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养尸地十五

地上深深一滩水塘,本都以为是水,却谁想原来都是汽油。情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直到听见谭哲一声怒骂,才猛地意识到周围空气里充斥着股浓重的汽油味。

当时所有人立刻就作了鸟散状。

撒腿就跑,朝着我们前夜开车进村时的那个方向。而本能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其实当时谁都没看清从王寡妇家追出来那东西究竟什么样,可是一股由内而外的恐惧却是直透入骨髓的,这恐惧驱使我们在一眼看到车无法开动后立刻就朝村口方向跑去。但我们这一逃却把一个人给急坏了,就是黑子,在我跟着林绢他们一头朝前冲着的时候,便听见他在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叫:“回来!都给我回来!”

可当时没有任何人听他的。

只一股脑地朝前奔,但奔着奔着,很快就发觉不对劲起来。

因为前一晚谭哲把车开进村后,没多久就停下了,所以王寡妇家应该是离村口很近的。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回头朝过来的方向看去时,能很清楚地看到村口那棵掉死了墓姑子那只黑猫的歪脖子树。

可是此刻我们明明跑了很长一段路,却始终没见到村口那片被车轮碾出的车道,以及村口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

这不正常。

意识到这点汪进贤头一个停了下来,大声问谭哲:“小谭!我们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而谭哲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眼睛一下子瞪大,朝前用力指了指:“……那不是王寡妇家么……”

他这一指,果然见到左前方一前一后矗着两栋房子。大的是王寡妇家,小的是墓姑子的住处……我们这一圈猛跑,竟是又兜回了原处,而且是刚才从白家祠堂逃回来时的那个方位……但只看到谭哲那辆没了油的巨大房车停在那边,周围没见到黑子,也没看到之前从屋里追出来的那个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面相觑间,忽听罗小乔抖着声问了句:“北北呢?你们看到北北了吗……”

没人看到何北北。

刚才一路跟着他们狂奔时,我记得很清楚他就在罗小乔边上跑着,离我大约五六步远。

可是一转眼间人就不见了。

就连一直在他边上的罗小乔也是刚刚才发现何北北突然间就失踪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登时令她那张脸变得比纸还苍白,她朝周围所有沉默而无措的人呆呆望了圈,随后一咬牙一跺脚,猛转身就往回奔了过去。

边跑边叫:“北北!北北你在哪啊!北北!”见状谢驴子不由同汪进贤迅速递了个眼神。看来是准备要去制止她这不管不顾的行为,但没想到却是我估计错了,眼见离罗小乔最近的一处蒿草丛内突然一阵耸动,两人急转身朝着右方向撒腿便跑,竟是将其他人都给丢下不管了。

但是没等他们跑出几步远,突然一道黑影倏地从那片蒿草从里窜了出来,眼见罗小乔竟得要叫出声,一把捂住她嘴把她从那方向给推了回来,随后对着谢驴子和汪进贤低吼了声:“别往那走!跟我来!”

这才看清,原来他竟是黑子。

之前我还以为他不管我们自己一人跑了,没想到却是藏身在那处蒿草丛里。此时一脸的紧张,他一边瞪大眼朝身后看了又看,一边朝我们用力挥了几下手。见状我们立即跟了过去,包括一脸尴尬的谢驴子跟汪进贤。

随后见他再次纵身跳进了那片高大的蒿草丛里,几下便在那片被杂草占满的田埂里隐去了踪迹,我们也迅速跟着进入,只有罗小乔还在田埂边站着,铁青着一张脸环顾四周,嘴里絮絮叫着何北北的名字。

他失踪得实在太过突然和蹊跷,但就这么任着她干着急也不是什么办法,因而转过身我一把将她拖进了队伍,岂料这一下让她哇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甩开我手抽了我一把,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刚才他还在这里啊!你们是想不管他了是吗!!有没有人性啊……”

话似乎还没说完,她的骂声却突然猛一下停住,一双眼盯着我脚下某处瞪得几乎要突出来了,随后哇的声尖叫,她一把将我推到一边随后跌跌撞撞朝着黑子身影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啊!!”

那力气真的很大,我毫无防备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随后见到林绢紧盯着我整张脸拧成一团,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她身后的谭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同时我感到自己后背一下子撞在了某样东西上。

坚硬而单薄的一样东西。

随即一股极猛的酸腥味直冲着我鼻子和嘴里钻了进来,同之前在地洞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的味道,却又着实比那要浓重刺鼻得太多。呛得我险些要吐出来了,却被周身随之而来一股冰冷的恶寒生生给逼进了喉咙,只张大了一张嘴用力喘着气,然后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一眼瞥见身侧有几根细如竹竿又被层层半透明的皮包裹着指骨。

它们轻轻一晃,照着我肩膀上一把抓了过来!

见状林绢一把挥开谭哲的手对我尖叫一声:“快跑!”

