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份孝心。”

边说边笑吟吟将茶喝了,站起身走到朱珠近旁,将刚才那帕子递到她手中:“但孝心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先生还要些什么?”

他没回答。

只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朝她那脸望了阵,随后突地一把掀开她脸上面具将她猛抓入怀中:“我要的是这个……”话音未落,头一低将他双唇用力压在了她欲待惊呼的口上。

随即松手推开一步。

看着她惊惶失措地夺过面具罩在自己脸上,一边狠狠指着他,一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兀自微笑着。

如同一只狡黠又残忍的兽。

于是朱珠在一阵混乱的沉默过后蓦地静了下来,用力抓了抓身边那道坚硬的桌角,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将自己满腔的怒气克制住,缓缓道:“先生可去救治我家兄长了?”

“我且再问你一遍,嫁于我,你可是自愿。”

“既然朱珠已亲口承诺,自然是出于自愿。”

“那便好。如此,姑娘便同提督大人先行回府吧,日落之前,碧落必定亲临府上,为你兄长重新诊治。”

第267章 番外 画情十九

回到府中时,整个提督府上下已是乱成一团,因而纵使对朱珠的话心存疑惑,斯祁鸿祥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她自己醉茶的原因,以及她如何说服碧落的经过,只匆匆随了前来迎接他的总管一道赶往斯祁复的住处,因就在他俩逗留在碧落府上的那段时间,斯祁复已两度停了心跳。

那时直把安佳氏急得命人寻来了几乎全城所有的名医,用尽各种方式,才让他复苏过来。但面对他身上这诡异可怕的症状,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之控制住,毋论减缓。更有甚者被吓得当场逃离,面对此情此景,安佳氏心知若那碧落先生再不及时赶到,只怕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此命在劫难逃,不由悲痛难忍,一时竟也气急攻心地病倒在了床上。

转眼府中上下只剩大奶奶曾韶卿同总管两人拿捏主张,但自斯祁复病发后,曾韶卿整个人终日浑浑噩噩,呆坐在丈夫身旁连哭都已哭不出来,哪还有旁的心思理会其它。那总管亦是焦头烂额,忙乱得险些断气,直至见到提督大人回府,几乎快要急哭出来,匆匆忙忙将自他离开后府中后所发生的一切给斯祁鸿祥作了番简短交代,便领着他往斯祁复那屋一路急急而去。

而自踏进房门那刻,纵然斯祁鸿祥一生戎马疆场,也险些把持不住。

因为他儿子的状况几乎同死了已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可以说,其实远比死了更为可怕,因为无论怎样,若真是死了,人便不会再遭受这样可怕的罪,而他儿子偏就被那么一小口气给拖着,徘徊在生死一线间,受着这比死远远可怕上千倍万倍的罪。

但怎舍得就此舍弃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撒手归去?

不甘心,总归是不甘心的。

即便明知他像只肿胀到可怕的怪物一样奄奄一息挣扎在死亡边缘,体内又受着火烧般的焚烤,若有意识他必然痛苦到无以复加……但只要有哪怕一丝丝能治愈的希望存在,做父母的又怎会轻言放弃,即便为此必须铁石心肠。

只是那救命的活神仙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到?

对此,斯祁鸿祥却完全不敢确定。

虽然女儿信誓旦旦保证,那位碧先生必然会依他所言,守信而至,可是明明当时能一同回府,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日落前才肯姗姗而来?难道他不知救人如救火,迟了一步都可能追悔莫及这个理?亦或者,他是为了昨晚的事,明摆了故意要再为难他斯祁家一次?

种种,无法想明,也不敢去仔细想得更多。

因而纵然心急如焚,这堂堂九门提督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焦虑地命人守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日头偏西天色暗沉下来,方见一顶黑轿由远至近,待到提督府正门处停下,守在轿边小厮将轿帘掀起,恭恭敬敬迎着里头一身黑衣,提着只黒木箱子的碧落,自内悠然而出。

