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佛爷说惦念着她们了,所以特意找来了几位说得上话儿的福晋,还有几家格格小姐,到她身边做个伴儿。”
“有崇绮家的么?”
崇琦是皇后阿鲁特氏的父亲。听同治问起,载静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便想了想,道:“听说原是要召的,但自瓜尔佳氏逝后一直也都没个合适的人选,所以,应是没有。”
“便是随意找个未出阁的姑娘,封个七八品的带进宫,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指的自然是慈禧。载静笑了笑,道:“不如皇上回头跟太后老佛爷说说,兴许便应允了。到时有个自家人在宫中,也方便随时照应着东宫的娘娘。”
听见此话,同治不由轻叹了口气:“载静,你在宫里一向自在惯了的,可有见到过皇后?”
载静沉默。
同治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淡淡道:“自那日闯进我宫里寻了些有的没的闹了下,那女人就没再允许皇后上朕的宫里去过,也不准朕去找她,说是为了朕的圣体着想。呵,朕的圣体她又几时真的费心着想过。”
载静笑笑。依旧是个无法掺和进去的话题,于是顺势寻了个话头,道:“说到皇上圣体,上回听说一直有些不适,近来怎样了?”
“你觉得呢?”
“似乎看来比微臣刚回来那阵精神了许多。”说是这样说,但载静望着同治的脸色,知是不太妥。他已是比上回见到时更瘦了些,本就蜡黄的脸颊深深朝里凹着,显出清晰的骨头。且听说整日福寿膏不离身,所以如此年轻已是眼袋垂落,两眼看来一丝神采都没有。
“你撒谎呢,载静。”觉察到了载静心里所想,同治朝他笑了笑:“这会儿周围没人,也不敢同我说会子真话了么?出去四年,你倒真是有些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边说边将搁在一旁的袍子往同治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披了,又道:“臣从洋人那里买的西药,治疗头痛风寒最是有效,皇上若不嫌弃,不如用来试试。”
“不用了,洋人那些劳什子的玩意,谁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怎能跟咱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药方比。”
“皇上说得是。”
“不过最近随着载沣他们几个在宫外头走走,寻了几处好地方找了阵乐子,这头痛体乏的毛病似乎好了许多。”
“宫外虽好,但总不比宫里的干净。”
“呵……”同治再笑,朝着载静指了指:“朕晓得你指什么。不过你不也贪爱那些新鲜的东西么,何须说朕。”
“微臣只是担心圣上的龙体……”
话音未落,底下有小太监扬声通禀道:“启奏皇上,圣母皇太后传膳了,请皇上移驾体和殿。”
同治起身,朝他肩膀上拍了拍:“一块儿去吧,载沣说今儿老佛爷召了京城里最有名的伶人楼小怜,还说有个人要咱一定去见见。”
“哦?什么人?”
“不知,但看他说得神秘,倒也真有些好奇,听说是特意为老佛爷请来的。”
“呵,如此,倒真是要去见见了。”
第252章 番外 画情四
楼小怜是京里有名的生角儿。
以往朱珠只听过他名头,家里管教严,从未请过戏班子进府,所以只闻其名而从没见过其容。今一见到,方知他年方十八就能担得京城头一块牌子,自是有道理的。他是龙德云的弟子,素颜时如女人一般纤细秀美,一上妆上了台一开腔,立时一股透着妖娆的英气扑面而来,直瞅得周围几个年轻姑娘们面红耳赤,心神不定,究竟唱了些啥已是无所谓,只一心盯着台上的身影看痴了神。
甚至几位福晋也在边上看得仔细,唯有一名衣着素净的女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慈禧身边安静伺候着,仿佛台上再好听的唱腔,再美貌的伶人,与她都是无关的,只一心伺候着慈禧饮茶用点心,随后瞅了个空,蹙眉对她道:“额娘自是这边图个热闹,东宫那边清清冷冷的,女儿每回去都觉得瘆的慌。”
一句话说得周围静了静,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慈禧,怕她因此而恼怒。但兴许是台上曲声热闹,没让她听见身旁这句话,只笑吟吟望着台上那一身戎装的楼小怜打着一套虎鹤双形,一边用小指上长长的指套在白玉杯上扣着,敲出跟曲声一样的清脆节奏。
那女人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退到一边,朝朱珠看了一眼。
朱珠打小知道这个女人,她是西太后养女固伦荣寿公主。说是养女,实则比同治皇帝这个亲生儿子要亲近得多,十七岁守寡后便被接进宫里陪着同样年轻守寡的慈禧至今,一贯深得慈禧的宠爱。因而在慈禧身边时也比旁人敢说一些话,即便有时话说得直了,慈禧也鲜少会去怪责她。
现如今见她一双目光紧锁在自己身上,朱珠疑心是自己脸上的面具碍着了她,当即头往下沉了沉,听她开口对慈禧道:“额娘,这面具不离身的姑娘可就是九门提督斯祁大人的女儿斯祁朱珠么?”