与此同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反应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没被抓到肩膀,但脖子上无可避免地被一股尖锐的力道扯得火辣辣一阵刺痛,这痛如同触电般令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林绢方向冲了过去,随后被她一把从地上拖起来转身就跑。

一路跑,一路能听见身后杂草内哗哗声交错乱响,似有无数双脚在那片密集的蒿草丛里踩动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让人听着心跳快得几乎每吸一口气都是痛的。

直至后来那些声音似乎不见了,我们依旧疯狂地朝前死命奔跑。

一口气穿过两片农田,又钻过了两条被几片荒宅围绕着的小路,再沿着一条被疯长的玉米遮得几乎看不清地面的田埂艰难地穿梭了一阵后,终于见到黑子在前方一片焦黑得仿佛遭遇过一场火灾的楼房处停了下来。

这时所有人跑得几乎都已快断气了,我却依旧两条腿抖个不停,仿佛习惯性还要往前继续跑。

但所有人里汪进贤的状况却是最糟糕的。本来两条腿就不太好,此刻干脆匍匐到地上吐了起来,见状黑子眉头一拧低低说了些什么,随后快步到田里扯了几把枯玉米秆拖到他面前,将地上他的呕吐物给盖严实了,从棉袄里摸出包火柴嚓地点燃,朝玉米秆上扔了过去。

玉米秆立刻烧了起来,将地上的呕吐物也一并吞进了火舌里。“这味道会把那东西引来,火洗过才干净。”等烧得差不多,黑子对我们解释道,随后朝身后的房子指了指,有些突兀地问我:“还记得这里不?”

我不由再次朝那片焦黑的房子看了眼。

似乎是有点眼熟,不过大片地方都被烧焦的,所剩下的比较完整的那一两栋矮楼,实在让我想不起更多的来。

“这是我家。”见状黑子道。一边踩灭了地上的余火,抱着手里的小小棺材转身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于是我忽然留意到,他竟一直都抱着那口从百家祠堂里带出来的猫棺材。

像抱着个小孩似的抱在怀里,之前无论是拉住罗小乔也好,带着我们在地里一路狂奔也好,始终都没忘了这口棺材。

而同时也明白过来,难怪眼前这片房子看着眼熟又陌生,原来它就是当年李村长的家。

当年这套宅子也算是村里比较‘豪华’的建筑,因为村长家是个人口稠密的大家庭。记得围着一个大院子都是楼房,最高的有三层楼面,并且很宽敞。

但现下那些都烧没了,只有一栋矮楼还保持得比较完整,但矗在一片黑乎乎的砖瓦之间却又格外的荒凉和孤独,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印象里原是靠近后院用来做仓库堆农耕工具之类的吧,却不知黑子将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一时也没追着问,便跟着众人一起越过那些废墟也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一进门只觉得一下子好像进了座坟墓似的。楼里无比的暗,从大太阳底下乍一进入,竟有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好一阵等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方才发现这楼里所有的窗都被关得死紧,而且不知多少年没有被开启过,上面蒙着厚厚的灰。窗上钉着木条,也是有很多年头了,积满了灰尘,并且有些摇摇欲坠。仅有的那些光便是从那些木条的缝隙间渗透进来的,也难怪房子内昏暗至此。

“扛机器的,你把门关关牢。”就在我们陆续进门后打量着屋里一切的时候,黑子放下了手里的棺材,转身对小邵道。

小邵依言去关门,却见罗小乔还在门外站着,两眼通红。“你还不进来么?”于是他问她。

“何北北怎么办,你们就不管他了吗!”她一开口眼泪就哗哗掉了下来,林绢见状一声冷哼:“你男朋友你倒是要管,别人不管就叫没人性。那你呢,刚才把宝珠硬生生往怪物身上推,你那叫有人性?!”

“我是害怕啊!”

“害怕你推她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我害怕啊!”说着罗小乔眼泪掉得更凶了起来,小邵不得不一边将她拉进屋,一边关上门打圆场道:“算了,害怕的时候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是吧老谢。”

说着故意朝谢驴子看了一眼。

谢驴子知道他意有所指,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咳嗽了声,随后扯开话头对黑子道:“你平时就住在这里么?”

黑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很久没来了,但这里还算安全。”

“那你都住哪儿?”

“哪儿都住,只要那些东西不想碰我,哪儿都还算安全。”

一句话出口,所有人都沉默了下,随后罗小乔再次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那何北北呢?他现在会怎么样……”

黑子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到窗户边一边用力卸着上面那几根已经有些松脱的木条,一边道:“你还是别再想了比较好,人各有命。我早说了么,你们送死来的,那时你们还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就跟上次那些人一样。”

“那些人就是被刚才那东西给弄死的么?”小邵问。

“是的。他们胆子比你们大,步行进来的,连车都不开,所以都死了。”在将所有松动的木条卸下后黑子从角落里找出些更厚实的木板,接着又道:“原本听你们说开车来的,我还当你们能逃出去,谁知道你们的车没油了。”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如果米婆在就好了,她还好么,宝珠?”

“她过世了。”我答。

“过世了……”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可惜……我爷爷那时还说,要不要再请她过来看看。但又说,她连礼都不肯收,怕是不肯再来的了。后来的确是这样,墓姑子阿姨下葬她也没来,小黑下葬那天地里的土发出冲天的臭气来,爷爷特地打了电话去请她,她也还是没来……”

“小黑是谁?”听到这里我不由轻轻问了句。

他看了看我,随后朝地下那口棺材一指,面无表情道:“它就是小黑。那会儿大家都很害怕,所以叔叔他们吊死它的时候我不敢去阻拦,结果做了三天噩梦。所以后来我偷偷去把它从树上放下来,葬了,但葬它那天土里发出股很臭的味道,好几天都散不掉。”

“土里发出臭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汪进贤听到这里插嘴问道。

黑子摇摇头:“不知道,一开始我爷爷很担心,但后来就没味道了,也就没人去想这事了。也可能是河里倒流进什么东西变质,也是会出味道的。”说到这里,他敲了敲身下的板子,对那几个呆立在一旁听着我们谈话的男人道:“过来帮一下,傍晚前把这些板子钉好了,那样晚上可以省心些。”

“有用么?”闻言谢驴子他们立刻围了过去开始找钉子和锤子,一边问他。

“那时我就是在这屋里躲过去的。”黑子点了点道,“我爷爷说,这是村里唯一一些柳木,它们阴,比村里的槐树还阴,所以能让那些不化骨眼浊。”

“不化骨?”这三个字令汪进贤蓦地再次抬头望向了他:“那些东西是不化骨?”

