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小离送啊~”
“好咧~”
《小棺材》完结
第171章 经年太岁(番外)
1992年冬
入世的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呼吸,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和他们一样从这个目的走向另一个目的,却又仿佛完全没有目的。
重复再重复,没有任何区别,亦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着的一年又一年。
但有时候,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轮轴,偶尔除了它单调简单的音色以外,会发出一些区别于往常的声音。所以,有时我亦会在那些重复里偶尔做一些不太重复的事情。
有时是去寻找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是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有时是去窥望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人……他们在我漫长而单调的生命里,仿佛像一些比较特别的颜色,时而晕上几笔,让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似乎还活着,而不是像那个名叫“时间”的男人,在他生生不息的岁月里,被自己磨砺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这天下午,当我在初冬薄寡的阳光里,沿着石子路,从那条长满了梧桐的老街上走过时,我预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种能令我从单调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节奏。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圆圆的脸,梳着两只滑稽的羊角辫。她皱眉坐在一个老人身边看着她剥毛豆,一边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问她。
而她的请求被那老人一口否决:“不成,马上要考试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皱了皱眉。
“怕什么。”老人问她。
“……我看到许斌肩膀上有个脸,老是盯着我看。”
“你有没有跟他说?”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就可以了,那张脸看你,你就当作没看见,知道不?”
“可是……”
“不让它知道你看见它,就没什么关系,知道不?”
“可是很吓人……”小姑娘嗫傉了下嘴唇,眼圈有点发红。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气,所以使劲地憋着。
“宝珠,”这时她身后的门里有人叫了一声,她便站了起来朝里看:“什么事啊,妈妈?”
“你爸给你带肉夹馍回来了,赶紧来吃。”
“哦!”于是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蹦跳着跑进屋里,仿佛一瞬间将她刚才所说的话、所显露的担忧,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着咕哝:“自家店也有,偏爱吃外人做的。”
“人
家的肉多,肉多。”说话间小姑娘又从里头蹦了出来,手里拽着只肉多到几乎要落到地上的肉夹馍,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把它塞到姥姥嘴边,看她皱眉又勉强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继续滋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多快乐而满足的一张脸,多快乐而满足的一个家。仿佛头顶那片太阳,薄薄的,却总让人有那么一丝无法忽视的暖意。
但这暖意还能继续保留多久?
这单纯的快乐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着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时间。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脸色一瞬似乎有些变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吭声,只转了个身面向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于是我也转了个身,便看到周艳站在我身后。
眼里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的小姑娘手里的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的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的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在黑压压的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的养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条废弃的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的娃娃,一丝不挂,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以致连背上的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在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的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的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的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的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的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
吃它的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的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的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的开心,是别人心里头的开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
我的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的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的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的!爸爸从来都不懂的!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的那些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少女那样,在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的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的孩子,常常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在我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在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雪。
巨大的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的飞鸟盘旋在四周灰暗的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的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的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的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在自己安全的住处继续快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的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的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在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的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的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的静默,亦想看看在这场浩大的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更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
近的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的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的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的快。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快,若非有极其焦急的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会是什么在追他们,在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在离我不到十步原的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的帽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的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的那家点心店的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的姥姥。
她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的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在苍白的脸旁上静静睁着的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的男子宽大的军袄内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拱动。
极力地挣扎,尽管男人煞白着一张脸在极力将之压抑在自己的怀中,但很快她还是从她父亲的衣服内钻了出来,果真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她一眼见到地上的尸体,哇的声再次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妈!!”
男人眼里的泪便再也没有忍住。他边压抑着抽泣,边用力再次将那孩子朝自己怀里塞:“宝珠,别哭,快走,我们快走!妈!妈!”