“便就是那孩子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整日戴着张面具,是丑得无法见人么?”
一句话说得慈禧噗的声轻笑,瞥了她一眼道:“再丑丑不过咱娘俩这样上了岁数的,别人无非是有难言之隐,你也就莫要盯着她那张脸不放了。”
“额娘又说笑了,谁能比我额娘更好看的。”
这话说得慈禧又笑了起来。而她目光一转再次望向朱珠,道:“斯祁朱珠,你还记得我么?”
“回大公主,奴婢自然是记得大公主的。”
“我也记得你。还记得你十岁时入宫,到我屋里怎么也不肯坐,说是有个长脖子的女人靠在我榻上,你还记得么?”
“年少时的胡话,公主倒还记得……”
“瞧,我这大公主,平日你们都道她行事大胆,知不知道当年她为这丫头一句话好些年都不愿再回那屋。”慈禧笑道。旁人也跟着笑起来,当个笑话听着,唯有朱珠一张脸隐在面具下笑不出来,只悄悄又拽了一手心的汗,随即听见大公主又道:“说起来,也应有十八岁了吧,还被你额娘藏在家里头,不舍得嫁人么?”
“我要有个贴心的闺女,自然也不舍得早早去嫁了人。”慈禧道,一边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站在身旁的一位福晋:“说起来,那些阿哥里头还有至今尚未婚配么?”
“回老佛爷,多数都是已经成亲了,倒记得多尔济吉氏家中长子,至今似乎还未婚配。”
“你说载静么。”
“是的,老佛爷。那会儿聊起时听多尔济吉氏说,家中几个儿子,就数他最不安分,总在外头来来去去,无法定下心,所以至今都没有婚配来着。”
“给他配个媳妇儿,不就把心定下来了么。”
“太后说得是。”
正你一言我一言攀谈着,一名太监进屋禀报道:“启奏太后,皇上圣驾已到,静王爷也已到。”
闻言慈禧笑得更为开心:“说曹操曹操到。载静也来了么,都让进来吧。小李子,吩咐下去,可传膳了。”
“嗻。”一旁李莲英立即应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一双人影自外间进入,到垂帘处停了停步子,一人拍直了箭袖单膝跪下道了声太后吉祥,另一人在旁站着,朝里屋恭敬道了声:“额娘,儿子载淳给皇额娘请安了。”
“都免礼了。屋里全是自家人,没啥好避讳的,都进来吧。”
话音落,两旁宫女将帘子掀开了,同治与载静先后朝里走了进来。
一见到载静的面,朱珠不由朝边上退了退,本是不想引他注意,岂料反让他瞧见了自己。他目光一转朝朱珠扫了眼,随后似乎视若无睹般径自从她边上走了过去,跟随同治在慈禧身旁立定了,不再朝她多看一眼。
此时他已换了一身深色旗装,在同治身旁站着,如临风的玉树般挺拔俊朗。衬得同治那张枯黄的脸看来更为憔悴,慈禧似乎因此而若有所思般朝自己儿子脸上看了看,随后又恢复了常色,将手中茶杯交予大公主手上,对同治道:“这些天身子骨可好些了?”
“托额娘的福,儿子这些天好很多了。”
“我瞅着也像是精神了些。你看,为娘的关照是否有些道理,不要总贪恋着一时的年少欢愉,你这身子便跟先帝爷一样,需要好好地调养。”
话音落,瞅着同治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站在一旁静默不语,便转头对边上的载静道:“刚说起你,你便来了,入宫那么久也不想着多来看看我们这些娘儿几个,是嫌我这地儿无趣么?”