“我爷爷是这么叫它们的,”咬着嘴里的长钉,黑子朝窗外被灰尘罩得模模糊糊的阳光看了一眼:“那时他天天都在念叨,不化骨来了……不化骨来了……墓姑子变成不化骨要回来讨债了……这个村子要死了……”

“那么那东西真是墓姑子化的?”

“我不知道,”黑子用力敲了两下木板,“墓姑子阿姨只有一个,但它们有很多,你们刚才看到的,不过是它们里头一点凤毛麟角而已。所以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偷生,也给它们做过一些它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是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由问道。

他敲着榔头的手顿了顿,随后抓了把长长的乱发,看看我道:“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么,那时村里连着暴死了几个人,村里人一害怕,就干脆把西边坟地的那片地给卖了出去。卖得的价钱还挺高的,高出了村里人的想象。所以村里人就预备给自家葬在那片坟地里的老祖宗觅个好风水的地面,重新给迁葬了。”

“那是很隆重也很慎重的一件事,请戏班子唱戏,又摆酒席祭拜,着实热闹了好些天。说来也怪,好像自打地契移交的手续一办妥,村里就太平了,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暴死的可怕事情,似乎一下子这村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安稳太平的日子。所有人也希望那些不好的事情尽快都消失并忘记,所以就专心地搞着喜庆的祭典,专心地选着黄道吉日去准备各家的迁坟。但是没想到,就在等到了最适合迁坟的黄道吉日那一天,让所有人怎么都没想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说到这里黑子的话音顿了顿,然后慢慢看了我们所有人一圈,突兀问道:“你们在白家祠堂里看到那些棺材时,有没有发觉它们和一般的棺材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问得我们所有人都怔了怔。

有什么不同?

除了都是空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却没有一人回答他,只是沉默着,就连罗小乔也停了抽泣,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见状他低哼了声,随后慢慢道:“那些棺材底部都穿了个洞。所以黄道吉日那天,我看到最先被他们从地里请出来的老刘家太爷爷那口棺材,底部泻出一堆泥。这把老刘家的人都急坏了,以为是棺材埋得不好所以让老太爷和泥混在了一起,可是打开时里头却是空的,只有棺材底部一个洞,分明像是被什么动物用爪子抓刨出来的。”

第190章 养尸地十六

洞的大小刚能容纳一个人的体积。

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棺材底下的洞是地鼠打的,为了偷吃尸体。

但细想想那其实是很没理由的,什么样的地鼠能把一具尸体吃得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呢?但当时现场气氛太过诡异,所以谁也没细究,只都沉默着看着第二具棺材被从土里抬出来,岂料这一抬可好,登时如同炸开了锅似的把所有人都给惊到了,因为第二口棺材依然是从底部泻出一堆黑泥,竟也是底部被挖穿,里面空空如也。

那样连开了四五口棺材,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样子。

当时是四月份近五月的天,可是在场所有人一下子都感到一种透入骨头的冷,尤其像黑子这样年纪小点的,都开始缩起脖子打起了哆嗦。之后没过多久,也不知谁起了头,在场所有村民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什么合适的时辰了,纷纷带着铲子找到自家的墓地急急开挖。

而挖掘的结果无疑是更加令人恐惧的,因为随着一具具棺材的先后出土,他们惊恐地发现所有被挖掘出来的那些棺木,无论在地下埋了几年还是几十年,亦或者上百年,虽然从外表来看它们全都是好好的,甚至木头都没有开始腐烂,可是一打开来,里头全都是空的。每一口空荡荡的棺材底下都有一个洞,有大有小,仿佛一张巨大的嘴巴似的冷冷对着众人,带着一种让人冷到骨子里去的神情……

就是这样,连着几天几夜不停的挖掘,西边坟地里那些空棺算是全都见了天日。

黑子说,那是一种见过一眼后这辈子就再也无法忘记了的景象——

家家户户守着他们祖辈的棺材,可是棺材里的人却完全没了踪迹,哪怕照着埋棺材的坑往下掘地数尺那么挖,也什么都挖不着。唯一一口没有被破了棺材底、里头的尸身还好端端保存着的,竟只有黑子前阵子亲手葬下去的那只黑猫的棺材,这诡异的情形不仅吓住了全村的人,也把那些被买下这片坟地的开发商派来帮忙挖掘的工人都给吓跑了,连钱都不敢收。

也有胆大些的,做这一行久些的老师傅,临走前对李村长说,看这情形怕是不妙,该不会是诈尸了吧。可是诈尸的通常都是比较新鲜的尸体,那些埋了几十年的尸体只怕已经烂得只剩下骨头,不可能还有兴风作浪的能力,而且诈尸通常是在棺材开了盖子,尸体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才会发生,从没听说过埋在地底下处于密闭状态的尸体也能诈尸。