但一老一少似乎没人能听见他近乎绝望的叫声。
于是他放弃了,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脱掉大衣仍在地上,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过去。
宝珠发现了。
“爸爸!”她惊叫了声想追过去,但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下巴迅速裂出一道血口,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她姥姥,但她姥姥只是疯了般抱着她妈妈的尸体哭。
便突然将嘴里的哭声停止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父亲的背影处追了过去。而这同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追得他们如此疯狂地在这场大雪中奔跑的东西。
亦知晓了这场天降异相的原因。
我见到了九婴。
那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以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的一种东西。据称,为不死之身,曾为祸人间过一段很长的岁月。后在夏朝时被精通射术的巫者所杀,之后,似再无这种东西的踪迹。
没想到会在此时,在这种地方见到它。
它伪装得很好,如同一个人,却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长的躯干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从头裹到脚,以此企图掩盖住身上那些众多的头颅。
但随后便令我意识到,那并非是为了掩藏。
它的头颅似乎对周遭的雪有着极大的忌讳。
显见这场罕见的大雪是为它所降下的天罚。而它因此而被迫在这原本不该现形的地方所现形,并追着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知晓,那场淡如冬日阳光般的暖意和快乐,在她身上是不会停留太久的,她注定被孤独所包围,被不幸所追逐。
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她是天定的孤星。
于是,尽管她家人如此拼尽全力地守护着她,只怕亦已难逃此劫。
九婴已显,为的便是这颗珠子,这颗能令它躲避天劫的珠子。
而在它逃脱天劫之前,这家人必然是它的祭品,一场无法逃脱的命定的献祭。
谁让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爸爸,你在看什么?”那样安静观望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周艳的话音。
“我在看九婴。”
“它很美啊。”
“是么。”
“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而这同时,那个疯狂跑向她爸爸的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试图将他往回拖,但那九婴已闻着味道朝他们袭了过去。
九婴在雪地里是盲的,它追踪所依据着的是猎物的气味和温度。
我看到她父亲突然抬手将手中一道符燃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抖出一道火线缠住了那恶灵袭向他女儿的头颅,亦因此令它一声咆哮将全部的头颅朝他身上猛地扑咬了过去,那瞬间他狠狠一推将他女儿推了开来,在她落地刚要爬起身时,被那东西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间这个叫做宝珠的姑娘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
因为在她站起身回头看时,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在这个时候抽离了自己的手腕,朝她一步跨了过去。在那九头怪受到了雪的刺激后疯狂一声啸叫朝她冲来时,我切断了它第九个头两眼正中的命脉。
既是天劫,它便该死。
无论死于天劫,还是死于我的手。
但我却不
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插手人类的琐事。这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我便掌管的是那个‘死’字。
她的生或死同我何干。
这样问着自己,于是不由低头望向她。
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空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如之前见到她母亲死时那样痛哭,却只如同灵魂丧失了般站着。
那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见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的生命还将延续,虽然那生命周围堆砌着一片死亡。
“神爷……”迟疑着要不要将她的魂在此时拍醒时,风里隐隐送来一道苍老而颤抖的话音。
我回头望见那个脸色蜡黄的老人抱着她女儿的尸体跪在地上望着我。
在那种巨大的悲痛稍微过去后,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神智,于是那双眼内的神情便更为悲凉和绝望。她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随后缓缓放下女儿的尸体,跪着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
随后慢慢地匍倒在地,对我道:“神爷,这个孩子命苦,从出生至今,就没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好好活过。就如同被煞神附体,总是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这些年来我们虽已经穷尽方式保她免遭祸害,但祸害却终是缠着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的女儿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绝路,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老太婆,自知再也没办法保护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爷交换十年的期限,求神爷能替我老太婆守护着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这魂或者魄,便听凭神爷处置。”