“老佛爷要折煞微臣了。载静始终惦念着老佛爷,几次想来求见,只是不敢扰了老佛爷的清净。”
慈禧笑笑:“瞧这嘴说的,多像回事。昨儿你额娘说身子不适,今天可好些了?”
“回老佛爷,昨夜御医看过后,今日已好很多了。”
“那就好。她打小身子骨弱,且要仔细看护着,回头让御医再去她那边看看。”
“谢老佛爷,老佛爷费心了。”
说话间,太监们已悄无声息将席面在众人间摆了开来。
西太后的膳宴通常都由西膳房特别烹制,极度奢靡,但尽管如此,陪伴西太后用膳实在是件很累的事,因为照规矩必须在旁站着。唯有皇帝跟怡亲王载静两人分别在她下首里坐着,但自入席后,因同治始终低头面无表情地用着膳,别人也就无法活络起来,连慈禧似乎也暂时失了说笑的兴致,只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菜,一边看着外头热闹的戏台。
见状载静朝外头望了一眼,打破僵局道:“太后是把楼小怜楼老板给请来了么。”
“听闻楼小怜能文善舞,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所以小李子特意给我从外头请了来。怎么,你也对他早有所闻么。”
“如雷贯耳。”
“噗……”慈禧一声轻笑:“我就知晓,只要有那些漂亮的人一出现,总会招惹你的注意。可惜不是个姑娘家,不过这楼小怜有个妙处,听说他小生演得,青衣也演得,你们可想看看他妆扮成青衣的模样?”
既是问,却也是不用等人回答的,慈禧朝一旁小太监耳语几句,片刻小太监奔出,将戏台上的楼小怜领了下来,带到门口处跪下,俯身叩头道:“草民楼小怜承蒙太后老佛爷,皇上召见,叩请金安。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瞧这声音,说话都跟唱戏似的好听。”慈禧笑道。“楼小怜,都说你小生能演,青衣也能饰,今儿给咱都开开眼。”
“遵旨。”说话间将,他直起身将外头那件青色罩衣轻轻一扯,露出里头雪白色一件丝绵内衫,随着罩衣掀去时那阵风忽地衣摆飞起,又坠落,宛如一袭长裙般披在他身上。瞬间令那原本英姿勃发的身形仿若变得柔软了起来,又解开发上裹巾,一头柔软长发便直垂了下来,而目光顺着发梢轻轻随着发丝的坠落朝慈禧处一闪,霎时,便由刚才一个清俊的小生,生生地化成了一个宛若西子般的女人。
这一变化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呼了起来,欢喜而惊艳的惊呼。
唯有朱珠真正的是吃了一惊,几乎失手摔落了掌中的杯子,幸而及时反应过来,一把将它握稳了,随后心慌意乱地朝边上看了两眼,见没人留意到,稍稍松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将目光望向那名伶,见原本自他身后浮动而出的一层模糊影子不见了。
果真是错觉么……
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在他身后见到了一条蛇。
幸而只是错觉。
她垂下头轻轻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起头时,见有一双视线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
心跳不由快了一拍,她垂下头,匆匆避开载静的目光,却无法避开他目光游移在她脸上和身上的清晰感觉。于是脸一下烫了起来,她接过一旁太监递来的碟子,看着里头的菜,那鲜嫩美丽的色泽,扑鼻四溢的香气,此时却蓦地叫她胃里一阵翻搅。
“额娘,”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同治对慈禧开口道。
她不由立即抬头同周围其他人一样朝他望了过去。
“额娘,”见慈禧的视线依旧停在楼小怜的身上没有回应,同治便再唤了一声。
慈禧这才将目光转向了他:“什么事,皇帝?”
“看额娘今日情绪上佳,可否请皇后过来坐坐,她想给额娘问安,已想了有多时了。”
“改天吧,今儿闹腾得有些乏了。”
“额娘每次总说改天,却不知究竟哪一天才愿意见见自己的媳妇儿?”
“你是说我故意不愿见她了?”放下手中筷子,慈禧的目光微微一凌。
“儿臣不敢。”
“那为何一再追问。难道为了你的媳妇儿,即便你额娘身累体伐,你也是不管的?”