但怪就怪在,明明已走到了门口处,提督府里也都已开足了大门,由总管带领着一干仆从在门前恭敬迎接了,他却并不进去。

只遣退了身后的随从独自一人在大门中间站着,笑吟吟望着前来迎接他的那一干人等,由最初的欣喜急切,到后来的惶恐不安,随后抬着一张张苍白的脸疑惑而焦虑地紧盯着他,之后,一请二请三四请,直至那总管赔着笑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任由一串串汗珠从自个儿额头滚滚而下,这位碧落先生始终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最后总管不得不扑通声带领众人跪倒在地,抬头忍着眼里一泡酸泪对着他乞求道:“先生……碧先生……我家主子已等候多时了,请碧先生速速跟随老奴进去吧,再晚少主子怕是不成了!若先生是嫌弃老奴招呼不周,还请先生先随老奴进去看过了我家少主子,随后怎样处置老奴都无妨啊……”

话说得如此恳切,碧落却依旧不语。

这可真叫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了。

纵然医术再高明,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傲慢到这种地步,更不要说这是在九门提督府,以一个充其量八品官员的身份,简直是放肆至极了。但碍于少主人一条性命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只默默跪在他面前同他僵持着,那样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内府中突然一阵脚步声急奔而出,有人带着哭腔边跑边大声朝着门口处问:“碧落先生来了没!碧落先生到底来了没!!”

随后就见一个青衣丫鬟喘着粗气从影墙后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眼见到碧落的身影,立时怒睁了一双眼一把指住他,尖声道:“碧先生!你现下才来还有什么意义!枉费我家小姐不惜败了自家名声亲自到府上相求,你应则应了,为何直至此时方始过来!这会子来还有什么意义!我家少爷都没气了!没气了!”

说罢,一低头呜呜痛哭起来。其余家丁闻言登时勃然大怒,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碧落方向直冲过去,却不知怎的眼见离他不过两三步之遥,突地又全止了步,仿佛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用他双绿幽幽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随后蓦地转向斯祁复住屋的方向,朝那儿轻轻把手一招。

那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脸侧一阵冷风袭过。

风过处一道黑色影子忽地从影墙后头滑了出来,慢慢滑过门前那道石板路,一路移到碧落的脚下,同他影子交叠到一起,片刻后倏地消失不见。

见状众人不约而同朝后倒退数步。

也不知那究竟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当真有什么东西刚刚从他们面前经过,停留在了碧落的脚下。一时惊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那痛哭着的丫鬟小莲也惊愕到忘了呼吸,直至见着碧落的目光再次朝她转了过来,方才猛吸一口气躲到总管身后,惶恐望着他,颤声道:“先生,那是什么……”

“你家少爷没气了么?”碧落没有回答,只是这样淡淡问了句。

小莲下意识点点头。

“那烦请管家带路,我们瞧瞧去。”

边说,边径自朝着府内大步走入。

直至他身影已远,众人才仿佛刚刚苏醒般动了动身子,随后挪动脚步匆匆跟了过去,却又哪里敢跟得过近,只远远如做贼般尾随着,一边走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但无论怎样仔细看,都再看不到之前那道黑影,仿佛真的只是他们的错觉。

但一人看错便罢,怎的会人人都看错?

存着这疑惑一路跟随,转眼到了斯祁复住处的院墙外。

还未走入便听见里头一阵哭声,悲切得几乎连四周的花木都能疼得枯败下来,碧落却仿佛充耳未闻,依旧笑吟吟着一张脸,一路走一路将目光从周围那些哭泣着的人脸上一一掠过,随后在门前朱珠一动不动的盯视下站定,将视线朝她转了过去:“朱珠姑娘,碧落有礼了。”

朱珠原是沉默着。

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不将一腔悲愤的怒火宣泄而出,因而全身忍得微微发抖。直至见他在浅浅一揖后便朝门内径自走入,才冷然道:“先生还进去做什么?先生已经来迟了。”

“姑娘怎知是来迟了?”经过她身边时他笑问。

朱珠不由用力咬了咬牙:“气都咽了,便是神仙在此都已经迟了。”

这话不知为什么让他脸上的笑意便得更深了起来,“阎王爷不是还没到么,朱珠姑娘。”

淡然随意一句话,仿佛随口一声说笑。

就在朱珠因此而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发作之时,他一推门朝里走了进去,与此同时里屋忽地传来一声惊叫:“老爷!老爷!少爷又有气儿了!快看啊!少爷又有气儿了!!”

