里发出桀桀一声低笑:“好久不见了,碧先生,还记得下官么。”

话音未落,我突然被狐狸使劲一推朝外跌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整个身体突然间好似烧灼般嘶地燃出一团烟,烟气散尽后,他显出白狐原形静静躺在地上。

竟全无声息了……

第304章 蟠龙

那刻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呆看着他。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它们就在我眼前闪电般发生,结束,然后将一大块无比沉重的压迫感毫无缓冲地抛到了我身上。

压得我连吃惊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狐狸伤到这种地步。真不知那究竟是种什么手段,好像一瞬间就把他所有的力量从他体内抽走了似的,迫使他显出原形,一动不动躺在那儿,乍一看真的好像死了一样。

所幸一双眼微微睁着,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了我一眼,神色严厉,仿佛在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所以我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张了张嘴呆呆跪在地上朝他看着,随后听见身后有人朝我走了过来,好几个人,在我刚刚试图站起来那一瞬一把抓住了我,将我重新按倒在地上。

这粗暴叫我不由自主用力反抗了一下。

但刚刚挣扎着站起,就被再次按倒在地,再站起,再按下,再站起,再再次按下……如此,反复了十来次后,我终于放弃,一动不动低头跪在原地,由着那些人将我手牢牢反绑在身后,然后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小心别伤着她。”踉跄着被他们从狐狸身边拖开时,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这么轻轻说了一句。

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那个冒牌“载方”正目不转睛朝我望着,眼里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及至见到我目光,他立即低头将身上的棉衣裹了裹紧,然后朝我微微一笑。状似无害的笑容,跟第一次见到他时给人的感觉一样,单纯又老实。而这无与伦比的演技让我原本隐忍着的愤怒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几乎忘了刚才狐狸警告的眼神,我想朝他直接冲过去,用力撕开他脸上精妙无比的伪装,看看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了什么要用这么卑鄙的方式把我和狐狸骗到这里,并且为狐狸设下这么道陷阱。

但适时忍住了。

在身后人感觉到我肌肉的反应而再度加大力道后,我放弃冲动安静下来,朝他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

他见状再次微微一笑。

这个无比可怕的伪装者,也不知到底曾跟狐狸有过怎样的过节,他竟会为了把狐狸引到这里一举拿下而杀了真正的载方,再用无比精湛的方式,将他的脸伪装得同载方一模一样。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真正的载方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狐狸会这么相信他?相信到仅仅凭着他一句话,一个借口,就跟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处在荒山中的小村子?毕竟,以狐狸一贯的处世方式,他根本就不会为了谁的死活而有所顾忌,他一向都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不是么?唯有这次却破了例,着了道,这未免也太过异常……

这村子和那个死去的载方到底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脑中被这团困惑牢牢堵塞住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声音急促而低哑,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把肺给咳碎了似的。我下意识扭头看去时,见到一双眼睛定定在朝着我看着,是那个将狐狸逼得显了原形的老头。

这会儿他看上去好像比之前更老了一些,瘦削的身体罩在肥厚的棉衣下,有点不堪重负,令他不得不将上身微微佝偻着朝前倾斜,以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而两道单薄的肩膀则高耸着上下急促起伏,背对众人在四周明灭不定的火光里,像一根被巨大力量压得直不起腰杆的老树,用力吸着气,用力把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咳嗽压抑在喉咙里,然后一点点慢慢从嘴里挤压出来。

瞧这情形,似乎只要吹起一阵风,随时就能将他轻易刮倒。

但不知为什么他周围没有一个人过去扶他一把,甚至没人因此而朝他看上一眼。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一味低头盯着地上的狐狸,随后在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过后,直了直腰回过头,透过眼帘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咧嘴朝“载方”发出轻轻一声冷笑:“小心别伤着她?呵……伤着了她,怕对你主子不好交代,是不是?”

“载方”没有回答,只恭恭敬敬朝他欠了欠身。

见状老者面无表情转过身,伸出鸟爪般的手朝边上那些人打了个手势,随后独自一人慢慢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及至到我跟前站定,我仍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定定在我身上停留着,看得极其仔细,仿佛是想从我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这样近的距离让一股很重的气味从他身上直冲进了我的鼻子,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

说不上那究竟是臭还是什么样的一种奇特味道,闻着让人相当不舒服。

我猜这气味应该是从他身上的茧子里渗出来的,那些光亮坚硬的茧好像一块块壳一样覆盖在他皮肤上,不仅占据了他头颅和手指的大部分皮肤,也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占满了。

“受惊了,姑娘。”意识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脖子上,老者将脖子处的领口拢了拢。