“额娘误会了……儿臣只是想,皇后已有月余未能问候皇额娘,心下必然觉得不安。而皇后同儿臣也已有数月未能见面,即便是为了儿臣的身体着想,自古也没有夫妻这样分处两地,因而儿臣去问了慈安皇太后,她说……”
“住口!”也不知为什么,当听见慈安那两字时,慈禧一张俏生生的脸勃然转了色,一把将面前一盘点心狠狠朝同治面前扔了过去,随后拍桌而起怒道:“慈安皇太后!你倒聪明!每回都拿慈安皇太后来压我!慈安是你亲生娘亲吗!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亲娘吗?!”
同治并未被那一盘点心砸到,却已是被骇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跌坐到地上被兀自发了呆,一旁宫女太监眼巴巴看着,竟无一人敢过去搀扶,也无一人敢开口劝阻情绪失控的慈禧。
所以自然也根本就没人想到,被吓呆了的同治再回过神后,在羞愤之下竟会口不择言地伸手朝慈禧用力一指,大声道:“你自己守寡!莫非也要自己的儿子媳妇跟你一样活生生地在这个紫禁城里守一辈子活寡么!!”
话音刚落,慈禧一把推开身旁太监猛地冲到他面前,朝着他那张蜡黄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第二掌正要继续掴下,突兀一道琴音自门外响起。
悠悠扬扬如水一般柔软而透彻人心的琴声,如一只无形却有力的手,轻轻巧巧扣住了慈禧几乎落下的那一巴掌,亦僵住了她暴怒的身形。
片刻外头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一声细细的通禀:“启……启禀太后……太医院的碧落先生求见……”
“宣。”
话音未落,楼小怜身后突兀显出道修长的身影,黑衣黑发,抱着把琴绕过楼小怜自门外翩然而入,身未进,已带入扑鼻一股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香气:“臣碧落,叩见圣母皇太后,叩见万岁爷。”
第253章 番外 画情五
碧落的出现很适时地缓解了体和殿内紧绷之极的气氛。
之前还被慈禧的怒气吓得跪倒一片的人,这会儿全悄悄侧着头,目光闪烁地朝着门口处望去。
原是想看看究竟谁那么大本事,竟能让西太后在盛怒之下住了手。及至一见到他那张脸,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说,噫!怎会那么美?!
普天之下,哪有生得那么漂亮的男人。
莫说是人,即便是妖,只怕也无法生得一丝儿毛病都挑剔不出来。
偏偏这名叫碧落的男人便是如此。
以往只听说潘安宋玉生得好看,有谁见过真容?眼前的碧落却比古人笔墨下的潘安宋玉更加好看。这到底是有多好看?搜肠刮肚却形容不出,只知那一张脸,若说它如女人般妩媚,偏又透着股逼人的英气,若说俊逸阳刚,眼波流转处却分明一抹溺得死人的妖娆。
之前的楼小怜便已经雌雄莫辩般够美的了,在他边上一衬,生生的就被比了下去。
一时宫内静得鸦雀无声,唯有静王爷依旧在边上坐着,慢慢饮尽杯里的酒,朝着门口这美若天仙般的男人微微一笑:“这位便是常听宫里头人说起的碧落先生么,老佛爷?怎的说是叩见,膝盖里却跟打了铁似的,莫是至今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免礼了。”见碧落闻言便要下跪,慈禧转身淡淡道。随后回到自己软椅上坐下,扫了眼四周,抬手轻轻一摆:“都起吧。”
这一说,边上太监侍女忙聚拢过来,将同治从地上搀了起来。
但许是还未从之前的激怒和羞愤中抽离出来,他僵着张脸立在一旁,不动也不坐,似仍在以沉默对抗着坐在正首那高高在上的女人。而慈禧对此仿佛视若无睹,只将一双眉慢慢舒展开了,望着门前的碧落,对身旁载静道:“王爷,勿口口声声的规矩。祖宗有家法,原是对着咱宫里头的人,而碧先生乃是江湖中的,闲云野鹤,切莫过于计较。”
“原来如此,载静无知了。”边说边朝碧落拱手一揖,碧落原是在门前静静望着,见状,便将琴往地上垂了,也朝他回了个礼。
慈禧一旁看着,似乎重又高兴了起来,一边望望身边的载静,一边瞧瞧门口的碧落,片刻,叹了声道:“今先生应约前来,给咱娘儿们弹琴助兴,本是件快活事,没想却被撞见了家门中争争闹闹的不痛快事,倒真让先生见笑了。”
“老佛爷说笑,碧落一路而来,只来得及一睹老佛爷如观音般的慈颜,何尝有见到什么不痛快之事。”
慈禧笑笑:“说到一路而来,听说你近日刚从塞外归来,是么?”