我看着她那张脸。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张哀伤而绝望的脸,在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同她都是一样的。
所以对她笑了笑,我道:“你的魂或者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那六十八颗佛骨舍利呢??”
她的话令我停下转身要走的步子。
随后见她用僵硬的手指将她衣服的纽扣解开,极其慎重地从衣襟内取出一件用黄色缎布所包裹着的东西,再极其慎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
打开,里面是条项链。
珍珠项链,莹莹的珠光,包裹着六十八颗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圆寂后所化的舍利子,如此稀罕的东西,却也不知凭她一个区区开着小点心店的寻常老妇是怎样得到的。
不过,倒也确实令我有
了点兴趣。因而便将它收入怀中,我再问她:“你不后悔?这东西可比这丫头的命贵重。”
老人闻言惨笑:“神爷,儿孙的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样物件的贵重去衡量和比较的?”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
你看,承诺这东西,许下总是很轻易的。
而我却未料到,这命中的一刹相遇,口中的一刻承诺,竟令我从此再无法将这天命孤煞的孩子从我天命杀戮的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会为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养女。
命运就是这样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东西,不是么。
即便身为神又能如何。
最终算来算去,走来走去,仍躲不开一个结果。
结果,十八年之后,我敲开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的窗。
2012年冬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第172章 墓姑子(番外上)
小时候,曾跟姥姥到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去吃酒。
说是吃酒,其实是姥姥被请去问米。当然,她并不是什么职业米婆,只是因为一直会一些看相问卦的,所以熟人间若碰上有什么婚丧事宜或者比较蹊跷的问题,都会请她去帮忙看一下。
那地方离我住的这座城市挺远的,坐火车要两天时间到达县城,然后公交换拖拉机,大约再走两个多小时才到村子。
第一眼见到那村子时,我就吵着要回去,因为那里实在是又穷又脏,基本看不到路,全是一条条轮子在泥地里碾出来的道,从庄家地里绕到民居。民居分得很散,稀稀拉拉东一堆西一堆的,条件好些的两层楼房,条件差些的平房围着半堵墙,而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黑蒙蒙的,脏得好像蹲在地里的老鸹,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并散发着一股鸡屎和羊骚臭。
邀请姥姥去的是这个村的村长,一个姓李的矮个子小老头。
他邀姥姥去他们村的原因是村里近期出了点怪事。
大约一年前开始,这村里经常会莫名地丢失牲口,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头羊。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野狐狸或者黄皮子干的,但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后,他们找到了那些丢失牲口的尸体,才发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尸体通常都是在那些失主的院子里被发现,之所以一开始总发现不了,那是因为它们都很薄。
怎么个薄法?村长举了个例子,说就好象马路上那些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的死狗死猫一样,甚至比那些还薄,因为血和肉都没有了,内脏也都没有了,只剩一层皮包着一具碎散的骨头,平平躺在地上,跟周围的泥混在一起真的很难让人分得清楚。
于是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悚,就像八十年代时曾有一阵流行过吸血鬼那样的说法,这座小小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觉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吸血鬼样的东西出没了。
但这说法被村长当片儿警的儿子所不齿,并且跑到县城里买了很多新型的捕老鼠的工具在各家关牲口的地方藏着。之后,大约在两周里逮到了好几只五六寸长的大耗子,那之后,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那些类似的丢失和牲畜死亡事件。于是关于吸血鬼的传闻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
大约过了小半年的样子,又一例扁平尸体的事件发生了。这次是村长家,他家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山羊被发现死在羊棚的角落里,尸体的血肉被吸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皮裹在骨头上,连着头看上去诡异极了。
说着村长就带我姥姥去他家后院看了那具羊尸。他说那羊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也没臭也没烂,实在是也没什么好烂的了,所以索性放在院子里,方便带人来看。他还说之前已经请过好几位‘先生’来看过,还做了法,但没什么用处,这阵子又有两家先后死了鸡和羊,也不知究竟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因为从来没人反映过在他们家牲口出事前有听见过什么动静,夜深人静时也没有。
于是姥姥跟着他去了后院,我则被留在堂屋里吃他们给我端来的点心,那种烧得发黑的番薯汤,闻着挺香甜,但不敢吃,因为碗口和汤勺也都是发黑的,油腻腻的黑,我担心吃进肚子里会不会生虫,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吃好像很不礼貌……
因此而满脑子纠结的时候,我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咯咯地笑。
便趁机放下汤勺朝那方向望了过去,见到那方向站着个女人。