只是说归说,却终究也不敢再往深了想,只嘱咐村长无论怎样要想办法请个高人过来看一下,否则,这地别说再盖房子,就是废弃着扔在那儿,也始终是不妥的。

村长这边立刻就派人出村去请高人了。

而同时,全村那么多口棺材却也一时没个安置之处。放在各自的家中吧,谁都害怕。但若就那么放在外头,这风吹日晒的,虽说都是些空棺材,却总归不舍得。于是一商量,就将那百来口棺材浩浩荡荡地抬进了白家祠堂,一边由各家派出代表日夜在那里守着,一边摆上香火蜡烛没日没夜地在那儿祭着。

那样整整过了两个礼拜,倒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村里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一颗悬着的心便总算慢慢落了下来。又过了两三天,派出去请的高人也来了村子,先是和尚,后是道士,都是从正规寺庙里请出来的。带着他们去坟地和祠堂看了一圈,虽然最终两方人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坟地内所有棺材全部都成了空棺,但几场法事都做得十成十的规矩,之后,日子倒也都过得太太平平的,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于是也就渐渐没人刻意去提那些空着的棺材了,只依旧每天派人在祠堂里守着,香火不断。

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个把月就又过去了,转眼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买下坟地的开发商所组织的施工队陆续开了进来,全面翻整那块墓地,于是原先那地方的阴沉和荒凉便因此一扫而光,每天黑子都会跟着一班小孩过去看热闹,看铲车推上翻下的,好不热闹。

更热闹的是村长家办喜事了。

结婚的是村长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位片儿警,新娘是省城里的银行会计,原定十月结婚,但一来前阵子因了王寡妇家出的事后村长身体变得有点差,二来为了给迁坟那档子事冲个喜,所以就把婚期给提前了。

本是很喜庆很快乐的事,但黑子说到这里时,那张本就跟树皮似皱着的脸,看起来似乎更阴沉了,连嗓音也变得有些低哑,不知不觉里带上了乡音,以致听得让人有些吃力。

他说,谁能想到呢,就在他二叔结婚的当天,村里就又出了怪事。

最先是新娘子过门的时候。

那时也没什么轿车,新娘接进村只有一辆挂了红绸的拖拉机,所以看新人是一目了然的,因而在听见拖拉机响时家家户户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要看看那位城里来的新娘子。

可是随着拖拉机的接近,原本热热闹闹的看亲队伍却突然都沉默了下来,以致新娘子还以为自己着装上出了什么差池。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载着她的那辆拖拉机顶上蹲着只毛色漆黑的猫,头朝下垂着,一路随着拖拉机的颠簸摇来晃去地看着新娘子。直到离村口那棵老槐树只剩十来米距离的时候,它一纵身就跳了下去,几下小跑便在拖拉机周围卷起的尘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只猫无疑是令所有村人都想起了墓姑子那头黑猫。它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但这种乡村田地里野猫向来不少,单凭一只黑猫的出现就胡思乱想,未免有些杯弓蛇影,所以私下议论了阵之后,倒也没让人真正往心里去。

那样转眼到了晚上,一村人热热闹闹集中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着喜酒,正吃到划拳拼酒的兴奋处,也不知谁突然喊了声,谁啊,谁他妈在哭啊??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村长家那栋最高的楼房顶上,有一阵好像婴儿哭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那上头飘了下来,并且随着那些喝酒人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越发的清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就在耳朵边似的。

但就在黑子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真的看到就在眼角边不远的地方,一只漆黑的猫无声无息像团鬼魅一样地跑了过去。一路径直穿过院子里的酒席,朝着李村长正屋那道门里轻轻一跳,随即便不见了踪影,而这个时候众人还在握着酒杯张大了嘴朝屋顶上看着,却什么也没看出些啥来,于是骂骂咧咧一阵后又开始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劲头去喝酒和划拳,唯有黑子手脚冰凉地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正寻思着想把看到的东西跟他爷爷说,但看到他那张担忧又苍白的脸,生生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就在这天夜里,黑子睡觉的时候,似乎又听见了那种婴儿哭般的声音。

他说那是猫叫,一定是猫叫,猫叫春的时候总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有时猫极度愤怒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所以那一整晚他都没睡好,好容易到了第二天天亮,正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却被院子里一阵混乱的说话声给吵醒,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四十来岁的女人,尖而大的嗓门,她在故意压低了那嗓门却又克制不住急躁地对李村长道:你知道不,老李,昨晚我们看到新郎新娘那屋的房顶上有个女人坐着在哭呢……看着好像是王寡妇……

新婚燕尔跑来说这么一句话,这得是多么大的晦气。

可偏偏这时候,还没等李村长来得及朝人发火,黑子他二叔突然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急着叫,阿爸!阿爸!赶紧找大夫去!小霞她在床上不出气儿了!