“回老佛爷,因前阵听王太医提起,说老佛爷肺经略有热燥,久治未消,故而有些烦恼。因此碧落趁着三月时节去了趟塞外,为老佛爷寻得一月霜冻后的寒梅凝露,共三钱。老佛爷只需每日照量服用,不出月余,便可去了那热燥之烦。”
“先生又费心了。”
“老佛爷为这江山社稷倾尽一片苦心,臣子们这一点点微薄的孝心,却又算得上些什么。”
“你们瞧瞧,若周遭小辈们都能有先生这一半的体恤,我便也就省心多了。”
此话意有所指,不过周遭人再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因此朝边上的同治看上一眼,唯有载静,不动声色悄然朝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原是示意他顺势说上几句好话,以此化解他同自己母亲间的僵局,哪晓得那年轻皇帝铁了心般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僵立着,不发一言,白白错过了这本可缓和的机会。
见状,慈禧亦是不动声色的,只笑了笑,边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边对碧落道:“既然先生已到,不知今日准备了怎样的曲子给咱助兴?”
说话间,边上小太监已手脚麻利地将早准备好的蒲团往门边放了,伺候碧落在蒲团上坐下。随后将琴搁到腿上,轻轻拨了个调子,碧落抬头道:“前阵子路过玉门关时,听一位老先生在关前奏了一曲《凤求凰》,听得十分动情。所以此番,碧落虽奏不出那位老先生的温婉沉静,余音绕梁,却也十分想试上一试,在老佛爷面前献个丑。”
“碧落,你听得情动,情却是为谁所动。”慈禧笑着调侃。
碧落但笑不语,随后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道流水般的韵律便从他指尖下缓缓流淌了出来。
一时宫内再次静得鸦雀无声。
碧落的琴不同于寻常,声音更为醇厚低婉,如人耳语般娓娓而言。因而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抑扬顿挫间,叫人身不由己地情绪随之跌宕,亦不由自主地被那越来越悠扬的音律拖拽摇曳,久久,便即便是不通韵律者,也都跟随着跌入其间,无法抽离。
直至嘭的声响,将这一切骤地打破开来。
醒过神瞧过去,却原来是同治皇帝,他在曲声中一张蜡黄的脸不知怎的变得苍白,抬手狠狠将面前的椅子推落在地,随后一声不吭便朝外走去,完全无视身后慈禧投射而来那道激怒而凌厉的目光。
“皇帝!”眼见他便要冲出宫门,她终于拍桌喝了一声。
同治的脚步在门口僵了僵,旋即一甩袖径直便出了门,一旁太监见状想拦,却又哪里敢出手去拦,但眼睁睁放着他离去也是不好,左右为难之际,几乎急得要哭,所幸就在这当口慈禧身旁突兀有人真的哭了出来,令慈禧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开了去。
哭的人是她边上的大公主。
原一直面无表情地在她身旁安静坐着,即便是倾心听着碧落的弹奏时也是如此。但突然间便哭了起来,慈禧大惊,因从未见过这闺女在自己面前哭得这样伤心过。不由立即起身扯住了她肩膀,问:“怎的了,突然间如此伤心?”
