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嘱你带去的人参你可送了?”
“送了,王爷说他额娘很是喜欢,因而从宫中挑了些物品作为回礼,让王爷给我阿玛送了来。”
“难怪前些日突然遣人送来那许多礼品,原来都是宫中的贡品,我说怎的从未在市面儿上见过,”说着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她目光再次望向朱珠:“你可知静王爷前阵子已搬回怡亲王府住了?”
“女儿不知……”
“已回来好些天了,所以这些天去往王府走动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那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说到这个名字,安佳氏不由蹙了蹙眉:“你说一个身居闺中的大家闺秀,怎的可以这么抛头露面,说是三天两头便往王爷府里跑,若在你额娘年轻时那会儿,岂非要被老祖宗用家法打断了两条腿。这可当真是去洋人那儿待久了,连起码的礼数都统统忘记的了……”
“额娘……”
“只可惜,原本若你兄长没被人毒害,倒是可以去他府上走动走动,现如今却连个可以过去问安的人都没有,亏得人家府里三番两次差人送东西过来,若知道我家状况的倒也罢了,不知的,还以为我们有意怠慢了人家静王爷。”
“额娘想多了……静王爷自是知晓的。”
“静王爷当然是知晓,所以额娘才格外疼爱他,总是如此礼数周到、为人作想的一位王爷,自小也算是同你一道青梅竹马长大。”说罢拍了拍手,望着朱珠低垂的眼帘道:“我的儿,若你往后再能入宫,见到了他必然要当面同他言谢的。”
谢他什么?朱珠心里暗想,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味听安佳氏絮絮说着,直又说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但出了暖春苑,心里却更显烦闷,似乎满园春色都难以让人情绪得到消遣,便穿戴整齐叫了辆牛车,带着小莲一道悄悄出了提督府,一路往琉璃厂方向而去。
不过尽管路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朱珠望在眼里却总是心不在焉,一旁小莲看在眼里,倒也机灵,一语中的地道:“夫人刚才是又同小姐说起静王爷的事儿了吧?”
“你怎知道?”
“满北京城都知道了,王爷回了怡亲王府,府里上下可热闹了,都道他是老佛爷身边红人,一回京连家门都没进便被召去了老佛爷身边伴驾,此番难得回到府邸一趟,自是全都蜂拥了去巴结啦。只把夫人整日愁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没人能去王府回礼,依小莲看呐,哪是为了回礼,分明是为了小姐的婚事操心……”
“你这小蹄子又在胡说些什么!”话音未落被朱珠怒声打断。
小莲知道自己的话必然会惹小姐害臊,因而倒也不怕,只吐了吐舌头,便又道:“本是如此,早些年夫人就在念叨静王爷几时才能从法兰西回来,若不是为了小姐的婚事,还能为啥。只是以我看呐……”说到这里,兴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得意过了头,忙掩了掩嘴沉默下来。
见状倒是勾起了朱珠好奇心,追问道:“以你看什么?”
“小莲不说,小莲怕说了惹小姐生气。”
“你说便是了。”
“小莲想说,以小莲所看,小姐若真要嫁人,不如寻个老实本分的忠厚男子,即便官位不高,总会好好体恤爱惜小姐,而不像静王爷……”说到这里再度欲言又止。
朱珠再度追问:“静王爷怎么了?”