第191章 养尸地十七

黑子学他二叔说话的样子学得很传神,仿佛一瞬间把我们所有人带到了那个早上,原本很平常又平静的一个早上,却因新娘子小霞突发的一场急病而将之粉碎。

听黑子的描述,似乎小霞得的是突发性哮喘类疾病,因为无法吸气也无法呼气。眼看着命悬一线,请来的村大夫也没办法,根本没那设备和药物救,于是当即在她脖子上割了个口子插上空心管,以这样的急救法子总算让她缓了口气过来,然后急急让黑子的二叔护着赶紧送往最近的镇上去医治。

送他们离开的就是前一天接新娘子过门的那辆披红挂绿的拖拉机,看得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眼瞅着好好一场喜事一夜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于是不由想起新娘子刚来时蹲在拖拉机上的那只黑猫,还有后来盘踞在新房屋顶上的猫叫声和疑似王寡妇的身影,当下人们都纷纷猜测,会不会是王寡妇冤魂不散,跟着那只被吊死的猫跑到村长家寻仇来了……

但这猜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紧跟着发生了一件事,很快引去了村里人所有的注意力——

就在新娘子发急病被送走的当天下午,那些在西边坟地里干着活儿的工人们突然从坟地中心挖出块大石头。石头约莫三米来长,七八公分的厚度,横埋在墓地中心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通体浑圆,不是这村里随处可见的那种青色山岩,而是黄里透着白,并且剥开外面一层石化了的土胚,摸到里头是一种比较温润的光滑。

李村长算是有点见识的了,一看到立刻说,哎?这不是早年地震时候震没了的那块汉白玉碑么。

原来,在李村长还是黑子当时那般年纪的时候,村里的墓地上一直都竖着块汉白玉的碑。但长年风吹日晒的基本没什么人注意过它,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年代被谁竖在那里的,亦不知道竖在那里究竟派什么用,只听那些年纪很大的人叫它‘前沙碑’。六十年前一场地震过后,突然它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震碎了还是怎的。而那时村里正闹着饥荒,所以根本没人有闲心去注意这个。

直到现在突然又重见了天日,才让老人想起了那段往事来,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当时那一场地震其实规模也并不大,怎么就能把那么大一块石碑给完完整整地陷进了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呢,即便坟地的土质较其它地方松软,也不能软成那种样子啊……

但这个疑问尚在心头没被琢磨太久,另一个疑问却很快凸显了出来,并明明白白被周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是那块汉白玉的碑,原先是一色的白,虽然年代久远通体都已经变得发黄,仍可说是无暇的。但当它被从二十来尺深的地下被重新挖出后,却显见原本光滑干净的碑身上布满了一些好像人经络一样纤细又密集的裂缝。石头里出现裂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奇就奇在那些裂缝里还渗透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好像铁锈一般的颜色,这些颜色让整块碑看起来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白色鸡血石一样。而被它们所包围着的正中间,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字,也就是过去那些老人们所称这碑的名字。

谐音听起来是‘前沙碑’。

其实本意应该是叫它‘千杀碑’。

因为石碑上所刻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写着:『千杀镇』。

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镇子的名称,还是另外有所寓意。总之这样一块带着明显血腥的色泽,和充满着某种暴戾感觉的东西,被突兀地从这片本就令所有村民惶惶不安的坟地里挖出来,这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又都再次不安了起来。

黑子说,那种不安,就好像埋着那块石碑的那道深深的坑洞一样,又黑又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把人扯进去似的。当时不知怎的,全村的狗突然间都叫了起来,叫得特别凶,喝斥都喝斥不停,好像在跟工程队突突的铲车声较劲似的。

那样此起彼伏地叫了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突然就停了,与此同时工程队铲车的挖掘声也停了,因为他们推土的时候在靠近那块碑出土的地方有道斜坡突兀朝下凹了进去,这个塌陷让埋碑的那个坑霍地往下一沉,沉出个将近五六米深的洞来,这个洞刚刚出现立刻腾出股极起浓烈的恶臭,就像黑子之前所说的那种,在他埋下黑猫的棺材时,地里所发出的好似河道里逆流进了东西腐烂后所发出的气味。

而伴随着那种气味,就看到那个洞里漆黑的泥土裹着森森的白骨,一块连着一块,由上至下仿佛鹅卵石般在土里堆叠着,年代已久,原本包裹在白骨上的灰色布料见风便化,瞬间露出更多的骨头,仿佛一块块嶙峋干枯的树杈般参差不齐,仅仅粗略那么一看,竟似有不下百余具尸身。

而再往下,仍可见有头盖骨或者腿骨从土壤里钻出,如果再继续挖掘下去完全不知还能挖掘出多少来。

这幕情形瞬间让在场所有人都给震呆了,一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那个深渊般的坑洞,一个个瞠目结舌的发着愣,也不知该究竟怎样才好。直到工头最先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说,愣什么愣,骨头还没见过么,哪片地里不埋着几根骨头,还不继续干活!

这番话一出,李村长也回过了神。当时他就急了,虽然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过好歹也知道那些骨头都是很有些年头的,比这村里原先埋在上面的那些都要早,那就得是文物了。所以无论怎样好歹也要让文物局的人过来看一下,也许鉴定出来是了不得的古文物呢!