而虽然嘴里说这样抱歉般的话,他眼神却并未有所变化,冰冷尖锐,像只审视着猎物的老饕。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他朝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将脸凑到我面前,用他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再度向我定定看了一阵:“别怨咱做事做得不光彩,你也瞧见了,我身后那是个什么东西。论起不光彩,咱们可跟他没法比,实话说吧,除了这种法子,咱们着实也没办法弄倒他,这头狐狸修行了千年,实实在在是一头千年的老妖精……”

“至少他是为了担心这村子里的人所以才会上了你们的当!”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冷冷驳斥了声,一边扭转头,朝那正不动声色望着我俩的‘载方’飞快扫了一眼。

而我这句话立即让面前这老头沙沙一阵笑:“呵……担心这村子里的人。是担心这一村子的活死人么?”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这话到底是意思。

正想开口问个明白,他却已目光一沉直起了身子,随后再度沙哑着笑了声,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拜他所赐……这么多年来,咱们与世隔绝守在这儿,守着这块地,守着那座坟,不死不活度过每一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他担心?呵呵,你说,他怎会担心他精心布下的棋局里一枚小小的棋子。”

我仍是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皱紧了眉直愣愣朝他望着,见状他手轻轻对我一摆,转身从我身旁笔直走过,朝着牌楼背后那处被火光笼罩的村子里一摇一晃走了进去。在被牌坊后那片阴影吞没前,忽又回头,朝着‘载方’的方向冷冷丢下一句话:“阿非啊,她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了,送客。”

声音喑哑无比,同风声混在一起,几乎细不可辨。

因而也不晓得那‘载方’究竟听见没有。他始终沉默着,直到那老头的脚步声渐远,才抬起头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到我身边站定,对着不远处静躺在地上的狐狸瞥了一眼。

随后伸手将我肩膀上的泥浆拍了拍干净:“失礼了,老板娘。”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我一阵反胃。

立即低头用力一挣,将肩膀迅速别到一边,他见状将手微微抬了起来,似乎是要就此将手收回,却不料突然那只手往下重重一落,毫无防备间一把扣在我右手上,将我衣袖霍地撩起,猝不及防间惊得我一个激灵!

忙弹身而起朝迅速后退,但立即被身后人用力顶住,将我重新朝他面前推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将我那条胳膊松了开来,一边将我另一条胳膊抓住再次撩起衣袖,一边匆匆朝我手臂上瞥了两眼,旋即眉心蹙起,抬头看向我,有些突兀地问了句:“锁麒麟哪儿去了,老板娘?”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真见鬼,这个人到底是谁……

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也就罢了,能骗过狐狸的眼睛也就算了,但他怎么会知道锁麒麟,还知道它原本是戴在我手腕上的??

而他找锁麒麟的目的又到底会是什么……

种种困惑,突地从我脑中冲出,令我思维一片混乱。

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状‘载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轻轻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瞧这记性,忘了你早就把它摘下了。不过……应该还带在身边的是吧,老板娘?”说着,冷不防将手伸到我衣袋处按了按,并在我再度挣扎着往后退去的当口一把扣住了我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我身后的人将我牢牢抓紧,一边低头从自己衣袋内取出只漆黑色手套套在了他的手上。

这才将那只手探入我衣袋内,随后从里头慢慢抽出样东西,小心握在手中,抬眼望向我:“到底是戴惯了的东西,离了不太好受吧?”

我看着他手中的锁麒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将目光一转朝着我身后点了下头,身后立即有人重重推了我一把,迫使我朝刚才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一路就见四周那些原本静立不动的人影慢慢朝牌楼方向聚拢了过来,粗略一计,竟有百人之多。

他们静静走到狐狸身边,用一块绣满了“卍”字纹的金黄色袈裟把他盖了起来,随后开始念经。也不知道到底念的是什么经,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交错在风声和火焰燃烧声里此起彼伏,那单调诡异的音调同火光下他们一双双眼睛一样,冰冷而麻木,却掩盖不住一丝淡淡的恐惧之色,在他们接近狐狸的一霎,从眼底悄然渗透出来。

看得出来他们很怕狐狸,也对自己当下所做的行为颇为顾忌着。

所以我突然很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对狐狸做些什么。

但刚一回头,身后人立即用他们身体挡住了我,然后再度朝我身上重重一推,推得我不由自主朝前一阵踉跄。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

这会儿天又开始下起了雪,北方的雪真是大得前所未见,一团团棉花样的雪片无声无息扑灭了地上燃烧着的火焰,也渐渐吞没了身后那些人的念经声,随后一股寂静在前方那些重新笼罩在夜色里的山林间弥漫开来,一路朝前走,我感到自己就仿佛渐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漆黑,死寂,同刚才的一切似乎完全隔离开来的世界。

只有死人才会居住的世界……

那些人穿的衣服不也正像是过去那些死人才会穿的么?

