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中午时分,小区内静得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唯有他家花圃内那些蔷薇怒放着,红红的一片,开得热闹无比。
我穿过院子径直到门前按了按门铃。
门铃声隔着一道门仍听得很清楚,它单调而空荡地在别墅宽敞的客厅中回响着,几遍过去,没见任何人出来应门。
是两人都不在家中么?我寻思。一边正要再继续按,却见铘走到我身后对着门轻轻一推,那门便无声无息地敞了开来。迎头扑来一阵穿堂风,清冷的,带着一股铁观音的清香。
闻到这味道铘似乎怔了怔,随即仿佛忘了我的存在般,他径自朝屋内走了进去。
“铘?”我赶紧在后面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随即见到自己离开那天被朗骞摘下的几株蔷薇仍在靠门那张桌子上摆着,花蕊已干枯了,而我喝过水的那个茶杯也在我原先所坐的地方没被移动过。
莫非在我离开后,朗骞和林绢也都出去了没有回来过?
狐疑间,见到铘走到那盏茶杯前朝里看了看,随后似不经意地问我:“他是否喜欢喝铁观音。”
“对。”我答。
“喝时会蘸上蜜糖。”
“……对。”
他望着那杯茶眉心渐渐拧了起来,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像是要对我开口,忽然一阵细细的抽泣声自头顶处飘了下来,让我不由吃了一惊。
难道是林绢??
想着,还没迈步却见铘已闪身到了楼梯处,示意我安静,抬头朝上望着。
片刻又一阵抽泣声传了下来,令我略微放心的是,此时我听出那声音并不是林绢的。不清楚它究竟来自于谁,听上去沉闷得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所以完全释放不开来,却又极其悲伤,于是那细细的哭声便如尖针般宛转刺入耳中,让人陡生出一种无法名状的难受感。
这种难受感让我迅速朝铘的方向奔了过去。
但没等靠近,却见他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不得不硬生生止步,随即见他伸手朝上指了指,那瞬间忽见一片青紫色雾气从他指尖升腾而起,笼罩在上面天花板处,不出片刻,便见一团白糊糊的东西随着那雾气慢慢从天花板内钻了出来。
哭声由此似乎变得清晰,因为就在我头顶上方。那东西垂下一把黑长的头发,几乎盖在我脸上,扑面一股冰冷的感觉让我不由朝后退了退,便见那东西扑的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到地上一阵扭动,哀哀地发出阵不同于刚才的啸叫。
然后它爬了起来,转过头将它那长满了头颅的身躯朝向我,在我因此而惊得再次朝后退去时,它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我一阵哭叫:“别来啊……都别来啊……没人能听见啊……别来啊……”
第133章 完美二十四
叫声刺得我耳朵生疼。
就在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避开这团可怕的东西时,却见它突然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瞬,它身上所有突起的或者隐现的头颅将目光全都齐刷刷望向了我,眼里泪水和着血水将一张张苍白的脸染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而令我惊恐得一时忘了呼吸的是,在那些脸中我辨认出了周美夕的面孔。
它在那东西纤细的大腿上,如巨大的肿瘤般垂挂着,原本娇美的脸经过死亡和这可怕的变异后生出一种无比令人绝望的丑陋。就好象硬生生将一张脸给融化了,却仍还保留着那双眼睛最初的美丽,它用这双美丽的眼睛痛苦地看着我,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般,只能跟着全身的头颅一齐哭叫,将眼里滚出的血水淌了一地。
然后我又先后辨认出了朗骞第二和第三任妻子的脸。它们分别在脖子正中那团乱发的两边,每张脸都只剩下了一半,它们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细长的手指慢慢从头发上垂了下来,朝我手腕处指了指:“救……救……救……”随即我听见它们这么磕磕巴巴对我道。
就在我试图想从那简单的音节里分辨出它们究竟试图在跟我说什么时,突然那两颗头一前一后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唧唧一阵尖叫,随即伴着阵剧烈的恶臭,如融化般在地板上生生变成了一团红黄相间的脓水!