当即把这想法跟工头说了,并拦着他不再让他们继续干活。

就那样僵持了整整一下午,开发商那边来消息了,说不给干活就先停吧,等村里找文物局的人来看过了再做决定,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于是僵持总算结束,黑子在人群外看着自己爷爷,他身体不舒服了好些天了,单薄又瘦削,却仍是分外精神地在工地上指挥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给村里人开大会时健健康康的样子。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将现场清理的工作指派得有条不紊。

但除了黑子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没见到那块像鸡血石一样的汉白玉石碑上正蹲着只通体漆黑的猫,它眯缝着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人,又在黑子伸手扯向他爸爸衣角时,懒洋洋朝他瞥了过来。

而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个到处堆着翻出来的新土的无人角落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带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那儿站着。

说是站,那脚却是踮着,好像跳芭蕾一样。

黑子说到这里时,突然我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咔的声轻响。

随后一阵细细的哭声由那方向飘了下来,非常压抑而伤心的呜咽声。很显然这声音我周围那些人也都听见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从黑子脸上集中到了屋子的天花板上。

此时已近黄昏,屋子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却似乎仍能隐隐绰绰地感觉到就在那声音飘来的方向,隐隐似乎有团模糊的人影在一根粗大的房梁上蹲着。

并且朝下看着。

“谁!”随即倏的一道雪白的光亮朝那方向照了过去,谢驴子举着手电朝那地方大喝了一声。

但电筒强烈的光线所及之处,除了堆满了灰尘的那根粗大房梁外,什么都没有。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有那么一两道痕迹,在那堆灰尘里浅浅的,淡淡的烙着,好像人的脚印。

但脚印全都只有前半个。

第192章 养尸地十八

当时罗小乔就跟发疯似的尖叫了起来,因为她离那根房梁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叫声对人的影响是极大的,几乎一瞬间,所有人都朝门口处集中了过去,迅速拔掉了门上那根粗大的门闩,争先恐后地跑出了门。

一下子屋里只剩下我和黑子还在原地待着。倒不是因我特别镇定,而是罗小乔的那声尖叫过后,借着谢驴子匆促间在屋里乱晃的手电光闪过间隙,我从屋子最深处那个堆满了各种杂物的角落里见到了一张人脸。

几乎是一晃间它就随着手电光的移开而消失了,但并不妨碍我看清楚它的相貌。

瘦而长的一张脸,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差别,那是王寡妇。

她像张皱巴巴的海蜇皮一样贴在角落最暗处,不知怎么回事,她整个身体只有脸的部分是比较清晰的,其余就好象黑暗里一层薄雾。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突然间她整张脸皮就从额头处掉了下来。

随后她整个人就在手电光线的移动下消失了。

那瞬间我听见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但这当口门刚好被谢驴子他们用力推开,仓促逃离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盖住了王寡妇消失前所留下的一点声音,也令我像根木头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至门外再次响起一阵尖叫,回过神,我发现那些逃跑的人转眼间竟又带着一脸极度的惊恐从外头冲了回来,并用最快的速度关住了门。

但就在门被合拢的一瞬突然猛由外朝里猛一下震荡,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里头直撞了过来!

险些因此而将门撞开,被谢驴子和小邵两人死命又给顶了回去,随后在汪进贤同谭哲的帮忙下勉勉强强把门闩重新固定在了大门上。岂料门闩刚落,门板上嘭的声巨响再次一阵震动,令那门闩突地朝上跳了两下,见状谢驴子几乎整个人都朝门闩上压了过去,想用自己的体重挡住外头的再一次撞击。

但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到第三波撞击朝门板上过来。

屏息听,外头一片死寂,似乎之前那撞门的东西已经离开。又再仔细听了几秒钟后,用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谢驴子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朝周围看了眼,随后望向黑子,面若死灰般道:“外……外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好多……好多……”

这句话一出口罗小乔已是哭了出来,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巴,抖着肩膀缩在林绢身边。林绢那张脸也跟纸似的白,一边从嘴里发出阵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她一边怒不可遏地瞪着谢驴子冷笑:“那他妈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追着要拍的东西么,倒是再出去拍啊!现在都他妈一个个跟龟孙子一样放软蛋了!”

“绢……”见她骂得谢驴子一张脸沉了下来,谭哲伸手在她肩膀上搭了一把,试图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却不了被她反手一巴掌甩在脸上:“别碰我!”她低吼道,一边伸手朝他用力指了指。

谭哲见状有些尴尬地朝后退开半步。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探进自个儿的冲锋衣内朝后腰处摸了一把,摸出了样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朝林绢面前递了递:“我知道啥也没说就带你俩来是我的不对,不过事先也想过可能会出现什么危险的状况,所以我备了件东西。原本没指望能用上这个,但眼下这状况,我想也只能靠它了。”

“啥?”没等林绢吭声,谢驴子手里的手电已朝谭哲这里照了过来,一下子照到他手里一把漆黑锃亮的东西,不由叫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来他出来旅行时竟带着把枪。

“嗬!”当即轻吸了口气,谢驴子一改之前灰败的神色跳起身,几步到他跟前朝那枪细细端详了几眼,随即眯缝着眼叹道:“好家伙……九毫米自动的啊……你小子哪里搞来的……”

谭哲笑了笑没回答,只转过头望向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黑子,问:“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少。”

黑子也在看他手里那把枪。

一边看一边皱眉抓着脸上的胡子,也不知究竟在想着些什么。此时听谭哲问到他,他以一种有些怪异的神色朝谭哲看了眼,道:“这是枪么?警察和解放军才有的东西,你咋个会有?”

“常跟外国人做生意,外国朋友送的。”谭哲坦白答道。

黑子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后又问:“你是想用它杀了外面那些东西么?”