“小姐是完全不知么?他们都说,静王爷在法兰西便同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相好,自打他从法兰西回来没多久,那位格格也立即便回来了,此番王爷回府,她更是整日往王府跑……您说,自古有哪家千金小姐会像她这样做的?照此情形,分明该是有了婚约,所以不用再有诸多避讳,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了。”说罢,朝朱珠脸上匆匆一瞥,见她正托着腮望着窗外艺人的杂耍看得起劲,想来对自己所说那些因是并不在意,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道:“所以小莲总在想,夫人何时才能看明白这一点,早早给小姐另择良婿,那才是上策。”
这句话引得朱珠噗嗤一笑:“你倒也懂上策下策。”
小莲吐了吐舌头:“小莲只是想,小姐可怜巴巴戴着这张面具足足十三年,总该寻个最好的夫婿亲手为小姐摘去了才是,千万不要找来些拈花惹草的,轻薄妄为的……”说到这里蓦地住了口,因为发觉自己一时逞着口舌之快,几乎说漏了嘴。
所幸朱珠完全未察觉到这些,更无法知道那短短一刹这小丫鬟脑里的诸多调调,只低头扶正了脸上的面具,红着脸啐了她一声:“要你多事。”
小莲便乖乖听话不再多嘴生事。
不多久,车已进了琉璃厂的地界,四下里全是铺子,人来人往,一瞬热闹的人声便喧嚣在了牛车的周围。见此小莲便更无心同朱珠耍嘴皮子,只探头朝外张望着,总是日日被闷在大宅院里,一旦放出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一路走一路指着周围店铺张贴悬挂出来的东西指指点点,朱珠的情绪也似乎因此而稍稍好转了起来,遂将斗篷往自己脸上遮了遮牢,正想要叫停车夫带着小莲下去转转,忽抬眼望见前面一条斜往左方的小路,两旁颇为熟悉的景致令她微微一怔。
随即拍了拍车窗,对车夫道:“福瑞叔,带我们往左边那条路走,我们去萃文院转转。”
萃文院原是尚书府,朱珠亲生父母过去所居住的地方。
自她父母双亡后这片宅子就被朝廷收了,之后赐给了载静的父亲怡亲王奕格,成了王府一处偏宅。
原是孩童时期便离开的故居,应早已没了印象,但十年前朱珠被载静带到此地后,从此却再也无法将它忘记过,几乎每一年都会来此探望一番,也不知道是在藉此缅怀自己根本已不记得模样的双亲,还是在静望那房子一年年老去的样子。
听说房子就跟人是一样的。人如房中的血液,因而有人气,房子便有活力,纵使多少年月过去,总还是鲜活的。而一旦脱离了人气,便如病入膏肓的人一般,眼看着一天天就会消褪下去,冰冷下去,直至完全如一件死物。
十年来萃文院里始终是无人居住的,所以说是件死物也毫不为过。所谓偏宅,当真是偏得无人想来,只有一个半瞎的老佣人整日在门房里守着。十年前朱珠便见他守在那个地方,十年后依旧如此,似乎跟那房子一样,是具古老而一成不变地固死在那地方的尸体,被时间一点一点刻满了皱褶,再一点点压驼了腰。
朱珠下了车后便远远望着那老佣佝偻的身影在门前扫着地。
以往总是看上几眼后就离开了,这次却走了过去,到那老佣边上静站了片刻,随后在小莲不解的目光中对他道:“老伯,这院里是否有人将要搬入了?”
院里今次难得的热闹,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在修缮着里头那些老旧的房屋。有几间已完全翻修一新,几乎快叫朱珠认不得了,因而不由自主走到老佣身边,迟疑了半晌问那老佣。
老佣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道:“我家主子年前便要成婚,说新福晋看中了这处宅子要过来住,故而命人前来重新整修,待到再过一阵,便连门上匾额也要替换成新的了。”
“新福晋……是怡亲王载静的福晋么?”
老佣闻言再次朝朱珠望了眼,瞪着她道:“你这娃儿好不懂规矩,亲王爷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么。”说罢,手里扫帚用力一撇,将一拨尘土不偏不倚扫到了朱珠的衣摆上。
见状小莲哪里肯依,刚一叉腰想出声去训斥那老佣,却被朱珠伸手制止了,随后好声好气再度问他:“不知怡亲王的新福晋是哪家的千金?”
“这都不知道,”老佣不屑地停下手里的活儿:“自然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正黄旗的小主儿,才能配得上我家王爷千岁。”
“呵……”朱珠听后笑笑,抬头朝院中望了一眼,再道:“既是王府大格格,怎的会看上这么一处老旧残破的地方。”
老佣一听不由再次抬起浑浊的双目朝她瞪了一眼,不耐地朝身后那片宅子指了指:“你这娃儿!怎的这样不知好歹。你可知这宅子过去谁住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兵部尚书林少丘林大人。他家祖上传下的这一片古宅,为明代右相府,大清朝开国之前便有的了,岂是现在周围那些府邸可比的。”
“既然如此,怎的过去从未见过有人住进来?”