与此同时那个全身长满了头颅的东西突然在原地剧烈地抽搐起来,不知受到了什么压迫,那一颗颗突起在身体表面的头颅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在那身体上蠕动挤压,看势头仿佛是要极力挣脱自己脸下那层皮,从束缚着自己的这道躯壳里奋力挣扎而出一般。
这挣扎很快把皮肤扯开了,由上而下,如同腐烂的墙纸从墙壁上逐一脱落。这过程显然是极其痛苦的,因为它们原本悲痛的表情此时全都扭曲了起来,无比狰狞地扭头朝身后窗户的方向看。
但那方向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它们究竟在看些什么。
突然那些头颅一齐从躯体上掉了下去。
随之嘭的一声闷响,一大团血雾从那躯体被剥离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内喷了出来,瞬间将周围染得一片血红,而就在此时我的手腕突兀一阵剧痛,没等我反应过来,腕上那根锁麒麟仿佛活了般自手腕处骤地腾起,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弥漫成浓血般的黑红色,一边将我朝着铘的方向直拖了过去!
却在还未到达他所站的那道扶梯时,突然仿佛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壁般,我整个身体猛地朝后一震。
巨大的撞力迫使我连着倒退数步,眼看锁麒麟的牵扯力将我手腕上的皮肤扯起老高的一片来,痛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幸而此时它在半空喀拉拉一阵脆响,随之颓然垂落,又同往常一样静静地悬挂在了我的手腕上。
见状我不由握着剧痛的手腕抬头望向楼梯上的铘。
他向下几步手朝前伸,试图抓向我,却突然被眼前什么东西给挡住了,我见他手慢慢地在那位置从左移到右,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手指上突然一片黑色浮了出来,隐约可见一层黑甲沿着指尖的皮肤如刀片般刺出,不出片刻将那手掌整个儿包围了起来,这同时他手指猛地一拢,继而一拳朝着面前这道看不见的墙壁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巨响,那道看似空气的地方自上而下闪过一道锐光。
光如闪电般刺痛了我的眼睛。直至慢慢恢复视觉,我见铘靠左在楼梯上方的平台处,脸色煞白,半身的衣服全都破损,露出里头被黑色鳞甲所包围着的身体。身体上全是伤,这么些年来除了当初那头天龙,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令这头麒麟身上出现那么多的伤。
伤口内流出的血几乎将他半边身体都给染红了,这景象让我骇然,我跳起来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向面前那道看似空气的阻挡物,却被即刻反弹而来力道震得手臂发麻。
“住手!”见状铘朝我低吼了一声。他勉强站起身朝我走近了过来,伸手向大门的方向用力指了指:“这东西有多少力量会反弹多少力量,你赶快给我出去!快跑!”
“铘!”我望着他这副模样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还不快走!”见状他脸色一变无比狰狞地朝我发出一声咆哮。我被这如雷般的咆哮声给惊到了,几乎是立时便朝身后的大门处拔腿飞奔了过去,到门前一把抓住把手正要推门而出,岂料这门的把手竟向胶着住了般,任我用尽力气死命地拧,它都纹丝不动!
“铘!这门它……”扭头正要将这情况告诉铘,不料话还未说完却硬生生被我卡在了喉咙里。一时只觉得全身都发冷了起来,因为我见到刚刚还同我说着话的铘,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道楼梯上,竟像是死了一般……
“铘!!”呆站了片刻我跳起身便朝他冲过去,直到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前,我用力拍打着它,朝着里面的铘大叫:“铘!!醒醒啊铘!!醒醒啊!!”
“只怕今天他是醒不过来的,宝珠。”此时身后兀地响起一道话音,静静的,仿佛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般的茶香。
我听见这声音即刻便转身朝他望了过去,随后一拳挥向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怒骂道:“你对他做了什么!朗骞?!”