朱珠大吃一惊。

本已冲到他面前扬手想一巴掌甩在那张灿烂的笑脸上,此时硬生生停了下来,只呆呆将自己的手停在半空处,见状碧落朝她再次笑了笑,抬手将她那条胳膊缓缓放下:“既应承了你,又怎会食言,选在这个时辰到,只是因为你家兄长的病须在此时医治方才刚好。”

说罢,转身掀帘走入内室,也不管那匆匆朝自己迎来的斯祁鸿祥,径自走到床边朝那上头面孔早已肿胀得无法辨认的斯祁复望了一眼,随后低头打开手中那只黑箱,自里头取出三枚两寸约长的银针,放入口中轻轻一含,随后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口一下子照准他额头中间狠狠刺了下去!

见状,在场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那地方本是人的骨头。

极其坚硬的头骨,却不知这碧落哪里来的力道,轻易将那三枚细如发丝般的银针笔直扎入一寸来许。随后就听噗噗数声闷响,三团浓黄夹杂着暗红色的脓液顺着针孔从斯祁复额头内缓缓涌出,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那液体里蠕动着,一碰见空气立刻嗤嗤声一阵化作一团团散发着腥臭的青烟,很快消失不见。

如此,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明显就见到那张脸上肿胀消退,五官清晰了起来,这当口碧落捏着他咽喉将他一把从床上提起,另一只手沿着丹田处一路而上对着他身体一阵揉捏,片刻,忽见他整个上身内仿佛有什么活物般一阵蠕动,而他亦因此眉头紧紧一皱,随后整个人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原本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瞬间加重,在一阵近乎哮喘般的声音过后,他两眼猛地张开,直直瞪着前方嘴里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叫声完全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只受惊了的野兽。

一边叫他一边疯狂地挣扎起来,两眼使劲朝上翻,一边使劲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似乎想尽力去拔头顶上那三枚扎得透彻的银针。奈何怎样都无法挣脱开碧落的钳制,那明明看来便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双手竟比铁箍还坚硬扎实,硬是将斯祁复半个如小山般肿胀的身体禁锢在半空中,随后更多的脓液从那三根银针下涌出,里头依旧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只是刚才仅仅是化成青烟消散,此时则轰的下燃烧起来。

远比寻常火焰更为灼烈的火焰,仿佛长着眼睛似的在空中直窜而起,朝着碧落猛卷过去!

这情形看得斯祁鸿祥脸色发青,也看得朱珠站在门口处几乎要瘫倒下来。

眼见就要将他整个人熊熊包围住,他却不躲也不避,只腾出一只手将那遇火便着的衣服给解了,从身上一把扯下凌空一抖,那火焰立时随着衣服一同化作点点碎片。旋即被他手一翻转尽数将那些碎片握入掌心,对准斯祁复大叫着的那张嘴里一把丢了进去,眼见他身子一抽便要吐,遂将他喉咙一把捏紧了,再对准他天灵盖猛地一击,紧跟着就听他喉咙里咯咯一阵响,声音沿着脖子处一路往下直至全身,仿佛通体骨骼都在裂开一般,由此令得他身子再次猛烈抽搐起来。

“先生!”见状斯祁鸿祥不由惊叫。

因为随着他儿子身体这样不停剧烈的抽动,他看到一块块肉竟从他儿子身上掉了下来!

怎能不叫他大惊失色。

虽然肿胀得已完全看不清形状,但那都是他儿子身上活生生的血肉啊!此时却仿佛豆腐渣一般从他身上一片片掉落,这不是在活活地剐了他儿子么!

意识到这点当即朝碧落猛扑了过去,往他手臂上狠狠一抓:“碧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问到第二声时蓦地住了口,因为就在那瞬,他看到从他儿子身上掉落肉块的部位,竟显出一层皮肤。

一层干净的,健康的皮肤,包裹着里面一副干净的,健康的身体。

跟他儿子得病前几乎没有太多差别的身体。

只是因刚从外面那层肉中剥离出来,所以看起来近乎是粉色的,嫩得仿佛一戳便破。

于是他立即收回手,退到一旁,唯恐自己错一用力,便令这碧落先生失手伤到了自己儿子那副全新的身体。

同时抬头怔怔望着面前这男人。心里怎样也无法理解,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神奇的医术,不仅能令儿子身上化脓肿胀的皮肉尽数掉落,还能在里面令他长出全新一层皮肉来。