“女儿失礼了,额娘……”大公主抹着眼泪,奈何仍有更多的泪从眼眶中滚滚跌落:“碧先生这一曲《凤求凰》,听得女儿着实心酸,因忽然间想起了早早亡故的夫君……额娘……”边说边所幸靠向慈禧痛哭起来。
慈禧竟也被她哭得一时眼圈发红,原是气得脸都发白了,这会儿被大公主这么一哭,倒心乱得忘了离去的同治,只一边安抚着大公主,一边好声对她道:“好了,莫哭了,你的苦我知,咱这些个孤儿寡母们都知,你且莫再哭了,哭得你娘也要伤心……”
“额娘千万莫伤心,否则女儿便真真是死罪的了,娘啊……”边说,边却哭得更厉害了起来,直至偷眼见到同治的身影已在宫门外走远,而慈禧也显然是真的将他给忘却了,才稍稍停了停,轻轻抽泣两声,抬头道:“碧先生琴艺果真了得,额娘,恕女儿无法再听下去了,否则今夜是无法入睡的了。”
“也罢,”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你且先回去歇着,稍后我让人给你端些点心来。”
“多谢额娘,”说着便要走,想了想,又道:“额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女儿听《凤求凰》,听得悲戚,想来额娘如此,皇上也是如此。凤求凰,凤求凰,女儿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却也知夫妻不得见面之苦。想皇上一则年轻,二则同皇后感情甚笃,好歹偶尔也叫他们两口子见上一面,否则,并非女儿要多事,只是担心万一慈安太后问起,额娘怕要难以交代……”
“罢了。”不等她再多说,慈禧蹙眉打算了她的话:“此事任何人无须再同我多说什么!”说完,许是觉得自己口气太厉了,便放缓了声,道:“我自有我的主张,知道你心疼你皇兄,也罢,我且会仔细想想。”
“多谢额娘,女儿便知额娘是一片菩萨心肠。”
“你少在那儿奉承我。”
“呵……那女儿这就先告退了,额娘也早些休息。”
说罢,同着慈禧依依不舍道别。朱珠一旁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唏嘘。
想这慈禧,在自己儿子前如此专横独断,几近毒辣,却对这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如此体贴细致。难怪有言道,生儿女也是缘分,有良缘,便也有孽缘,显见同治与慈禧便是那孽缘了,若非如此,怎忍心看自己儿子在如此一众人前那样愤怒和丢脸。
琢磨着,不由轻叹了口气,忽觉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以为是载静,却不是。再往四周细瞧,却又感觉不到那视线了,不免心下忐忑,便将头低了,把脸上的面具遮了遮严实。
此时慈禧的兴致也已被打消不少,虽还流连热闹,但却已无心继续沉淀其间,便在又听了几首曲子,看了半段戏后,便将宴席散了,又遣了众人各自回去,自个儿心事重重,在李莲英的伺候下沉默不语地返回了储秀宫。
但朱珠却并未就此返回西三处。
一出体和殿,她就立刻加紧脚步匆匆往前跑了阵,直至远远见到那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影出现在正前方,才重新把脚步又慢了下来。
一路悄悄跟着,见他似乎还并未有离去的打算,只在御花园中慢慢走着,沿途赏着边上的风景,便想寻个借口过去跟他说上话。奈何男女有别,终是有些忌讳,脑子里话头盘横了半天,竟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
就那样一边踌躇不定,一边继续往前跟随,过了片刻,忽见他一个转身,径自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慌忙闪身想寻个地方躲,他却已微微一笑,朝着她藏身的那道花架处道:“姑娘是有事要找在下么?”
朱珠不得不垂头往花架外走了出来。
此时碧落已到了花架边,见她立在原地,便不再靠近,只随手将琴竖到身旁,朝她脸上那张面具看了眼,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斯祁大人府上千金,斯祁小姐。碧落有礼了。”
朱珠忙回了礼。
之前原是想了一肚子话,却在面对他时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只讷讷嗫嚅了半晌,随后才道:“先生莫非就是那天到府中同家父见面的那位郎中么。”
“正是在下。”
“不知……可有见过我哥哥了……”
“这个么,”碧落顿了顿,道:“斯祁大人似乎一直有所顾忌,所以直至今日,碧落还尚未见过斯祁公子的面。”
“原来阿玛还未请先生给我兄长看过么……”
碧落笑笑,转口道:“令兄得病似乎已有多日,听说遍寻良医也始终未得彻底治愈,是么?”