拳头却被他轻易握到手里,再轻轻朝边上一推,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倒在了地上。
“做了什么?”随后他走到我身边,低头望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不过是阻断了他同自己宿物的联系,然后给他闻了一点点地藏天香。”
“地藏天香?”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退后两步看了看他。“这么说沈子琨的地藏天香原来是你给他的。”
他笑笑。
没有回答,只转身对着楼梯处轻轻一挥,便见铘昏迷不醒的身体从阶梯上直立了起来,笔直飞到墙壁处双手张开,随之噗噗两声轻响,我眼睁睁看着两朵血淋淋的蔷薇从他皮肤内穿透了出来,仿佛钉子般将他钉在那堵墙壁上面。
那瞬我几乎再次跌倒,却被朗骞适时伸出手托住了我的腰。
“你没事吧?”随后他问我。
很体贴的话音,就像第一次见到时他将伞塞进我手中的举动。我咬紧了嘴唇狠狠看着他那张脸,如此温宛的笑脸,又如此熟悉的一张脸……
真想亲手撕掉它,看看那下面究竟藏着的是副怎样的灵魂。
但我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即便用力挣扎,却总也无法脱离他手指的控制,我恨透了我自己。
这情绪似乎令朗骞感觉到了,他扶着我的腰将我带到客厅的沙发处坐下,伸手把我落在眼角处的乱发拂到一边:“林绢去将手机送还给你了,你却到了这里。没人告诉过你擅自闯进别人家是很不礼貌的么。”
我冷笑了一声:“一个杀了那么多妻子的人能称作为是人么。”
“杀?”他似乎怔了怔,随后苦笑:“谁跟你说过我杀了她们,我又怎么能舍得杀了她们。”
“你无论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但我倒确实真的需要在今天杀一个人。”
“谁?我么。”
他笑笑,再次将手抚在我发上:“先告诉我件事好么,宝珠。”
我将头用力别到一边。听见他继续道:
“能收到这样一只麒麟为奴,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但你如此普通,仿佛海中一滴白水,所以,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去趋势那头黑麒麟成为你奴仆的?”
“他不是我奴仆,我也没有用过任何手段。我俩是不相干的。”
“呵……不相干。不相干他当日为什么会踏入黄泉道将你从我手中救出,又为什么年复一年地跟在你身边?要知,自古除了帝王将相,有谁能将一头麒麟暂留在自己身旁一时片刻。”
朗骞这番话让我不禁为之一怔,因为黄泉道那三个字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曾在那地方遇到过朗骞么?铘曾在那里救过我么??
一时却又无法想起任何经过,正愣神间,见朗骞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朝那亮起的屏幕指了指:“看会儿电视好么。”
我没吭声。
他要我做什么,难道我能反对么?既然无法反对那么问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抿紧了嘴唇我看着电视上那些黑白的影像,很无聊的一些画面,似乎是街拍,镜头摇摇晃晃的,在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看得我眼睛有点发晕。
“这是什么。”于是在沉默了数分钟后,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打破了僵局。
他闻言朝我笑笑,手指里拈着什么,似乎是铁观音的叶子,他将它含在嘴里轻轻咀嚼着,随后朝那屏幕抬了抬下颚:“看下去,很快你便知道了。”
于是我再次沉默下来,一边悄悄朝铘的方向看了一眼,期望他能从昏迷中醒转。而这细微的动作亦被朗骞很快察觉,他侧眸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地藏天香么?”