“你懂什么,不是从未有人住进来,而是王爷不舍得给人住。”
“不舍得?为何?”
“这我却怎么知道!”说着不由又朝她瞪了一眼,用扫帚朝她撵了撵:“你总问这问那的做什么,去去去,别碍着我做事!”
朱珠不再吭声。
只朝边上让开了两步,抬头往头顶处那块陈旧的匾额再望了眼,便欲转身往牛车方向走去。这时却听身后突兀有人说了声:“周平你这老瞎子,当真是又瞎又傻了,便是连九门提督家的千金都敢得罪。”
声音清脆,是个少女的话音,但当朱珠循声回头望去时,却一时错觉以为自己见到了个男人。因她一身西洋男子服饰的装扮,一顶礼帽遮挡了满头秀发,直至见到朱珠的目光后嫣然一笑,将那顶礼帽摘了下来,方才令一头长发松然而落,软软垂搭在脑后,显出一副女儿家妩媚的模样来。
而一旁原本冷眼瞪着朱珠的老佣此时嘴里嗬嗬两声,紧走两步到朱珠身旁眯着眼朝朱珠脸上一阵打量,及至望见她脸上那张面具,当即身子一震丢下扫帚便跪倒在地上连连磕了两个响头:“老奴眼瞎,不认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谅,望小姐……小……小姐……”边说,边突然间失声痛哭了起来,慌到朱珠赶紧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认得的。我不怪你,赶紧起来,赶紧起来……”说着不由朝身后望了眼,对那一身男装的女孩更为疑惑起来,寻思两人素昧平生,她怎的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认识这位老佣,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于是脱口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还未开口,便听老佣周平巴巴地道:“这位便是布尔察查老王爷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宫里画像上所见的完全不似一个人。
那时朱珠以为她是个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娇羞甜美的深闺千金,此时才发觉,却原是英姿飒爽,如男人般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说话亦如同倒豆子般干脆,几句交代便果断将老佣跟那小莲一同阻在了外头,随后牵起朱珠的手,仿佛是相熟姐妹般将她引入了萃文院内。
“你看那栋楼,我跟载静说了,不如留着那铜顶倒显得古朴雅致,他却不喜,觉得碍眼,偏要拆了,也罢,总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说是么朱珠?”
她牵着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说着林家的宅院,熟稔得仿佛是在说着她家自己宅院的境况,又提及载静,却仿佛真的已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朱珠抬眼朝她望着,径自也只能朝她望着,因不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该对她的话投以怎样的表情。
她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总是很开心,尤其是每次见到朱珠因她的话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并表示出赞同的时候。
随后拍拍朱珠的手,指着最前方那栋楼道:“瞧,听说那栋原是林大人夫妇的主屋,若做今后居室,我看着喜欢得紧,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里死过人么?”朱珠终于出声答了句。
婉清听后斜了她一眼,笑道:“死过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宅子空了那么多年,只怕是鬼也要寂寞得离开,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两边老人总是不悦的。”
“所以才要将它们翻新。载静说了,日后主屋只留其形,内里便全都不要了,再换上新的摆设,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这房子少说也有数百年的随时,多少陈旧的东西在里头,一旦变更,只怕牵扯而出需要变更的东西越来越多,倒不如选套堂皇的新宅,住着便也舒畅。”
话说完,见婉清一双眼径自朝她瞧着,不由将头朝下垂了垂。
便听她问道:“朱珠,你总在劝说另买新屋,莫不是舍不得这套宅子给了我们?”