这简直不是医术,而是仙术的了……

带着这样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和惶恐,他很快便在周围所有人一片惊诧声中见到自己儿子全身所有腐肉尽数落尽,随后停止尖叫,也停止了全身的颤抖。

本扭曲着的一张脸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依旧直愣愣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正前方,目不转睛,也不知在望些什么。见状碧落再次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支乳白色的香,点燃了,待到香头升出一团淡淡白烟,他将它轻轻一抖,烟气立时顺着他手势所动的方向朝前飘了过去。

一路飘至斯祁复目光所指的方向,再散开,不出片刻就见斯祁复两眼微微一眨,随后从嘴里发出嘶的声轻响。

“到哪里去了……”然后他喃喃从嘴中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句话来。

之后,也不等人回答,两眼一闭,从鼻子里发出阵细细的鼾声,竟就这样睡着了……

见状斯祁鸿祥正要上前去仔细再看上他一眼,忽见碧落回过头望向他身后,有些突兀般问了声:“少夫人可还好?”

曾韶卿呆呆坐在斯祁鸿祥身后那张椅子上。

从斯祁复没了呼吸,直至碧落进屋起至今,她始终那样呆坐着,许是之前以为丈夫已死悲伤过了头,因而至今没有缓过神来,以至完全没有听见碧落在问她。

见状斯祁鸿祥立即代她回答道:“先生勿怪,自复儿病发后她便已惊得失了魂,想是伤心过了头,待到复儿康复,她应就没事了……倒是先生,复儿他现在……”

“令公子已无大碍。”

“是么……”一听这话总算心里一块大石砰然落地,脸上也不由松动起来,斯祁鸿祥笑了笑,叹道:“先生果然是神医啊……竟能让人整副身体如再生般生肌长肉,老夫空活这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有如此了得的手段……”

“呵,大人过奖。其实并无多少特别手段,他内里这些新皮和肉,原本便是前段时间服药后身体自行修复的。”

“但今早病发时……不是又全都浓肿溃烂了么……”

“因有人怕他就此康复,便再次对它用了那蛊,由此而造成的症状表象。只是,此次那人投蛊方式与前次不同,因可看出那人在急于求成,若说上次还不愿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这次却是下了狠心,于是对他用了蛊王。”

“蛊王?”

“便是所育这些蛊中最最猛毒的一只。”

“所以复儿这次发作才会如此猛烈么……”

“呵……岂止如此。原本用到蛊王,不出一时三刻便可令人丧命,但所幸我之前为防备此事,于是在令公子的药内多备了些东西,只要一时三刻内他能留得命在,那么在今日入夜之前他必然是还有救的。”

“……原来如此……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说到这里蹙了蹙眉,斯祁鸿祥面色一阴,沉声道:“但老夫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有谁能恨我儿至此,前番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尚嫌不够,今次还要以这样毒辣的手段取他性命!这到底是为什么……”

碧落朝他望了一眼,淡淡道:“大人若有心要追查真凶,这一回倒也不难了。”

斯祁鸿祥闻言不由怔了怔。随即立刻追问:“先生请赐教……”

“前次因时日已久,难以追查,这一次的仓促行事却是让那凶手自己露了破绽。因‘当归未’这蛊,本身便是热燥之极,蛊王尤甚,因而使用它时,即便再是小心,也难逃它火毒的特性,即便投蛊者做了再周全的防备,但凡接触过,其皮肤必然仍会因那火毒而或多或少受到些伤害。大人只需在近日内查找手上有姜黄色灼伤者,必是同此事有着无比紧密的牵扯了……”

话音未落,就听嘭的声响,曾韶卿身下那张椅子因着她突然间的直立而起猛地被撞倒在地,令她周遭所有人为之一惊。

碧落闻声亦朝她望了过去,随后微微一笑:“少夫人,怎么了?”

她依旧呆滞着一双眼。

目光直直对着碧落,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看他身后那张静躺着斯祁复的床。

过了片刻双眼一眨,大梦初醒般深吸了口气,朝着碧落惨然一笑:“先生神医,救了夫君一条性命,妾身终此一生,感激不尽。”

话音落,忽地跪倒在地上对着斯祁鸿祥嘭嘭嘭连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一声不吭便朝屋外走去。

此举更是突兀得令周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直至她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有个婆子如梦初醒般喃喃说了句:“老爷啊……少奶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婆子看错啊……婆子刚刚看见少奶奶她手心里似乎有块……碧先生之前所说的,那种姜黄色的灼烧……”

“什么?!”一听这话斯祁鸿祥面上勃然变色。

当即便要命人追出,被门口处的朱珠一把挡在了门前,急道:“阿玛等等,还不知是不是婆子看错,等女儿过去看看再说!”