我因他敏锐的知觉而恼恨,所以没有回答也没有望向电视屏幕。
“所谓地藏天香,一为地藏,一为天香。天香能迷倒天下鬼神,地藏,则能散去鬼神精元。你瞧见他的脸了么,宝珠。”
他这话令我不由自主又朝铘望了过去,随即见到他脸上有大半的皮肤被黑色鳞片所覆盖,双手则已完全成了爪子的模样,似乎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变成他麒麟的原型……
“这年头麒麟的皮已经极其罕见,更勿论黑麒麟的。”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他以这样平静得略带轻佻的话音说着这句话,仿佛那些市场里做皮革生意的商人在谈论着他们进到的货。
不由令我微微一阵寒栗,我慢慢将手摸到自己腕上,希望那根过往总在最危急的关头给我带来一些特别帮助的骨链,这次能再给我带来一点希望。
但它冰冷一如往常的样子,甚至之前所变化的颜色也已恢复如初,那样安静而无动于衷地悬挂在我手腕上,失望得让我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了。”见状朗骞的手朝我手背上覆盖了上来,随后顺势抚到锁麒麟的骨粒上:“很不错的一样东西,你带着却是浪费了。”
话音未落,我的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令我意外的是这巴掌竟然被我打中了。
他被我打得脸侧向一边,目光也因此从那角度斜睨向我,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那天吻你的时候,你是否也想要这样打我。”
“不要再说这种让人恶心的话。”我一字一句道。
他眉梢轻轻一挑,随后伸手朝我脖子处一推,迫使我整个上身一动不动被紧贴在沙发上,随后身子一斜他侧过头将他嘴唇贴在了我的唇瓣上。
又在我试图扭头挣扎的时候,将抠在我喉咙处的手指微微一拢,瞬间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那瞬他慢慢动着他冰冷的唇,轻声对我道:“好好看着屏幕,宝珠,集中你所有的精神,不要因为我这一点点小小的打扰而令你错过任何不可错过的镜头。好好看着……‘话音似乎带有某种魔力,以致虽然脑中因窒息而几乎一片空白,我两眼仍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
随后我看到原本摇摇晃晃的镜头在又过了一条街后停了下来。
我认出那是离我家还有两条马路之隔的一处街口,正诧异间,便见那镜头缓缓转了过来,一番天旋地转,随即我看到了林绢的脸。
她是在拿手机自拍么……
意识到这点几乎连脖子处的窒息感也感觉不到了,我用力抗拒着朗骞的力道朝前坐直身体看着屏幕上林绢那张放大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呆滞,瞳孔似比往常大,并且总是定定地看着镜头的方向。
而透过镜头我越过她的肩膀见到离她稍远的地方,有道苍白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在她身后站着,最初隔着三四家店,片刻隔着只灯箱,再片刻已近在咫尺……
仿佛再稍稍往前一步便能贴到她肩膀上,而林绢却仿佛浑然不知,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紧贴着自己身后有个瘦削的人影站着,那人影同林绢差不多高,低垂着头将脸深深埋在她丰厚的发丝中。直到林绢晃动了一身体朝前走去,她才将脸慢慢抬了起来。
随后我见她朝镜头处看了眼,而那瞬我亦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是朗骞的第一任妻子……
那个因自杀而身亡的妻子……
意识到这点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却被朗骞轻轻一按又重新靠回到了沙发上,只眼睁睁看着林绢一边呆呆看着镜头,一边朝前走。
她身后亮着红灯,所以她身前的对马路上也一定是亮着红灯。
所以她这是在……
想到这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我用力抓住朗骞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对着他尖叫:“住手!快叫那女人住手!”