“参加过射击俱乐部,枪法我应该还可以。”

“呵!”一听这话黑子突地笑了,笑得满脸树皮似的皮肤朝两边裂了开来,露出一口黄澄澄残缺不全的牙:“你忘了我说过啥么,这地方连警察都困死过好几个。要能用这个打死外面那些东西,他们能被困死吗?”

“什么意思?”谢驴子眉头一拧朝黑子迅速看了过来:“你是说子弹打不死那些东西?”

黑子再次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吭声。

见状谢驴子不禁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便按捺着也笑了两声,道:“又不是电影里的僵尸,还子弹都打不死。虽然知道它们都长得跟鬼似的,但你倒是说说看,这世界上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是连子弹都打不死的……”

话音未落,汪进贤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把,

示意他不要作声。

与此同时就听见窗外有一阵风一样的声音轻轻吹了一下,随即窗玻璃上出现了一片水汽,好像有谁正隔着那扇模糊的玻璃片正朝屋里窥望。

他当即将谢驴子手里的电筒熄了,随后沉默了很久,直至窗外不再有那种风吹似的气息声响起,他才轻轻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问黑子道:“你提过那些东西,你爷爷叫它们不化骨。据我所知,古时候有一些写野史故事的人曾记载过,僵尸分作好几类,不化骨就是其中的一类。说是尸身百年不腐所化而成,不入轮回不入冥府,专门徘徊在不阴不阳的地方收人尸体……所以,外头那些东西都是僵尸么……”

黑子听罢依旧没有吭声,只默默将手里一块木板朝窗上最后一条宽敞的缝隙处盯了过去,砰砰的锤打声在一片昏暗和寂静中突兀得让人心跳发紧,也让我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

直到敲完最后一榔头,他才转过头,在四周模糊的光线里伸手朝房梁上指了指:“你们看到那脚印了没……”

没人回答,我只听见罗小乔嘴里低低一声抽泣。

“那天夜里,在白家祠堂的香案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脚印,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棺材里的祖宗们回门了,但后来才知道,祖宗们的确是回门了,但他们压根用的不是那种方式。他们是从坟地里直接爬出来,找我们来了……”

就在那批施工队从槐安村的坟地里挖出了那块汉白玉的石碑后,当天夜里,守在白家祠堂看棺材的几个人同往常一样上香的上香,续蜡烛的续蜡烛时,有人突然在香案上发现了几个脚印。

脚印是沾着香灰印在桌子上的,村里人自小迷信,所以一直都知道鬼通常出现时都只留半个脚的脚印。因此一眼看到那些脚印后,虽然很害怕,但他们还是强作镇定地继续烧香磕头,因为都当作是那些棺材里死去祖宗们的魂被惊动,所以回来了。

黑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有人得了消息急急来告诉村长,于是偷偷摸摸跟在他们背后一路到了白家祠堂,因此而看到的。当晚村里立刻杀了猪羊抬到祠堂里祭奠,搞得热热闹闹的,好像前一晚的婚礼一样,但谁知就在所有人都跟着村长摆完了祭品,跪在地上朝那些棺材烧香磕头的时候,出门小解的一名刘姓村民突然跌跌撞撞从外头奔了进来,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腿一脸惊恐地对众人道:我爷爷回来了!我爷爷就在外头!!

村长见状自然是要呵斥他。因为谁都知道这姓刘的他爷爷十多年前就死了,死人回来自然是回魂,本来这地方就已经被香案上的脚印给弄得胆战心惊,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那还得了,不得把在场胆小的都给吓坏了。

偏偏那姓刘的被呵斥后不但没有住嘴,反而说得更急了,他一边说一边赌咒发誓道,他真的看到他爷爷了,而且活生生的,在地下埋了十多年都没有烂,还朝他咧嘴笑呢!

村长当即给了他一个耳光子,还以为这小子说得面红耳赤两眼发直的,想必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自然,当时能有谁会相信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又会活生生回到这里,而且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直到那时突然间从祠堂外传来一声无比可怕的惨叫,把所有的人立时引了出去,才发现姓刘的说的话竟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失心疯,倒是在场所有在一脚踏出祠堂外间大门,亲眼目睹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后的那些人,险些都疯了。

他们看到了姓刘的那人死去了十多年的爷爷。

那老头真的回来了,而且就在白家祠堂的大院外。身体瘦得跟支竹竿似的,脸也是,若不是一层层干巴巴的皮堆叠在那张脸上,几乎就跟一只枯黄的骷髅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他完全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按理说在地下埋了十多年,无论怎样尸体都得发生一些腐败的变化了,可他甚至连眼球都没有烂掉,只是特别干,干瘪而苍白地镶嵌在一双幽深的眼眶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着手里一具已被他满口稀疏的牙齿啃得只剩下半张脸的尸体。

尸体是祠堂守夜人之一,原本见祠堂里人多所以出门抽支烟的,哪晓得半支烟的功夫就被咬成了这种样子。

而就在众人因此而全都丢了魂似的呆看着的时候,他们听见四周传来了一阵非常奇特的声音。

黑子形容道,那是他这辈子所听见过的,最最可怕,也令他最最无法忘却的风声。

风声其实是呼吸声。

那些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埋了那么多年,尸体却完全都没有腐烂的老祖宗们,用他们干瘪的气管和肺所呼吸而出的声音。