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动物的喘气声:“嗤哈……嗤哈哈哈……”

抬眼望去时立刻倒退了两步,因为我看到有两头动物正在我不远处的树丛里蹲着。

两头毛色漆黑的动物

没了之前那些火光的照耀,我无法看清它们的样子,而它们的颜色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但可以肯定它们非常巨大,因为在它们听见动静无声从地上一跃站起的霎那,目光几乎能与我平视,一双眼睛更如铜铃般大小,黑暗中闪着灼灼磷光,隐约映出它们身体毛烘烘的轮廓,也反射出它们嘴里所流出来的唾液,黏糊糊在它们下巴上闪烁着的亮晶晶的光。

那东西到底是狗还是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静静在那里看着我,像看着一团上好新鲜的牛排那样看着。

而就在我因此僵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身后有人蓦地将一只布袋用力套在了我的头上,随后使劲朝前一推,令我一个踉跄一头朝着那两头动物面前跌了过去!

惊恐间耳边传来忽忽两道风响,随即扑鼻一股腥臭的气味朝我团团包围了过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了那两头巨大兽类的体温,近在我跟前,对我呼哧呼哧喷着它们嘴里的热气。

我脑中嗡的声响。

转身想逃,却哪里逃得掉?刚一迈步立即就被地上一块坚硬的东西狠狠绊了一下,飞身倒地,没等爬起来,脸侧呼呼两阵风响,紧跟着手臂上闷然一阵剧痛,那两头动物牢牢咬住了我的手臂,从喉咙里发出阵欢腾的喘息:“嗤哈……嗤哈哈哈……”

第305章 蟠龙

之后的好一阵,我都以为自己两条手臂已经不保了。

直到脑子里那片嗡嗡声渐渐停止,才意识到这是寒冷和惊恐让我产生的错觉,那两头巨大的动物并没有咬断我手臂,在用它们石头样结实的牙床固定住我两臂后,它们就没再继续咬下去,而是拖着我往前走。

我没有挣扎。

两手被反绑着,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有脱困的可能,既然这样,就绝不可轻举妄动,因为胡乱挣扎的后果只会激起动物的野性,然后给我带来比眼下更为糟糕的后果。所以避开要害部位免于同地面直接碰触后,我一动也没动,听任它们把我往前拖了好一阵。那样至少过了有十来分钟的样子,就在身体与地面的直接摩擦处开始感到火辣辣一阵刺痛的时候,突然间它们松开了我,然后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比刚才更加寂静,甚至听不见那两头动物的喘息声。

这过分的安静让我心脏不由一阵急跳。

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变故,是它们突然决定把我丢下自行离开了?还是依旧守在附近某个地方,如同最初见到它们时那样,像两只鬼魂般无声无息紧盯着我?疑惑间,忽然发觉手臂上原本被绳子紧缚着的地方竟松开了,当即一阵挣扎,几乎没费太多力气两只手就立刻得到了自由,这令我顾不上多想立刻一把扯下头上的布袋,放眼朝四周匆匆扫了一圈。

没看到那两头巨大的动物。

它们果真丢下我悄然离开了……但这是为什么?我有点难以理解。

原本以为它们是打算把我拖来这里然后开吃的,一路上它们的口水就好像开了闸似的,滴滴答答没有停过,把我厚得像发糕一样的羽绒服以及里头两件毛衣全都给打得透湿。却为什么到了这里,却连一根手指都没啃就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但并没因此想得太久。

当冷风透过衣服被划烂的部位把我吹得一阵发抖后,我慢慢爬起身再次朝周围仔细看了几眼,确定那两头动物真的没在这附近悄悄藏着,于是迅速朝衣袋里摸去,想取出手机立马往家里打。

但口袋里是空的。

我想起来,进山时候地上湿滑,为了怕手机从口袋里掉出来自己感觉不到,所以我塞在狐狸背的那只旅行袋里了。

旅行袋这会儿跟狐狸一起都在那个该死的喑守村里。

意识到这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我原本稍稍稳定下来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

果真越是处在逆境就越容易碰上糟糕事么?虽然比这更加糟糕的处境我都遭遇到过,比如当初在黄泉村。但黄泉村好歹气候没有这么恶劣,周围也不是一层层密集得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的山林。