“如果我能令她住手,这些年来我那些妻子也不会因此而死去了。”他望着我挣扎的样子静静对我道。
手指依旧坚硬如铁打的镣铐,最终迫使我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张大了嘴死死盯着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我看到那女鬼再次抬起头朝镜头处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着我,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同她照片上一样美丽至极的笑。
随后那镜头一转,我见到一辆货车自横向直开了过来。
车速很快,所以即便那刹车发出惊人的一声尖叫,仍无法阻止车身径直朝着镜头处冲过来。然后伴着再次天旋地转般的一阵混乱,屏幕里什么东西也没了,似乎一切随着那车撞向林绢的瞬间嘎然而止。
我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这一全部过程。
最后那刻我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想起了自己在车上时所做的那个梦。
梦里见到林绢出了车祸,头都飞了起来,笔直飞进我怀里。
随后将视线慢慢转向我身旁这个酷似狐狸的男人,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他见状终于松开了我的脖子,然后用他的手捧住我的脸,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宝珠。”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你像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我一字一句道。
这话令他展颜一笑,这笑令我呼吸猛地窒了窒,因为在我试图将自己视线从他那张笑脸上移开的时候,我从面前那块暗了下来的电视屏幕上见到了一张脸。
一张令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脸,它侧对着我,朝我微笑着,随后用温宛而动人的话音低低对我道:“你还记得靛么,那个死在你手上的男人。”
第134章 完美二十五
在我有生这二十多年来所遇到的那些人中,靛是为数不多令我印象深刻,乃至深入骨髓的人。
他是我干外婆特意给我挑选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凭着身上某种特别的魅力,而几乎让我因此便倾心于他的男人。
但自他死后我很少会去想到他,因为每每想起,即便是盛夏的时候我也会不寒而栗。他用他的言行教会了我什么叫做‘一种最无辜的邪恶’,什么叫做‘一种藏而不露的恐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被他用各种尸体的部件拼凑而出的、对于他来说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女人’。他为了满足他对于‘完美’挑剔嗜好,竟可以去将别人身上不完美的部件全部去除。
此时这个名字突兀从朗骞的口中再次听到,不由让我一阵心慌,在未知他们两者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前,我迟疑着慢慢点了下头。“是的,我记得他。”
“他有个哥哥叫LEO,想必你们已经在靛的葬礼上见过了。”
“LEO……”这名字让我想了会儿,随后记起确实在靛的葬礼上见过这么一个男人,他自称是靛的哥哥,长得相当漂亮,并且有一双蓝得像海一样清澈的眼睛。
“对,见过。”于是我再点了下头。
朗骞望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东西:“你知道LEO很爱他弟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是爱的。”
“但有时候他又有点恨他,因为靛的爱好比较特殊,我想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宝珠。而那些特殊的爱好有一阵几乎影响到了LEO的正常生活,为此,LEO曾经禁止靛再踏入他们家族在美国的庄园。所以直到靛突然死去,他们似乎已经有两三年没再见过面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说的是,你对LEO的伤害真的很大。他爱他弟弟,很深的爱,深到你无法想象。你以为靛曾杀过那么多的人,清尾都是谁在给他处理?那都是LEO。只是最后那几年,他觉得烦躁了,于是将他弟弟拒之于门外,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此后他会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弟弟了。你能理解这种感受么。”
他边问边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观察着我,我抿了抿嘴唇将目光转到一边,却又不经意的望见了电视屏幕上朗骞的倒影。
那是张多么诡异的脸,我甚至无法说它是一张脸,因为它就是一团苍白的雾气。
由无数细微的颗粒组成,在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它们便在嘴唇处波动起伏,随后又在脸上一波波扩散开来,形成他所有正在对我显示着的表情。
不由一阵颤抖,这细微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了,我见他要循着我视线朝那台电视望去,便脱口道:“但那是他弟弟咎由自取,不是么。”
闻言他将目光转向我,沉吟片刻道:“你看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往往会痛不欲生。所以,无论靛对你做过些什么,你总不应该杀死他。”
“难道我被他杀死才是应该的么?难道那些为了满足他的嗜好而被杀的人,才是应该死的么?”我反问。
他笑笑:“这问题或许你应该亲自去问LEO,我只是在转达他的那些意思而已。他说那天,在靛的葬礼上,他曾远远地看着你,想着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是怎样将他弟弟置之死地。那瞬他本不打算让你活着走出那个地方,但他最终还是让你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你身边有着一名非常可怕的守护者。”
“是么。”我低哼。
“那名守护者不是人,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在靛的手中逃脱出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杀得了靛的人。这令LEO非常痛苦。痛苦他最心爱的弟弟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女人给杀死了;痛苦他自己却没办法亲自为他弟弟报仇。于是他来找到了我,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最最要好的朋友,也欠着他一些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他靠近到我耳侧,微笑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也不是人。”
这令我手指猛地哆嗦了一下。
见状他握了握我的手,意味深长望着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么,宝珠,我到这地方三年,便是专门为了杀而你来的。因为只有我可以引你同那名守护者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为了制住你身边那名守护者,而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地方。而面对一张自己心目中的男人的面孔,总是那么令人无法抗拒和混乱的,不是么?”