这句话出口不由令朱珠轻吸了口气。
也不知是这整句话,还是独独‘我们’这两字,一个不慎触到了她心间某个地方,令她下意识捏了捏手中帕子。过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来舍不舍得之说。只是早先曾听王爷说起过,这宅子是王府里的偏宅,如娶了新妇进来,不就随了偏房之意,格格对此仍是觉得不介意么?”
一番话说的婉清微微一怔,随后咯咯一声笑了起来,拍拍朱珠的手道:“早听载静说你表相柔弱,实则嘴不饶人,你这是在暗喻我将做了载静的偏房么?”
“格格必然是误会了,朱珠只是随口这样一个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过,日后这儿便要改做怡亲王府了,所谓偏宅偏房,便也没什么说的意义。”
“王爷是要将这里作为正宅了么?”
“他是这样跟我说来着。”
“如此……老福晋会同意?”
“额娘只要王爷高兴,总是怎样都可以的。”
朱珠闻言咬了咬下唇。抬头悄悄朝她望了一眼,见她笑吟吟望着旁处,因而必然是没有发觉她这一句话出口后带给自己怎样的触动,于是低头轻吸了口气,随后笑笑道:“不知格格同王爷的大婚之日选在何时。”
“这倒还未确定,总得先将这宅子修整妥当了,然后慢慢挑个黄道吉日才是。”
“如此,想必格格还有诸多事宜要忙的,不如朱珠先就此告辞了,往后有缘再来叨扰吧……”
说着转身想走,被婉清一把扯住了袖子道:“急什么。今日既然相见,便是有缘,我能一眼将你认出,那更是有缘。如此有缘怎的说走就走了,还没同你好好聊聊,当日只听载静说起过你,却从未能见到,现下难得这样巧妙地遇见了,怎能不用过了膳才走。”
“用膳……格格,朱珠是自家中私下离开的,若在此用膳,家中必然四处寻找,还是让朱珠早些回去的好。”
“不成。”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当日林家夫妇那间住屋,婉清笑道:“你府上我自会差你那丫鬟回去禀报,今日载静不在,我便偏要你作陪了。”
“格格……此间是怡亲王府的偏宅,若阿玛额娘知晓我在此地,必然因误会而勃然大怒,怎可叫她回去相告……”
“便说是在我府上用膳就是了。”
“格格……”几次三番都无法推脱,不由让朱珠急红了脸,但一时却再也寻不到合适的借口离去,只能呆站在那间充斥着陈年灰尘和纸卷气味的客堂里,望着那说一不二的任性格格,心中不由暗想,便是一个载静如此任性妄为,已总令她走投无路,现下又多个即将成为他福晋的婉清格格,竟同他仿佛如出一辙,这可叫人怎生是好。
婉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咯咯一声笑,便又将她朝屋内推了推,随后自个儿却往屋外走去,见状朱珠忙问:“格格要去哪里?”
她伸手一指示意朱珠留在原地,一边转身出门,一边目光闪闪道:“有件好东西,原在法兰西同载静聊起时便想给你看,今日既然你自己到此,那刚好便让你见见,你且在这里等着,稍后我便拿来。”
“是什么……”朱珠不安地问。
婉清却不再回答,只在此朝她嫣然一笑,便将门给合上了。
待她脚步声渐远,朱珠急忙跑到门前。
起手想推门离开,但转念一想,实是有些不妥,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客堂中间,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小心坐下,随后四下打量,见周围情形竟是同她十年前来到此地时一模一样,就连窗边那被她泄愤时失手打翻的花瓶也依旧照着远样安静躺着,一时似乎有些好笑。
但嘴角刚微微一牵,遂想起不久后,这屋里的一切便要同她记忆一般烟消云散了,当下怎的也就无法笑出,只隐隐感到眼角一阵酸涩,便立即低头深吸了口气,以此将那悄然涌出的酸涩感慢慢吞咽了回去。
那样静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见婉清回来,不由有些不安。
踌躇半晌便起身往门口走去,刚好这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以为是那任性的格格终于回来了,忙将门一把推开,道:“格格,天色不早,朱珠真的是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却蓦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因那从台阶下缓缓上来的人哪是那恣意任性的婉清格格,却分明是她口口声声宣称今日并不在此宅中的怡亲王载静。
他望见她似乎微微一怔。
片刻,笑笑道:“你怎的会在这里。”
朱珠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怎的两腿突地一软,几乎令她跌坐到地上,所幸身旁有门框支撑着,她紧靠着它勉强朝载静行了个礼,道:“王爷吉祥……朱珠不知王爷今在此地,朱珠只是在等婉清格格……”
“婉清也在此处么?”