说罢,也不管斯祁鸿祥答不答应,先一步朝外追了出去。

斯祁鸿祥望着她背影一脸阴鹜,仍要遣了手下人追过去查看,被一旁碧落起手轻轻一挡,道:“大人,公子的性命已是无忧,何必急这一时。”

“千查万防,谁知这凶手竟会就在身边。我竟从未想过她额娘本是蒙古王族出身!想来,得那蛊毒自是轻而易举的了!”

“大人还是勿要匆匆下定论为好。”

“什么匆匆下定论!早知她行为有异,想复儿当日刚被先生妙手救回,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唯有她终日愁苦着一张脸,那时便觉不对,只是看她向来对我儿一片痴心,便从未往此上想过!呵!当归未,好个当归未,不就是因为我家复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突然意识到此事无法继续同外人言明。只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终是气难平,便将手一招,欲待叫人出门去追查,却就在这时外屋门突然被打开,朱珠铁青着一张脸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

见状斯祁鸿祥立即问道:“怎么了,可是查出属实了??”

朱珠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再望向他身旁的碧落,惨然一笑:“阿玛,嫂嫂撞墙自尽了。”

第268章 番外 画情二十

二更时分,小莲被隔壁屋一阵呜咽声惊醒。

知是自家小姐又被噩梦给魇着了,忙披了衣裳起身奔到她房里,果然见她整个上半身连带头都给被子紧紧缠裹着,因而透不过气来,在里头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哭又好像在跟谁说着话,暗沉的夜色里直听得小莲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悄然浮起。

忙伸过手去帮着将被子从她头顶上掀开了,露出她半张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脸,然后朝着她肩膀用力推了两下,轻轻道:“小姐……醒醒啊小姐……小姐……”

叫到第三声时,朱珠倒抽了口冷气一下子睁开了眼。

惊恐的眼神让小莲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步,朱珠也仿佛活见到鬼似的,忽地直起身对着小莲搭在她肩上那只手好一阵拍打,及至望清原来是自己丫鬟,方才猛松了口气,随后呆呆靠坐在床上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只一个劲对着床边那道窗看。

见状,小莲小心问她:“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朱珠点点头。

“……仍是梦见了少奶奶?”

朱珠再次点了点头。

小莲便叹着气走到一旁,从抽屉里找出三支香点上,推开窗对着外头拜了拜,然后喃喃说了几句什么,再将香插到窗边的香炉里,一边喂朱珠喝下一杯安神茶,一边合衣在一旁的榻上躺下了,知她今晚必再不敢一个人睡,便陪着她一块儿到天亮。

自曾韶卿自尽后,这是朱珠连着第三个晚上梦见她了。

每次必然是二更天。

当她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会看到床边那道窗自个儿慢慢朝里推了开来,随后,有一张脸从窗外朦胧的月光里探了进来。

那是曾韶卿死时那张苍白又挂满了暗红色血迹的脸。

她把自己撞得好狠,狠得半边额头都朝里凹陷了进去,上面手指大小一个窟窿,是墙上一块突出的鹅卵石所造成。

朱珠清晰地记得那天当自己匆匆朝曾韶卿奔去时,她躺在地上还留着一口气。

直至见到朱珠蹲在身边,才彻底断了气,断气前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朱珠瞧,似笑非笑,仿佛在说,瞧,我终于还是自己了断了自己。

许是对这一幕印象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从那天开始,连着三晚,朱珠每晚都会梦见曾韶卿带着她那张血淋淋的脸出现在她房间的窗外。

每次都那样直挺挺在窗外站着,用她死时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静静望着朱珠。

直到朱珠被她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才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朝自己胸前轻轻一指,定定看着朱珠道:“这颗心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懂么?”

朱珠仍是不太懂。

心不在了,人不是还在么?无论怎样她兄长仍是她的丈夫不是么?天长日久,岂会等不回一颗心?何至于要下此狠手,最终害得兄长险些丧命,也逼得她饮恨自尽。

何至于此……

于是第三夜里,当再次见到曾韶卿出现时,朱珠终于状起胆子反问她:“嫂嫂既然对我兄长用情如此之深,为何还要下此毒手?纵然此时心不在,那么下一时呢?再下一时呢?总是你的丈夫……莫非再多等一阵子都等不及么??”