随后,在白家祠堂的四周,在一片被忽明忽暗的油灯和火把所照得昏昏沉沉的夜色里,那些震呆了的村民们眼睁睁见到了无数张他们熟悉、亦或者古老得已经被他们记忆所模糊了的脸,慢慢地随着那些奇特的风声摇摇晃晃出现,并朝着光亮处聚拢了过来。

第193章 养尸地十九

当时的场面黑子说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想记清,只记得突然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那些蜡黄干枯、在地下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脸,带着土壤里陈腐的气味,从黑暗里朝白家祠堂里逼近过来。之后不知谁起头尖叫了一声,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逃进了祠堂里。

但只有黑子的爷爷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在猛看到黑子在他身后傻站着时,一把抓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了出去。这可把黑子给吓疯了,眼看着离姓刘的那人爷爷距离越来越近,不由一边喊着爷爷一边用力挣扎起来。

他说他至今都还记得从那老头身边跑过时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味。

那种好像变了质的羊奶和鱼干的腥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知道是否就是传说里那种死亡的气味,在黑子被迫从他身边经过时它们直冲进黑子的鼻子里,这种诡异的味道加剧了他心里的恐惧,所以他当时脑子里一下就空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下意识踉跄跟着李村长的步子。所幸那干瘪而臭气熏天的老头只顾盯着手里的尸体,压根没有理会有人正从自己面前经过,于是黑子就那么被他爷爷使劲扯着一路从这老头的身边跑过去,又在周围其他那些干瘪的身影摇摇晃晃靠近时,撒开腿朝着他们家方向一路狂奔。

后来黑子才知道,他爷爷当时那么做不仅不是吓傻了,而且还救了他一条命,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当时躲进白家祠堂里的人几乎全被那些明明都已死了很久,但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些东西给咬死了。只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得以逃出,后来碰到了黑子和他爷爷,说起当时的一切,那已是后话。

当时黑子还当他爷爷疯了呢,吓得一路直哭,直到进了家门看到了自己爹娘和奶奶,才稍微恢复了点神智。那会儿全家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少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一路逃难似的回到家,李村长也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只吩咐了所有人把家里所有窗户和房门全都给锁紧了,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方才定了定心,然后灰着一张脸,对黑子他爹讷讷地道:不化骨真出来了,当年老杨头说的那什么不化骨,真的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黑子见到他爸爸脸色都发白了,他妈也是,还转身狠狠打了黑子他爸一巴掌,随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跑进了里屋。

黑子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爷爷口中的老杨头是谁。

老杨头是墓姑子的爷爷。

之后李村长把家里其他人都撵去了其他屋,独留黑子他爸在自个儿房间说话,却不知道两人的谈话都被悄悄返回的黑子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当年老杨头活着时,虽然沉默寡言不同人交际,但和李村长算是有点交情。李村长也是看着墓姑子长大的,有时候李村长会去老杨头的住处跟他喝两盅酒,跟他闲扯两句。

老杨头肚子里东西很多,常常会扯些聊斋样的东西给李村长听,比如鬼了,僵尸了,还有一种叫做不化骨的东西。

他说不化骨是一种像僵尸一样的东西,但又不是僵尸,因为僵尸是死的,不化骨是活的。它们会呼吸,平时睡在地里很深的地方,一旦醒了,就会钻出地去吃人。

所以很久以前有首看坟人的歌是这么唱的: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死人入土活人哭,哭醒睁眼都是土,走不出,走不出……’

那时,李村长是将这些东西当小故事听的,他觉着跟老杨头聊这些很有意思,就像听着说书先生在说书。

后来有天,扯着扯着,老杨头酒喝了多了点,原本话不多的一个人,那天话不知怎的多了起来,而且神情还有些特别的异样。他当时指了指窗外的坟地,醉醺醺对李村长道,这坟地看得不容易,生生把他这一把老骨头给看得都要烂穿了,原本还想再多看几年,但看样子再过不多久,他这身子骨恐怕要不成了,到时候看坟的活儿恐怕只能转交给墓姑子去做。

李村长听了不解,说,墓姑子那么年轻一个黄花闺女,哪能叫她做看守坟地的事,还不如趁着他身子骨结实,早点去给她觅门好亲事,免得哪天他一个人走了,这孩子痴痴傻傻的没人照应。

老杨头一听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不能嫁人,也没人能娶她,她是自个儿在一天夜里听着了哭声后,从墓地里一处豁了口无名坟冢里把她给挖出来的,挖出来时身上还带着血,是死人的遗腹子。

这时候李村长才知道,原来当初传说的墓姑子不是老杨头的亲孙女一事,居然是真的。墓姑子也当真是从死人肚子里钻出来的遗腹子,这就难怪成天总是痴痴傻傻的,原来是先天不足。但,即便是遗腹子,也不能说‘不能嫁人’、或者‘没人娶她’这样的话吧,毕竟墓姑子的样貌是相当标致的。

这话刚一出口,老杨头再次连连摇头,并道,墓姑子的八字太阴,又是死人肚子里出来的,这么一种命格,谁娶她只怕要被连累。也只有这一片巴掌大的地才是她的归属,也才能安得住她心,否则,想想一个被死人所产下的孩子哪能活得这么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亏得这片地啊……

那天聊的内容,在老杨头酒醒后就后悔了,他再三嘱托李村长不要跟别人说出去,以免墓姑子遭到别人更加不公平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