“的确是这样……”在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么说这三年来我始终处在被捕猎的状态而不自知。”
边说边不由自主又望向屏幕中朗骞的倒影,不期然他突然回头朝向那屏幕,对着屏幕中所映入的我微微一笑。
那瞬我见到的是无数苍白色颗粒所组织而成的表情,这令我脑中的思维僵了僵,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我苦笑了声:“那对林绢出手又是为什么,你大可直接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
“……什么意思?”
“我喜欢那些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包括死去的那么多妻子么?你为了不断地拥有那些后来所心仪的女人,于是不断地杀了前面所拥有了的女人??”
“喔,那个。”听我这么说他微微沉默了下。
随后不知是错觉,还是他再度所做出的伪装,我见他眼里显出一丝哀伤。那在墓地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见到的无比深邃的哀伤。“我对你说过,她们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
朗骞的话让我一瞬想起刚才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个女鬼,便追问:“是你第一任妻子么?”
“没错。”
我不禁皱眉:“如果你不希望后来那些女人死去,那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因为我无法阻止她。”
无法阻止她?多可笑,真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想来戏弄我的成分应该是更多一些,于是我直截了当道:“朗骞,一个能将麒麟困住的人会阻止不了一个女鬼么?”
他笑笑:“阻止有用么?她总是迫不及待杀了那些被我娶为妻子的女人,也许她以为那可以让我终有一天停止爱上别的女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不会干涉她这样做的权利。况且若不是她,我倒也真的一时无法去弄到那么多煞气极重的东西,好去瞒过那麒麟的眼睛。”
说着,他又不自禁地笑了笑,而他在说着之前那番话时脸上轻描淡写的神色让我胃里一阵难受。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点空白,半晌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么,同你所喜欢的那个男人相比呢?”
“他同你无法比较!”
“确实无法比较,”看出我的怒意,朗骞再次伸手抚住了我的脸,动作柔和得仿佛一个最体贴的情人。“你期望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他么?”然后他问我,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柔和体贴,一不小心便令人迷失在现实同他编造的假象之间,多么迷惑人心的一个人……
“但同你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从未见到过他的出现,你在暗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么,宝珠?或者,他根本就从未把你放在心上过。”随后他带着狐狸似的笑容将这句话朝我轻轻丢了过来,在我因此而滞住了自己呼吸的时候,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喝茶么。”
我没回答。
他也不在乎我回不回答,径自转身朝厨房里走去,边走边道:“你怕死么,宝珠。”
“谁能不怕死。”我冷冷回答。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到时冷静了不少,”走进厨房听见他开始烧水,一边继续对我道:“我是指黄泉道大开的那个晚上。但我并不是在赞扬你,知道水煮青蛙这个典故么?”
他再次提到了黄泉道,我努力回想着,目光转到窗口处,便站起身随口道:“把青蛙丢到开水里,它吃痛就跳了出来。但把青蛙丢在冷水里慢慢煮,它就在逐渐升高的水温中死去了。你这是在指我么,朗骞。”
边说边已走到那片宽敞的落地窗边,此时外面已接近傍晚,陆续回家的人和车不停穿梭在这个原本寂静的街区,看上去如此热闹,同屋内相比,‘仿若隔世’便是说的这种感觉吧。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邀我喝铁观音的那个人,便是他对我说了这样一个典故。”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是么。”我随口应了声,一边望着身旁不远处那个落地灯,以及灯旁茶几上那把朗骞上次用来修整植物的剪刀。剪刀很小,仿佛用来剪指甲的。而灯柱很粗,看上去是实木的。
“自此这一生我便无法戒除这茶所带给我的瘾,仿佛毒品一样。你知道死亡的感觉也是会令人上瘾的么?”