话音刚落,原本始终在外头站着的曾韶卿突然双眉狠狠一竖,伸直了双手就朝窗里扑了进来!

直扑到朱珠身上,用她僵硬的身体压着朱珠,用她冰冷的手指紧紧扣着朱珠的喉咙。巨大力气扣得朱珠只有出气的份,完全没法吸进一口气,只能奋力挣扎,却哪里使得出一点力气?在碰到曾韶卿身体的那刻,她整个人就好似被酒精泡过般绵软,除了徒劳地扭动身体,朱珠穷尽一切方式也无法从她十指如铁箍般的钳制下移开分毫。

直到耳边隐隐传来小莲的呼叫声,那曾韶卿将头一低,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斯祁朱珠!你怎知我痛?怎知我恨?否则,又怎会在知晓一切经过后还来徒劳地质问我诸多为什么!”

说罢,话音消失,人亦消失。

朱珠终于得以从中缓过一口气。

醒来后喉咙处竟仍隐隐发痛,仿佛之前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不由再次将梦里那些情形,那些话,在脑子里细细回味了一遍,一时双手抖个不停,即便喝下安神茶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小莲随后响起的鼾声里睁大了双眼继续看着窗外,唯恐一不小心合上眼,那满脸是血的女人会又再次出现在外头那片朦胧的月色下,带着一腔冰冷的恨意,朝自己扑过来……

曾韶卿是如此的恨着朱珠。

从三年前她嫁入斯祁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恨着她了。

这一点若不是后来从曾韶卿的贴身丫鬟兰儿口中供出,朱珠无论怎样也不会料到这一点。

那丫鬟在斯祁鸿翔一顿私刑后,便将她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后所经历的一切,所做过的一切,全都招了。她说她家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后就几乎没有同少爷圆过房。

她说她记得清清楚楚,大婚那夜少爷喝醉了酒,喝得人事不省,进到屋里叫着朱珠小姐的名字,一边夺走了她家主子的身子。于是她主子自那时起便知道,斯祁少爷那一颗心根本就不在她身上,而是在他自家妹妹身上。

那会儿她家主子很是害怕。

亲生兄妹互生情愫,那岂非乱伦么?后来才知道,原来妹妹并非亲妹妹,只是收养的。之所以不能婚配,仅仅是因为算命先生说过,八字不配。

真可笑。一个‘八字不配’,便拆了从小就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

也仅仅因了这个‘八字不配’,让她家主子这堂堂一位大理院正卿的千金,嫁给了一个徒有躯壳,完全没了心肝的男人。

但她家主子却又是真真爱着斯祁少爷的。

打从她第一眼见到媒人带去的画像,和斯祁少爷的墨宝时,便已倾心于他。因而她想,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斯祁少爷曾经再怎样眷恋过他的妹妹,既然他俩现已成为夫妻,那么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他会留意到她,一颗心会慢慢回归向她。

但她却想错了。

整整三年,三年时间斯祁少爷非但没有对自己妹妹的眷恋之情减上半分,反是越发浓烈了起来,甚至同她家主子在一个屋,一张床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不碰她,不看她,即便说着话,也总是温和得体,却有口无心,淡得叫兰儿这一个做丫鬟的旁观着都觉得无法忍受,何况她主子那一腔炽热爱着他的心肠?

于是她家主子开始恨了起来,恨这个家,恨少爷,自然更恨少爷那日夜惦念着的妹子朱珠小姐。

那恨意直到朱珠小姐十八岁生辰那天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去年十二月二十,朱珠小姐十八岁生辰的早晨。

那天兰儿见到自家主子格外高兴,对着镜子在佩戴一副孔雀石的耳环。于是兰儿好奇问她,奶奶怎的这样高兴?有喜事么?