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逆着光看不清样子,只看出一头黑溜溜的头发很长,似乎好多天没洗过,黏黏腻腻地披散在身上。身上穿着件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那年头算是很时尚的衣服了,但被她穿得很邋遢,本是鲜亮的颜色被泥和不知名的污渍弄得几乎已辨别不出原色,她靠在堂屋的窗户外一边望着我,一边朝我笑,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她就被我身旁陪着我的大妈喝斥走了,赶走她时说的话很难听,什么死女人,骚口货之类。那女人听了倒也不生气,依旧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然后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
她走后不久,便见到姥姥同村长从后院返了回来,对我道,宝珠,今晚咱不走了,先在这里住下,姥姥要去周围看看。
而她这一句话,便让我不得不在这村子里连着住了两个晚上。
住的地方是离村长家有一点儿距离的王寡妇家,她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家里条件尚可,又有多余空房,所以是村长认为的能招待姥姥跟我的最佳人选。
她人也蛮热情的,一接我们到家就忙里忙外地张罗,准备吃的,准备热水,她家比村长家干净得多,什么都弄得清清爽爽,因而夜里一条蒸鱼一碗竹笋炒蛋硬是让我吃下去三碗饭,之后坐在灶头旁一边看着她编席子,一边听她叽叽咕咕地同姥姥唠着家常,说着那些牲口死掉的事情。
她说她家里也死过一只鸡。
见到尸体的时候可把她吓坏了,因为那鸡的肚子被撕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部掏空,好像做叫化鸡那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干的,就算是狼和狐狸也不会吃成那样。因而说到这里时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姥姥,问她:老姐姐,您倒是说说,那是不是真的是吸血鬼干的啊……
姥姥没有直接回答,凡是没什么把握的事情她总不会直接回答,只含糊地说了句现下还不好说。王寡妇见状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屋子外咯咯咯地有人在笑,然后噼啪一阵脚步声,我抬头见到傍晚在村长家堂屋外所见到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站着,好像在望着这里。
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望’。
因为白天里逆光没看清楚,这会儿正对着这屋子厨房渗出去的光亮,因而我见到这个头发和衣着都很邋遢的女人,却有着张美得出乎人意料的脸。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乍一看像个混血儿似的,真是美得叫人一时能挪不开眼睛。
可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有着致命的缺陷,因为整个瞳孔都是青灰色的,同眼白的颜色混在一起,让人感觉这人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一双硕大的白色眼球。
于是整张脸的美便因此而显得诡异了起来,尤其当她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朝你看着的时候。
随即见她再次咯咯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对着谁笑。便一转身朝不远处那栋低矮的瓦房里走进去。
这才见到她身后正有个男人摸黑跟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看着蛮年轻的,跟着她一进那屋子立刻急不可待地抱在了一起。
然后屋里的灯熄了,我听见王寡妇低低地咒骂了声:“骚口货,自家男人不在就成天这样,还装疯卖傻的,真是骚口货。”
“她是谁呀?”随后姥姥低低问了句。
王寡妇撇了撇嘴,答:“她?她叫墓姑子,是咱村里有名的贱口货。”
第173章 墓姑子(番外中)
墓姑子原是住在村西的那片坟地边,因为她祖父是个看坟的,可能是整日墓碑看多了,因而给她取名叫墓姑子。有人说她从小就没有爹娘,似乎一出生就随着祖父住在一起。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那看坟的老头从墓地里捡来的,是个遗腹子,因为他们的印象里不记得他曾结过婚有过什么孩子。
无论哪个说法是正确的,墓姑子身体有缺陷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因她从小智商就不高。
拿王寡妇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傻,整天呆呆的,木木的,问她一句话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种人生来便容易受人欺负,尤其偏偏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因此有好一阵时间,村里无论男女,欺负她似乎成了一种消遣,而由于她一双眼也是半瞎的,据说两三米以外就看不出任何东西,所以那种欺负便更加变本加厉。时常会有人突然出现打她一下掐她一把,然后跑远了,于是她纵然受了委屈也没办法伸张,时间久了,就总是嘻嘻哈哈的,看起来似乎更傻了,但也因此似乎令那些欺侮她的人反倒渐渐变少,也许在他们看来,若欺侮的结果惹不来一个人的哭闹,那也就没太多意义了。
但那并不意味着墓姑子的生活就此平静。
在看墓的老头去世,而她渐渐成年后,她那张脸和日渐丰盈的身体开始让别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欺侮的念头。
最初有人在她经过田埂的时候,把她拉进玉米地里奸口污了她。事后她一丝口不挂坐在那个地方哭,哭了一下午,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奸口污她的人是谁,而那些围拢在她身边的人听她哭诉的少,紧盯着她身体看的人多。
后来那些事情开始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有人半夜里摸进她家里,有人直接在没有人的相间小道上扯住了她,有时见她经过直接往墙角里一推像条狗一样地要了她……而她视力太差,看出的人脸永远都是模糊的,她智商也太低,一句话哪怕重复上一百遍也无法让人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久而久之,她便成了那些平时无法光明正大地造孽,便将她偷偷作为发口泄对象的人所日复一日的消遣品,听说一度曾在一年里连着打了四次胎,那之后,乡卫生所里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她被人送进去,有人说她子宫已被打坏了。