“是的。婉清格格领朱珠进了这里,说有东西要给朱珠看,但一走便已快半个时辰,至今都未回,也不知她究竟是到哪里去取那东西了……”
“如此,原来她要给你看的东西叫‘从未有过’么。”
“王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从未有过,便是此物从未有过。因我回来时便见她已坐自家府中的轿子自行离开,所以,我想她从未想过要真的给你看什么东西,朱珠。”
“那……她只是想让我一人待在这里么?”
“显然如此。”
闻言朱珠不由眉头一皱,怒道:“她怎的可以这样捉弄别人!”
“捉弄你便怎的,莫不是你还能去她府上问她的罪。”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朱珠气得两手微微发抖,却倒反使得腿上重新有了力气,当即站直身体走下台阶,到他身旁再度施了个礼道:“既然如此,朱珠便告辞了。打扰王爷处,望王爷包涵。”
“天色已晚,不如用了膳再走。”
“不了,朱珠偷跑出门,若是被爷娘发现,少不得要一顿教训。”
“便说是在格格府中用的膳就是。”
此话一出,朱珠不由一阵冷笑,随后豁地抬头望着载静,脱口便道:“王爷当真同格格一派夫妻相,便是连说的话都是如出一辙的,倒真叫人好生惊讶。”
“你倒不像是惊讶的样子。”载静低头朝她笑笑:“反是几日不见,脾气似乎见长了许多,总是哪儿都不如宫里规矩大,因而一出宫门,便彻底忘了规矩是个什么样儿了,不是?”
淡淡一句话,如盆凉水般冻得朱珠朝后退了一步,随后垂下头,放轻了声道:“今日在外走得疲乏,朱珠忘形了,望王爷恕罪。”
说着,也不知载静究竟听没听进去,因他撇下她一人径自进了她身后那间屋。见状朱珠正想趁势离开,忽听他随口般道:“几天没见,怎的瘦成这样了。”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一直在担心哥哥的病,吃不太下东西。”
“先前去了你家府中,见你兄长气色已是好许多,你总该可以放宽心吃下些东西了。”
朱珠点点头。
见状他蹙了蹙眉头:“你还要在外头杵多久,嫌外头风不够大是么?”
“朱珠想回……”
“进来。”
也不知为什么,本是心心念念只想着要回家的,但偏他这短短两个字刚出口,朱珠就不由自主朝屋内又走了进去。直至跨进门槛方才后悔,便抓着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的会同格格一起到此宅中来的?”见状载静不动声色问她。
她垂着头道:“因刚好路过此地,刚好碰上格格……”
“为何周平却说是你在宅外看着,且同他问长问短了好一阵,便才遇上格格的。”
“王爷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再问朱珠。”
“你又忘记规矩了。”
“朱珠知错……”
“你且说说你在宅外看些什么。”
“看热闹……”
噗……三个字逗得载静一声嗤笑,随后慢慢朝她走近了过去,望着她道:“我这宅中有何热闹可看?”
“王爷准备大婚而在修正旧宅,自然是有得热闹可看。”
“原来你竟爱看别人修整房子。”
“因朱珠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朱珠抬头望了他一眼:“王爷果然是忘了。王爷当年承诺朱珠,若朱珠这些年听王爷的话,王爷说什么朱珠便听什么,待到朱珠长大成人,王爷便将这房子归还给朱珠。”
“你阿玛缺宅子么?”
“……不缺。”
“那你为何一心惦记着这套老宅?”
“我……”
“没个理由。我便不守当年的承诺,你又能如何?”