那山林密得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前十来步远的距离就很难再辨别得出方向了,甚至连树影都得仔仔细细地看上半天,才能将它们的枝杈同夜色区别开来。

好浓的夜色……

浓得都能把人的呼吸给凝固的,也难怪周遭会这么静,静得连那两头巨大动物离开时的声音都给不动声色地吞了去……想着,我努力做着深呼吸,努力四下环顾,回想着刚才一路被拖过来的那个方向。

我觉着那方向应该能找到一些那两只动物离去时残留在雪地的脚印。

只要按着脚印离去的方向往前找,没准就能从这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找到一丁点来自喑守村的灯光。虽然村子不是什么善地,但在村子附近找个藏身处,总比在这种连个方向也分辨不清的地方乱走一通要好,兴许还能因此找到我的行李和手机,那样的话,我就能立刻打电话去向铘求救了……

想是想得很好。但可惜,在搜索了半天后,我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脚印,更勿用说村子的灯光。

天太黑,黑得让人心脏都要僵硬了,我不由自主蹲下身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

刚才一路过来所被拖出的伤口这会儿变本加厉疼了起来,又冷又疼,并且几乎与世隔绝,并且这会儿狐狸更是生死未卜……真是糟糕透顶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多想,在无能为力的状况下,想得越多越是焦虑,越是焦虑处境就会变得越是糟糕……但憋不住。

更糟糕的是当我身体渐渐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渐渐连自己的动作都有些感觉不到的时候,我发觉周围竟开始起雾了。

真他妈见鬼……

这么冷的天,这么一个冷得透心透骨的大雪天,为什么会起那么大的雾……

它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几分钟前,这地方除了飘雪和黑暗外还什么都没有,可突然间,当我抬起僵硬的脖子试图深吸一口气时,发觉自己竟被一片浓白的雾气给包围了。

雾气的温度没有四周的气温高,所以最初我完全没有觉察,直至感到胸口憋闷抬起头时,这片雾已经把我周围笼罩得密不透风。一时间能见度变得更低,伴着股窒息般的闷,令我脑子里一阵晕眩。

我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跌倒在地上,随即扶着边上的树匆匆站起身,试图透过那片浓雾辨别一下周遭的环境。

可很快意识到那根本不可能,离开不到五步远的距离一团氤氲,只觉得自己就好像被一团温润潮湿的纱布给包裹着,怎么看都看不清前面的东西,怎么挥也挥不散眼前的迷障。那越来越浓的雾气层层叠叠将我缠绕住,越缠越近,越缠越紧,缠得仿佛眨眼间我就要被这片浓烈的雾气给吞噬了……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前某个方向处传了过来。

隆隆的,整整齐齐,气势如虹,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期而至。

细看还真的是一支军队。

一支穿着清朝时期官兵战甲的军队……

仿佛是从那片雾气中突然间横空走出的,模模糊糊,飘飘渺渺,虚幻得好似昙花一现的梦。但虽然无法透过浓雾看清他们的脸,那些身形却因着盔甲上幽幽闪烁的冷光而显得颇为清楚,这是一支走路时每个士兵的脚尖都完全沾不到地面的队伍。

过路魂么?

意识到这点,我立即屏住呼吸蹲在了地上,尽可能缓慢地挪到身边那棵大树背后,借着它的躯干将自己身体挡住。

这当口那支队伍已离我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我心里暗暗祈祷他们能用刚才一路过来的那种速度尽快从我附近离开,因为我憋气的能力实在不够我撑多久。

但事与愿违。

就在眼看着他们在那个距离一路前行,即将同我平行交错着离去的时候,他们脚步突然间慢了下来。

缓缓地走,缓缓地朝我这方向整整齐齐转过了头。

那一瞬我见到一顶巨大的轿子冲破周遭那层浓雾,在数名太监装扮的人影簇拥下,无声无息出现在这支沉默军队的队伍尽头。

那是一顶漆黑色双层琉璃顶大轿。

轿身绣龙,轿顶三层六角一座金塔,上面嵌着颗夜明珠还不晓得是什么珠的硕大宝珠。

珠子在雾气中光芒四射,如同灯光般照得那顶轿子一片明澈,也因此令我得以在能见度那么差的环境中一眼见到那轿中端坐着一个人。

很年轻并穿着一身清朝官服的男人。

什么模样?却是无法看得真切,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我一口气没憋住,好死不死地用力喘了一大口。

气刚喘出,轿顶那颗宝珠的光华倏的就消失了。

于是轿中那道人影也消失了。

四周再度被浓雾和黑暗缠裹住,我正因此而抱着面前的树干发愣,突然一道雪白的灯光唰的声刺向了我,随后就听有人脱口骂了声娘,然后一边用那刺眼的灯继续照着我,一边惊魂不定道:“草咧!真他妈吓死老子咧!黑漆漆的披头散发一身泥浆站在这里摇来晃去,他妈老子还真当是活见了鬼咧!”