朱珠点点头:“原先上门的郎中还都络绎不绝的,后来总是酬金出得再高,也乏人问津,听说宫里的王太医也来府中试过,但也……”
“王太医的回春之手也无法医治么?这倒越发叫人有些好奇了。”
“而且越来越重,真叫人心里烦乱。”
“姑娘跟斯祁公子感情甚笃。”
“自幼在兄长身边玩耍长大。”
“青梅竹马。”
莫名说了这四个字,起先朱珠并未领会,之后发觉有异,不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先生是何意……”
碧落不言,只微微笑了笑,那瞬朱珠忽觉脑中有些恍惚。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笑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怔怔朝他看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脸上一烫,匆忙垂下头:“朱珠只是想知道,若是能详细描述我兄长的病症,先生可否能先给做个诊断……”
“医家讲究一个观色,一个切脉,因而纵使斯祁姑娘对在下讲述令兄所有症状,碧落也无法藉此便妄下判断,所以,还望姑娘见谅。”
“既然这样,那朱珠就不打扰先生了……”
“如此,碧落告辞。”说罢,将琴轻轻一提,收入手中转身离去。
朱珠站在原处对着他渐远背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随后抬头,发觉天色已有些昏暗,恐错过时间挨嬷嬷的训教,便匆忙转身往西三处方向快步走去,谁想走了阵忽觉有些不对,刚才一路跟这碧落走到此地,原也没留意究竟是在哪里,只知看上去应是花园,随知此时再走,却无论怎样也寻不到一条出去的路,之前来时那条小径更是不知所踪,不由慌了起来。心想怎么皇宫内会有这样一处幽闭般的所在,而周遭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急匆匆又来回兜了一圈,发觉仍是在刚才逗留的地方,不由一下子呆在原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样过了好一阵,隐隐听见高墙外似有人声在低低说着什么,她忙一边跳着一边朝墙那头抬高了声叫:“有谁在么?外头有谁在么?”
墙外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啾啾几声鸟叫在头顶参天的大树上面鸣着,过了会儿扑拉拉一声飞了开去,坠下几片叶子,径直落在了朱珠的脸上,而她也因此被骇得惊叫了声,因为就在那几只鸟儿飞过的高墙处,她一眼见到有两颗苍白的头颅在墙头上挂着,眼窝漆黑,眼眶通红,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随后学着她的样子蓦地张开嘴一声尖叫,吓的朱珠当即扭头便逃!
那样一口气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纵然总也无法从这地方跑出去,朱珠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总觉得之前的尖叫声像影子般追着自己似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这情形让她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这紫禁城里所遇到过的遭遇,便是那大公主所说的坐在她房里的那个长脖子女人了……当时也把朱珠吓得腿软,几乎逃出宫去,时隔多年几乎已快淡忘,却在猛见到那两颗头颅后记忆一下子便又复苏了过来。
于是本就不安之极的一颗心更加恐惧了起来,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四周也变得越发寂静,她怕得一边跑一边不由得要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哭,只怕自己哭的样子和声音再度把那东西给引来,所以使劲憋着,一边拼了命地用自己两只被磨出了血的脚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忽见前方有两盏灯突兀出现,且摇摇晃晃往自己这边飘移过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大叫了声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抓起身旁一块石头使劲朝灯笼处丢去,朝那方向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灯笼竟也就此真的停了下来。
随后显出后头一排人影,以及一抬四人银顶方轿,同时有太监公鸭般的嗓门紧跟着骂了过来:“啐!谁在那儿疯言疯语的挡了咱怡亲王的道儿?!”
还待再训些什么,骂声却戛然而止,随即轿帘一掀一道人影从里头跨了出来,径直走到朱珠面前,蹲下身朝着她脸上仔细看了看:“你见鬼了么,朱珠?”
第254章 番外 画情六
直至随着载静的轿子出了那片园子,朱珠才明白,原来刚才一路跟着碧落走,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紫禁城最西面的北五所圜墙之外。
难怪如此清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地方都是紫禁城的‘冷宫’所在,高高的围墙和层层古老的宫门锁着那些因各种各样的原由而被先帝幽禁在此,至死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的嫔妃,因而对于宫里头的人来说,无异于是个坟墓般的所在,平时见着都要绕道走,甚至还有人称,在这附近见到过百年前那些死在此地的妃子们的鬼魂。
所以载静说,若在此地碰上鬼打墙,也不是不可能。
真是鬼打墙么?