朱珠苦笑了下:“朱珠不能如何。”
“既然如此,何必多想。”
“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好好一栋数百年的老宅,便要因王爷一场大婚而烟消云散,当年种种过往记忆,统统都烙印在这宅子每一处细小的缝隙里,便是那气味也是可让人怀念的,却因王爷一个决定,便从此什么都没有了。”
“时光都得消失,何况这些死物。”
“对王爷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死物,对朱珠来说却是当年爷娘留下的唯一一些东西。”
“你爷娘?”载静闻言轻轻一笑:“他们便是连你这个女儿都遗弃了,你还惦记着那些陈年的死物做甚?”
“那些墙板内还有当年王爷所作的画,难道王爷一并也不要了。”
“都是年少时胡乱涂抹的东西,要来做甚。”
“既然这样,不如在王爷将它们彻底销去前,赏了朱珠吧?”
“你想要?”
“是的。”
“都是些发了霉的东西,要画,明儿赏你些名家字画便可,别让人说了去,我堂堂怡亲王连幅画儿都赠不起。”
“那却是不同的。”
“怎的不同。”
朱珠垂头用力捏了把自己潮湿的手掌。
一瞬似乎有些发不出声,因在同他如此一番对话后仿佛费劲了力气般让她嗓子变得僵硬。便默不作声在原地静立了好一阵,方才再道:“总是朱珠当年缠着王爷给画的,王爷不稀罕,朱珠却一直藏着连取都不敢去。现下王爷既然不要了,朱珠便将它们带回去好了。”
“既然如此,你便取走吧。”
说着,转身回到屋中,掀开袍角在一旁桌子边坐了下来,望着朱珠似有些彷徨地在门前站了一阵,随后慢慢走到屋子边缘的墙壁处,有些吃力地将墙上一片镶着木刻的板慢慢掀开,探头朝里张望了阵,随后嘴里忽然发出阵似哭非哭的抽泣,便伸手朝里探了进去,抓出几片已然发黄变脆的硬纸来。
正要由此转过身,不料那硬纸遇见风立即便碎裂了开来,不出片刻从她手指纷扬坠落,竟是生生化作了一摊纸屑。
见状朱珠身子晃了晃蓦地便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低头怔怔朝那些纸望了一阵,随后抬头望着载静看向她的那双眼,突然间哭了起来。
哭却不愿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着泪朝他望着,直至他站起身轻轻问了她一句:“你哭什么。”
“朱珠不是哭,朱珠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爷之前给朱珠送来那幅画,原也是王爷为了丢弃那时光中可有可无的死物,是么?”
“为什么这么想。”
朱珠没回答,只是慢慢擦掉了从面具下渗出的泪水,随后重新抬头望向载静道:“王爷能回答朱珠一件事么。”
“什么。”
“王爷从没见过朱珠的脸,却是怎的能把朱珠的样貌画得那样活灵活现。”
“你想知道?”