第306章 蟠龙

半分钟后光线调小,我总算看清了自己身后所站的那三个人。

一老两少,三个大活人,而且并非是喑守村的人,因为他们穿着阿迪达斯的防水羽绒服。

这真叫人出乎意料。

登时激动得两腿一阵发软,险些就朝地上一屁股跌坐下去,但随后又立刻警觉了起来,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天气又这么恶劣,什么样的人好端端没事做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兴许是从我表情上读出了我心里所想,那些人一言不发互相递了几下眼神后,其中那名年长的男子朝我身上指了下,问:“您出什么事了么?身上全是伤。”

“摔了一跤。”我迟疑了下谨慎回答。

他再度朝我身上打量了几眼,随后走了过来,推开我边上那个胖子手里的手电筒,从衣兜里掏出本证件递到我面前:“别怕,咱们是西三里派出所的。”

“警察?”我朝证件上仔细看了眼,‘遵化市公安局西三里派出所刑侦处,刘华。’白底黑字,实打实的钢印。

不由再度一阵激动。

原本已对今晚的处境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遇到三名警察,当即想要向他们求助,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由迟疑,因为一来不知该怎么把整件事跟他们说个明白;二来他们才三个人,黄泉村里却有上百人,而且那些人个个古古怪怪,连狐狸都会着了他们的道,贸然把他们叫进那村子……能管什么用?

思忖间,就听边上那胖子突兀道:“我说同志,您哪里的,怎么大晚上的单身一人跑到这种荒山野岭里来,甭跟咱说您是来旅游的啊?”

我摇摇头。

“那您在这里干什么?找亲戚?”

一句话出口,刘华身后另外那名年轻的男人憋不住噗的笑了声,刘华闻声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证件,道:“那您在这里干什么,方便说么?”

我明白必须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且这回答最好能先让他们对喑守村产生警惕。于是我道:“我跟朋友来这地方见一些人。”

“来这地方见人?”果不其然,一听我这么回答,那胖子立刻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刘华却没什么表示,只沉默着朝我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于是我继续道:“这山里有个村子,听说长期都很封闭,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也难怪。”

“您是说喑守村?”

刘华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了下,愣一愣:“你知道这个村子?”

“知道。但也确实,即使是从小到大都生长在本地的人,知道它的也不多,封闭的确挺久了……那么您到这村子里是预备见谁?”

“见我朋友的朋友。”

“那么您见着他们了没有?”

“见到了。”

“那您怎么会这会儿一个人漫山遍野的在这野地里乱跑,还弄得一身都是伤。”边说边将目光落到我衣袖上,顿了顿,然后再道:“如果没猜错,您袖口这副模样,怕是被狗咬的吧?”

“没错。”我点点头:“这衣袖是被他们养的狗给咬的。我们刚进村就在村子里遭到了歹徒的袭击,我朋友被他们绑了,我好容易才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一句话说完,那三人不约而同静了静。

我忐忑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他们脸上那副怪异的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正想再继续往下说,刘华却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随后眯起眼看了看我,摇摇头:“姑娘,你寻什么开心呢?见朋友……喑守村哪里还有什么人,文化大革命时那地方就没有一个活人了,难道你朋友是带你进这村子去见那一村子死人?”

“什么……”我再度一怔,“文化大革命时那地方就没有活人了??”

“是啊。不然,以现在的交通,现在的科技,您倒是说说,这地方虽说是个荒郊野岭,但好歹挨着景区东陵,如果村里还有活人住着怎么可能至今都不会被外界发现,而且连根电线都没接进来?”

一番话问得我无言以对,却又忍不住道:“……但是我们真的在那村子里见到不少人啊……而且我的朋友他真的被那些人给扣在那里了啊……”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么请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扣住你朋友?还成了歹徒。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是你朋友的朋友么?”

“我……”

我觉得很糟糕。

原本只是想了个说法随口一说,好借此让他们一点点将我跟狐狸在那地方的遭遇听进去,并产生警惕。谁想却反而弄巧成拙,越说越有问题,越说越让他们对我越来越产生疑心……这样的话,弄不好求助不成反而先被他们带去警局审问起来,那样一来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故意忽略了刘华的问题,装作突然想起什么般苦笑了声道:“警察同志,能不能先接我用下手机,我怕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家人,他们等我等得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