朱珠自小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因每次提到这些,总会换来家中长辈的呵责。久了,便也觉得这些东西是可笑的了,纵然有时夜里听丫鬟们说起那些鬼鬼怪怪的事,也总当个故事去听,有趣归有趣,但深信这世上不可能有就是了。
谁想今日碰到的事,却打破了她一贯的认知。
若说年少时偶尔所见的那些是自己的幻觉,那么这一次所经历的,她可以断定绝不是虚幻。她不仅确实在宫墙上看到了两颗向她尖叫的人头,还在一个明明地方不大的园子里无论如何也绕不出去,而之后,当她随着载静的轿子沿着她第一次走的方向一路往前,只用了片刻功夫便从园里出去了,可见,她原本离去时走的方向根本没错,只是不知怎的当时偏就找不到出去的那个月洞门,也寻不到碧落离开时的那条路,仿佛它们都被谁恶作剧般隐藏了起来。
多诡异,难道世上真的有鬼么……
思忖间,听边上轿中的载静问道:“你怎的一个人会跑到这里来。”
“闲着没事,想四处转转。”
“是么?”他瞥了她一眼,笑笑:“出门时见你一溜烟便追着那位碧先生的人影过去了,还以为你们约在此处见面。”
“我同碧先生素不相识。”
“哦。”他淡淡应了声。随即朝她身上望了眼,又道:“你的脚怎了,走路跟支木头似的。”
“之前走得急,怕是磨破了皮。”
“是么。”他用折扇敲了敲窗,轿子于是停了下来。“进来。”
“什么……”
“让你进来。”
此时边上人都停下看着,朱珠虽是迟疑,却也只能立即掀开帘子低头钻了进去。
没等站稳,载静一拍窗,轿子一起便又摇晃着朝前走去,晃得朱珠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身上,急忙想要离开,但轿内统共那么点大的地方,身子周转都难,却哪里移得开。
方知着了这男人的道,见他将头侧到一旁低笑,不由脸涨得通红,想再挣扎又怕脸上的面具给碰落了,只能一边撑着他身后的椅子稳住自己身体,一边小心护着脸上的面具。
“你啊,当真是根木头。家中人要你一辈子戴着它,你便真的就要这么戴上一辈子么?”见状他抬眼问。
黑洞洞的目光似乎穿透脸上那层面具径直望进了内里,慌得朱珠一低头,却被轿子又一波晃动给再次推到了他身上。
“王爷不如让奴婢出去走着便是,这样奴婢无法站稳……”手忙脚乱稳了阵,她咬着唇低声道。
“可坐我身上。”
“王爷是存心让奴婢难堪不是……”
“那你便这样站着。”
站便站着。朱珠心一横,倒也稳稳地就撑在了远处。见状载静再度笑了笑,将头转向窗外,道:“你还是这样倔,也难怪铁了心的能将这丑东西戴上一辈子,便是见着了脸又何妨呢,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额娘说,婚后夫君才能摘得。”
“哧……”一声轻笑,他抬眼道:“都什么样年月了,还使得这类劳什子的规矩。”
话音刚落,许是前头轿夫突兀歪了脚,轿身一阵动荡。直晃得朱珠一头往载静身上倒了下去,随即感觉到胸口同他脸轻轻一触,慌得她一头朝后仰倒,险些从轿内跌了出去。
“稳着。”所幸被载静一把将她又拽了回来。见她全身僵硬着,便朝窗边挪了,腾出一块空地儿将她塞了过去,一边笑着将她至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倚着窗慢慢道:“当真是珠圆玉润的朱珠。”
朱珠的脸几乎要喷出血来。
瞬间想起白天的窘状,却也不想因此便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只将脸转到一边,看着窗外幽幽的夜色,转开了话头道:“王爷今又怎会路经北五所。”
“去宁寿宫拜会了两位太妃娘娘,原想着顺道上乾清宫去转转,谁想半路竟会遇见个挡道儿的。”
朱珠咬了咬唇垂下头。
见状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样物件,道:“说起宁寿宫,想起两位太妃赏赐了件物什给我,我既用不着,不如赏了你。”
说着,将那东西递到朱珠面前。
朱珠见是一块珐琅瓷的别针,细巧精致,上头还用西洋画画了个漂亮的女人。
不由噗地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笑太妃娘娘怎的赏了王爷一件女人用的物件。”
“年岁大了,不知这是西洋女人用的别针,见着上头的画,以为是个缩小了的美人相框。”
一句话说得朱珠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他望着她挑眉道:“你今日倒真是爱笑。”
“我笑全紫禁城的人似乎都知道王爷爱慕漂亮的女人……”话音未落,知道自己又失了言,忙住嘴将头沉了沉。
以为他会因此而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了阵,随后有些突兀地侧过身,将手中的别针扣到了她衣领上。
朱珠因着他这一番举动几乎僵硬得半个身子无法动弹。
只眼睁睁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将那别针在她衣领上别牢,再将那领口扶了扶正,随后身子往后靠了靠,似在细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