“想知道。”
“若你知道了,可愿嫁给我。”
“呵……”朱珠一听不由笑了起来:“王爷是在寻朱珠开心么,已是要同婉清格格大婚了,竟还同朱珠开这样的玩笑……”
“若你知道了,可愿嫁给我。”
朱珠觉得自己眼眶又开始发起烫来。
死死忍着,死死瞪着他,半晌从嘴里慢慢挤出几个字:“王爷,勿跟朱珠开玩笑。”
“可愿嫁给我。”第三次问,见朱珠突地伏倒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载静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从她脚下掀开一块砖,随后从里头抓出一捧纸,朝着半空轻轻一撒:“四年前,皇上年纪尚少,我又在朝廷上说多了些不该讲的狂话,老佛爷便疑心我觊觎王权。幸被我阿玛及早发现,所以借口去法兰西学画,送我出外避避,以此逃开一劫。”
“你问我为何从未见过你面具下的脸,却能将你画得惟妙惟肖,”
“因这十年来,我从未停止过这些画,即便是在异乡,也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纸如蝴蝶般在空中绽开,又坠落。
纷纷扬扬落到朱珠身侧,她闻声下意识抬头朝那些纸望去,一眼,便见到一张自己戴着面具的脸,随后两张,三张,四张,五张……直至他再度掀开一块砖,再度从里头抽出一捧纸,当空抖开,坠地,便又是一大片她的脸。
一张又一张的脸。
它们如雪片般随着载静一块块将砖头掀起,再从中取出,再纷扬洒落……
直至朱珠身周几乎变成了一片画海。
海中一张又一张的脸,全是她的脸,自小到大,带着面具,逐一微妙产生着变化的脸。
“为什么……”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了。于是一把抓住载静的手,望着他淡淡注视着她的那双眼,一字一句问他:“画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每想你一次,便将这念头封入纸内,再将它埋入地下。”
“那为什么现在全都要取出来……”
“因为埋不下去了。”
“为什么……”
“就是因为……埋不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朱珠拽进他怀里,狠狠地吻在她猝不及防的唇上,狠狠将她发抖的嘴唇用力碾开,将自己舌头狠狠贯穿了进去。
直至朱珠反向他身体贴迎了过来,方才微微挪开了嘴唇,忍着粗重的喘息望向她:“过些天,等你哥哥身体再好些了,我便差媒人过来提亲。所以,我便再问你一遍,可愿意嫁给我。”
“……只要爹娘同意,朱珠自然没有异议……”
说的话细得跟蚊子一般,也不知他是否听清了去,却哪敢去确认这一点,只迅速将头一低,便被他再次吻住,随后整个身子蓦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几下揉开了她的袄子,又转瞬撕开了她的裙子,在她一阵颤抖中将他身下灼热坚硬的突起径直刺入了她的体内,便如同一只饥渴至极的猛兽,在她体内疯狂冲撞起来。
第263章 番外 画情十五
一番浓情过后,朱珠身下已是落红斑斑,卧在地上半晌没法起身,载静疑是自己无意伤到了她,便取了丝巾替她擦拭干净,正仔细查看着,抬眼见她托着腮呆呆望着地上那些画独自傻笑,不由伸指敲了下她脑勺道:“怕不能把它们看穿了还是怎的。”
“你自是不懂的。”朱珠边说边将那些画一一收进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好歹都是一幅幅辛苦画出来的,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好好放着,我且替你收好。”
“日后住进这宅子,有得你好收拾,这会儿先给我起来,在地上也不怕冻着。”说着用衣服卷了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见她忽地沉默下来,垂着头不见了刚才的呆笑模样,不禁问她:“怎了。”
“王爷莫不是忘了……这宅子是王爷跟婉清格格的住处,朱珠怎能住进来?”
“你傻么?”
“朱珠说错什么了?”
“我若真要迎娶婉清格格,又怎会再去向你阿玛提亲,莫不是真以为我要收你做偏房,即便你不嫌委屈,你阿玛还不得跟我拼上他这条老命。”
“那她怎说……”
“她胡闹惯了的。她家府里上下无一不将她视作混世魔王,便是我府里那些个兄弟见之也躲避不及,唯有你傻呼呼还跟着她转,她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将你耍弄得团团转。”
“倒好似你的孪生姐妹似的。”
尽管这句话说得细如蚊声,仍是被载静听了去,当即挑眉道:“若要说我是混世魔王便直说好了,还怕我吃了你。”
朱珠闻言垂下头捏了捏衣角。虽不吭声,嘴角却不由自主扬了起来,悄悄朝他怀抱深处依了,载静便顺势又将她抱了抱紧,带进里屋内置于榻上,边开了柜子边道:“倒也巧,先前曾存放过一些额娘的多余衣裳在这里,今儿刚好能予你穿上,”说着回头朝朱珠望了一眼,见她收紧了胸前衣服再次垂下头,不由笑了笑:“你净害臊什么,已是我的人了,还这样躲躲藏藏。”
“王爷是男人,自是不在乎这些。”
“倒也是。你既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等下便不能亲自送你回去了,天色昏暗,你自路上小心,我差些人换了便服在你后头跟着。”
朱珠点点头。
一边避开他视线将老福晋的春衫换到了自己身上,抬头时见他又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不由脸飞烫了起来,慌忙要避开他视线,他已走到近前低头将她嘴唇吻住,按捺不住缠着她再度一番厮摩,直至他先前所差仆从端了食盒送至门前,方才停止。一边迫她吃下一碗参汤几样点心,随后将她送上了牛车,终又放心不下,便索性与随从一同骑马远远跟随在后,直至送到提督府偏门,亲眼望着小莲召来轿子将朱珠悄悄带走,这才策马离去。
“好在总算赶在晚膳前回来了……”回到屋内时小莲几乎已要哭了出来。
红着眼圈拉住朱珠的手往她身上一阵打量,道:“小姐进萃文院迟迟不出,又稍后见到王爷带人入院,真真吓死小莲了。小姐……你好好跟小莲说,王爷这回又将你怎的欺负了??”