她主子笑吟吟指着耳垂上那对环道:这是相公放在梳妆台上的。

兰儿当即领会。

想那斯祁少爷自娶了她家主子,从未想到赠过一件半件东西给她,倒不是小气,只是从不会有这份心而已,因而,常会见她主子独自一人对着戏里书里那些情人间相互私赠物件的段子暗自叹息。谁想这次少爷竟会突然开了窍,赠了她主子一副耳环,虽区区一点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但显见,这些年主子一颗心苦苦的等待总算有了些起色。

当即为她高兴不已,谁想到了这天夜里,那一对一向相敬如宾的夫妻,竟破天荒头一遭在房里争吵了起来。

争吵原因是为了那副耳环。

那副并不值钱、却令她家主子从未有过地高兴的孔雀石耳环,原来并非斯祁少爷赠送给她家主子的东西。

那东西原是斯祁少爷学着洋人的样子,预备着赠与朱珠小姐的生日礼物。

一听少爷这样说,她家主子立时将耳环摘了下来交还给少爷,岂料少爷却并不接过,只是朝那耳环看了一眼,随后淡淡对她家主子道:既已戴过,再送朱珠便不合适,你若喜欢,自管留着就好。

就是这么一句话,将忍在她家主子心头那一腔恨,一腔压制了近三年的恨,完完全全逼迫得迸发了出来。

那恨,究竟是恨到什么样地步?

恨到她当即便回了娘家,去寻了一味药来,想让朱珠将之误服下去之后,从此彻底除去这眼中钉,心头刺。

兰儿说,她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药。

只知她家主子说起那味药时,眼神冷冷的,冷得仿佛冬日里的坚冰似的。她不知为什么主子在忍了那么久之后,偏偏会为了这么一句话便彻底发作起来,也不知怎样才能打消主子这个可怕的念头,因而急得团团转,却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主子每日调配着那些药,即便双手因此而灼伤,都坚持着由自己亲自去做。

但有一天,当她再次隔着门缝偷看自家主子调配那些药时,却见主子忽地停了手,随后对着那些药发起呆来。

一动不动呆了好一阵,好似痴了一般。就在兰儿为此惴惴不安之际,又见她突然失声痛哭。慌得兰儿立刻不顾一切闯进屋内,询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主子却怎样都不回答,只一味低头擦着眼泪,直到再没有泪水可以哭出来,她抬起头,望着兰儿,一字一句道: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兰儿,即便朱珠死了也全无用处。因为一颗心若是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说,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理么,兰儿……

那之后,兰儿亲眼看着自家主子将那些原本预备给朱珠小姐吃下去的药,一点点撒进了炖给斯祁少爷的汤里。

再之后不多久,斯祁少爷便突然染上了“奇症”。

怎样看都无济于事,怎样治都治不过来,眼看着人一天天衰败下去,腐烂下去,兰儿不由害怕地问她主子:再这样下去少爷怕是真的要不成了,主子,您真的要他死么?

她主子没回答,只淡淡道:情远当归未?若情归,便可生,否则,他即便活着又有何用。

可是斯祁少爷的情始终没能回来。

即便他病着时,她家主子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不顾累,不嫌脏地伺候着他,陪伴着他,他心心念念的唯有朱珠小姐一人。甚至比往常惦念得更为肆无忌惮。

于是她家主子的心死了。

在见他弥留之际时也只念着朱珠这一个名字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死了。

因而当碧落先生到来,将斯祁少爷救治回来之后,她当机立断自娘家再度取来一味药,一等府中查得不再如前阵那般严谨,立即冒险亲手将它投入少爷所服的药中,而少爷一喝那药的第二日便立刻猛烈发作起来,即便碧落先生的药也无法挽回。

本以为这下少爷必死无疑,岂料碧落先生再度来临,竟再次将少爷硬生生从黄泉路上拖了回来。

当知晓这一消息时,兰儿已在为她家主子的命运惴惴不安,岂料仅仅当日便传来她主子撞墙自尽的消息,登时人已陷入绝望,只求斯祁大人格外开恩,不要再动用私刑,让她痛痛快快随着主子一块儿去了便是。

那之后不多久,朱珠便得知了兰儿在曾韶卿房中上吊自尽的消息。

上吊的白绫是她额娘安佳氏亲赐的,算是格外赏她一个痛快。

于是同一天里,救活一人,自尽二人。这实在不知该算是喜事还是丧事。只是那天阖府上下格外安静,无喜无悲,便如斯祁复清醒后那双一动不动注视着天花板的眼神。

想到这儿时,窗外的夜色已被黎明暮色慢慢扯开,朦胧白光透过窗格上的玻璃罩进屋里,给屋子浑浊的光线带来一点儿清晰的东西。见状朱珠方才合下肿胀的眼帘,放任自己小睡片刻,岂料也不知是不是安神茶终于开始起了效用,这一睡,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始醒转。