说到这里时王寡妇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挺可怜的,还隔三岔五的弄点好吃的去接济她,但没想到后来她一结了婚,马上就变了个样儿了。”
“怎么了?”姥姥问。
于是她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继续说起了那女人的故事。
也
许墓姑子人虽然又傻又瞎,但那张脸实在太美,所以纵然她过去被人怎样欺侮,后来竟还是有人娶她了。
娶她的是个从外省回来的年轻后生,大学生,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王寡妇对面那套房子就是他从已故的父母这里继承到的,原本回来时只为了将房子处理掉后就离开,但见了墓姑子就再也不走了,不但替她撵走了身边所有的无赖,还将她娶进门,一边在镇上找了份教书的工作,一边养着这个成天除了傻笑和吃饭外什么也不会做的媳妇。
按说从此以后日子应该很好过了,但是两年后,不知怎的那大学生突然辞了职,又回到原先待的那个省城里去了。把墓姑子一人留在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里,从此没人照料没人看护,逐渐的她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总是那些男人缠上她,现在换作她开始缠那些男人,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带回家,就像刚才所看到的那样。
而那些男人通常会在事后给她留下一点半点的钱,也不知她将那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从不见她买过菜,也从不见她买过一件衣服。吃的用的都是到处捡来的或者从那些男人那里要来的。而那些男人也仿佛着了魔似的,只要她出现,就马上恨不得直扑过去,好几家因此而日吵夜吵的闹得鸡犬不宁,每次那些男人总是发誓不再去找她,但总又会被自家媳妇或者别人逮到他们在一起。
久了,她真是被这村里的女人要恨死了,却又没办法撵她走,只能朝她吐口唾沫或者丢块石头,而她总也就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大冷天的也穿得花里胡哨的,没事就在路上转啊转,看到单身的男人就往人家身上缠……
“仍是个可怜人。”听到这里,姥姥轻声说了句。
“这里被她勾口引过男人的那些女人可不这么认为。”王寡妇不屑道。一边还想说些什么,姥姥便一边梳着我的头发,一边打断她的话道:“虽然小孩子还小什么也听不懂,我看我们也别再继续说那个女人了,明天还要去周围转转,不如先睡下了。”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很多大人都容易忽略一点,那就是小孩子其实总比他们所认为的要“懂”一点。
所以虽然姥姥以为他们说的那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说什么也听不懂,但事实上那些话至今我都还记得。也都懂,所以晚上躺在王寡妇那张陌生的床上想起那些话来时,有点面红耳赤,有点辗转反侧。
所以第二天,当姥姥跟着村长他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在王寡妇家玩了圈,觉着没劲,就偷偷到对面墓姑子住的那栋房子边转了转。
不得不说当时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总想着是否能再见见这个有着那么多可怕遭遇,但仍嘻嘻哈哈地生活在这地方的女人。
但她似乎并不在家。家里的门虚掩着,里头脏而乱,堆着无数不知是垃圾还是家什的东西。我趴在矮墙边看了一阵,正要离开,却看到一个小孩子从她屋子里走了出来。
真奇怪,我还以为墓姑子是没有小孩的。
但他着实是从墓姑子家走出来的,比我小一点,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一双跟墓姑子一样大而漂亮的眼睛。但瞳孔黑锃锃的,仿佛两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仁,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
他走到我面前,和墓姑子一样笑嘻嘻地望着我,然后踮起脚拍了拍我肩膀,像是示意我跟他走。我便跟着他走了,也不知道他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就见他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前,于是我也跟着蹦跳着一路追随。
直到我前方突然有人‘呀!’的声尖叫,随后,我看到一根细长的竹竿朝我当天甩了过来。
却并非是甩在我身上,而是甩在前面那个小孩的身上。然后我一下子发现前面那个小孩突然不见了,只有一片横七竖八的墓碑静静矗在我眼前,墓碑间那个披头散发,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墓姑子一手抓着根竹竿,一手抱着只黑猫,仿佛在用她那双青灰色半瞎的眼睛看着我般面对着我摇摇晃晃地站着,横眉竖目。
我一下子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孩,还是这个自见到时起就一直嘻嘻哈哈,却陡然间被撞见脸上充满了愤怒的女人。
所以在呆站了半天后,我用力朝她鞠了个躬,然后嗫傉着对她道:“阿姨好……”
第174章 墓姑子(番外下)
墓姑子养着一只猫。
就是在坟地里我见过的那只黑猫。
后来我再次见到她时,她抱着那只猫在她家院子里晒太阳,我叫她也不理我,脸上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沉浸在全世界最快乐的事情当中。而她家里和她身上搞得那样拉里邋遢,但那只猫的一身黑毛,却是被整理得像是纤尘不染的,远看过去油光水滑,漂亮得仿佛一只水貂。
于是那张小小的猫脸总也是神气活现的,在我趴在王寡妇家窗台上朝他们那里观望时,它在她怀里用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小小的脑瓜里仿佛在转着什么念头,又仿佛在讥笑我墓地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晚上时姥姥从村里兜转了回来,身上带着她问米时用的工具。其实也就是一口碗,一串念珠,一小袋整日用红布袋装着的米。她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随后到我房里一边将我的东西收拾进行李箱,一边对我道,囡,今天早点睡了,我跟李伯伯他们说过了,咱明天一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