朱珠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讷讷道:“没怎的欺负,只是说了会子话……”
“那怎的连衣裳都换掉了??”
“……因一时失手,将茶碗翻到了身上,所以换了老福晋的衣裳回来……”
“原来如此……真是吓死小莲了,若小姐真被那妖魔精……”说到这里见朱珠一眼朝自己望了过来,忙拍了下自己嘴巴,再道:“若小姐真被那静王爷又欺负了去,小莲便是在油锅里来回煎上百回,怕都是无法抵得了那罪的了……”
“你整天胡想些什么……”说着,原想假意再训斥她几句,却怎的也无法将脸色沉将下来,只能避开她目光转身朝一旁的凳子上坐了,道:“幸好出去这么些时辰也未被阿玛发现,否则今后必然管得更加严厉。小莲,你近日之事切莫乱说,免得今后你我再想出去散心恐也不成了。”
“小莲知道。”
说着便蹦跳着出门,不一会儿捧着食盒进门欢喜道:“我道今日厨房怎么这样热闹,原是老爷请了碧先生做客,烧得不少好菜出来,小姐趁热赶紧用膳吧。”
朱珠本已在萃文院被点心参汤塞得饱胀,眼见一碟碟油腻荤腥被小莲端出,纵然香气四溢,怎还有那胃口,更悄然怀着一肚子小小的心思坐立不宁着,便借口身体不适,让小莲替自己吃了。
随后便想借机进屋,忽见外头有人匆匆跑了来,细瞧原来是她额娘房里的丫鬟,到门口处道了个安,笑吟吟向她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有请。”
朱珠不知她额娘这个时辰突然唤她会有什么事。
当下等小莲匆匆扒了两口饭后,便带着她随那丫鬟一路往安佳氏的屋子而去。进门便见以往总是一身常服的安佳氏这会儿却难得一身见客的装扮,在堂屋正首坐着,带着点不安又带着点犹豫,默不作声低头喝着茶。
朱珠忙过去道了安,随后在她示意下往边上椅内坐了,望着她脸色小心问道:“不知额娘这会儿特意把朱珠唤来,是为了何事?”
“朱珠……”安佳氏抬头朝她望了一眼,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偏又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道:“说来你也是已过了该出嫁的年纪了,虽总舍不得送你出阁,但也是早晚的事。”
朱珠闻言心不由突突一跳,当下稳了稳呼吸,问:“额娘为何突兀说到这些……”
“你应记得自你兄长病后,你阿玛着急的样儿吧?”
“自是记得的。”
“也亏得他想到出榜的点子,在外头用重金去寻觅良医,但一直以来遍寻无果,那赏金便也因此越加越高……直至终于将那能治好你兄长病症的神医给寻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朱珠问。心下却一片雪亮,知必然是因了榜上小莲所提到过的赏赐,同自己存了必然的关联。只是一向以来,诸多事情接踵而来,几乎令她将这给忘记了,直至现今听额娘一提,才突地想起,当下心跳如急鼓般一阵乱撞,手指一片冰冷,几乎连手里的帕子都捏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