睁开眼便听见院墙外脚步声忙忙碌碌的,管家婆子尖着声匆匆忙忙,似有什么重要客人到访,在筹备着招待。

也不知究竟是谁劳得府里上下这般兴师动众?朱珠虽有疑惑,却也无心去过问,只慢慢坐起了身子披上衣裳,正待要梳洗,见小莲低垂着头从外头走进来,似有些心不在焉地一路东张西望着。

便道:“怎的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小莲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家主子竟已起身,忙匆匆去打水,一边堆着笑道:“没呢,主子,小莲只是吃撑了,胃里有些不太舒服。”

朱珠将信将疑,却也懒得仔细盘问,只静静坐着,由她端了清水来伺候她洗了面梳了发,正低头翻开一本书等着将自己头发绾好,忽听小莲轻轻叹了口气,便立即透过镜子朝她瞥了一眼,蹙眉问:“究竟是怎的了,还不实话同我说。”

“小姐……”小莲迟疑了下,慢慢将她发髻盘好了,又咬了咬唇,方才低声道:“我听前院的人说,静王爷来府上了。”

静王爷三字刚出口,朱珠手中那本书啪的声落地。

小莲慌忙要去拾,就见朱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愣愣望着她道:“静王爷来了?来了几时……”

“……约莫……约莫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可知他来这里所为何事?”

“来……来拜访老爷……”

“为何拜访我阿玛??”

“小姐……”眼见自己的手腕被自家主子抓得越来越紧,小莲心里喊痛,却只能苦笑着继续讷讷答道:“听说……听说是来跟老爷提亲的……”

话音未落,朱珠立刻风一般朝外头奔了出去。

一路跑,一路腿抖得连连踉跄,几度险些跌倒,却由不得别人上前搀扶,只一味将跟来的婆子丫鬟用力推开,直到径直穿过栖霞堂外的花苑,跌跌撞撞进了内门,方始喘着粗气站定脚步。

因她一眼望见载静正在她阿玛的陪同下从栖霞堂内走出来。

目光如水,淡然不见一丝神情。而她阿玛始终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一脸尴尬,一脸歉意。

见状朱珠心下已是一片了然。

眼见两人身影便要朝自己方向过来,慌忙侧身避入一旁的假山后,亦不敢大声呼吸,便用手将自己的嘴紧紧捂牢着,近乎屏息止气地听着山石那一头两人脚步声由远至近,再由近渐远。

直至快到内门处,方始匆匆探头朝那方向望了一眼。

却只来得及望见载静着暗黄色团龙补服的身影在门洞转角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

当即心口处刀割般一阵剧痛。

也不知怎的,这人若是不见着,便也罢了,此时一见到,突地心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直令朱珠两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地上,随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猛地从胀痛许久的眼眶内滚了出来。却又不敢放出声,就那样一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一边用力抽泣着,直待那猛烈的剧痛随着泪水慢慢冲出体内,方始一口气缓了过来。

随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

立即抬头寻着方向望去,便见就在自己对面那棵树荫下,斜靠着一身黑衣的碧落。

他在那儿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却始终安静得仿佛一道影子似的。只一双眸子闪闪烁烁,如块晶莹剔透的琉璃,带着同载静一样水般沉静的神情望着她。

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见状朱珠不知怎的突然再次哭了出来。

仰头紧盯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失声痛哭。

第269章 番外 画情二十一

“晓得不?前些日静王爷亲自到咱府上,是为了跟咱老爷提亲。”

“真的?可真是给足了老爷面子了。但……小姐不是许给碧落先生了么……”

“是啊,所以才可惜了呢,老爷夫人不得不推了王府的提亲。”

“怪不到都说,小姐这阵闷闷不乐,便是因了亲事在烦心呢……”

“是啊,她同王爷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长大,都道她总有一天是要嫁给静王爷的,谁知……”

一路嘀嘀咕咕,一路那些丫鬟的脚步声同她们细碎的说话声一道在院墙外渐渐走远,朱珠睁开眼,被阳光蛰得两眼微微发疼,便翻个身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