“一个从未死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感觉。”我说。然后回头朝厨房处看了一眼,唯一迟疑后轻而快地走到落地灯旁褪去它的装饰,然后一把将它握到手中。
“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无论转生多少次,却无法保留任何前世的记忆。”
“如果注定要将人生重新来过,保留前世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握着灯柱重新站到窗户边,看着外头人来车网的热闹。
“因为也许你可能会遇到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那个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我握紧灯柱正朝那面窗玻璃举高的手微微滞了滞。
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感从我心里头泛了出来,以致手抖了起来,几乎将那沉重的灯柱脱手落地。
“你有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人么。”不由自主问了一句。随即想起,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天知道他在这世上能活究竟多少岁。
“有,”岂料他这样答道:“便是那个给我喝了第一杯铁观音的人。”
“为什么不愿意忘记他。”
“因为我一直都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变成那只冷水中渐渐被煮熟的青蛙。”
“呵,你也会有被人算计的那一天么,朗骞?”
“实时上你可以叫我千面。”
“千面?”
“那才是我真实的名字。”
“是么,原来你叫千面。是因为一千个人看你便是一千张不同的脸么?”话音落,我似乎听见他在厨房里答了句什么,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因为在那瞬间我一把将手里那根粗重的灯柱朝着面前巨大的玻璃上狠狠砸了过去!
一边计算着他从厨房出来的话我可能需要多少时间奔跑才能跑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可是没等这一切在我脑中给出答案,一股巨大的反弹力在我将灯柱砸到玻璃的瞬间,砰的声巨响将我反弹了出去!
几乎是飞一样地被弹起又掉落到地上,背同地板碰撞的一刹那几乎让我心脏停止跳动。
由此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却是清醒的,我清醒地听见朗骞……千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慢慢走到我身边,在我脸侧蹲了下来。
随后渐渐看清了他的脸,依旧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捏住我的脸迫使我双眼笔直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天罗地网么?”
我摇摇头。
“那是一种能困住天地万物的网,一旦陷入这种网内,即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你认为连那麒麟也无法脱逃的东西你能轻易冲破么?”
我咧嘴朝他笑了笑:“不能。”
“那就好好待在这里,陪我喝杯茶,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杀我。”站稳脚步后我问他。
“最合适你的方式。”他看了我一眼后道。
“什么是最合适的方式。”
他没回答,松开手似是要再朝厨房处走去,我的脚一软,再次朝地上跌了过去。
他转身一把抓住了我。
我将手里早已预备了多时的那把从茶几上取来的剪刀,朝着他脖子上一把刺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刺中在他脖子上。
那处柔软而毫无防备的部分,一股苍白的粉尘般的颗粒迅速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他身子猛地一个摇晃,我借机迅速脱离他的手朝后退去。
直退到靠近铘的那块地方,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男人。
他的脸在变化着,时而是狐狸的样子,时而是那些四下游移的密集颗粒。
随后稳定了下来,径直成狐狸的脸,他慢慢扯下脖子上的剪刀丢到地上,伸手朝我的方向轻轻一摆。
我立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硬生生拖着朝他方向扑了过去。
到他面前被他劈头一个巴掌扇得我几乎背过气去,随后抓住我头发迫使我跪在他面前,他低头望着我,用一种奇特如哀伤般的语调,对我一字一句道:“我曾想过不杀你。我曾想过违背对我好友的承诺,因为你是如此特别,唯一的一个……能同时望见我两种面容而不会恐惧的人。”说着手朝前一甩,我一头撞在边上的桌角上。
没等我从撞击所带来的剧痛中缓过劲来,他一伸手我又再次被他扯了过去,他用他的力量将我固定在半空,看着我被撞击冲出鼻腔的血一滴滴掉落到地上。“但我错了,你的不恐惧,只是你试图伤害我的一个伪装。就同那个用一杯铁观音,便让我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一样。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宝珠,我不像你所爱的那个人么?我对你不够好么?”
我被固定着我的那股力量压得有点头昏眼花。
勉强透过发黑的视线看清楚他那张脸,我用力咧开嘴朝他挤出点笑,道:“你之前说过,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我们往往会痛不欲生。林绢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虽然她的死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也是你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话令这男人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似乎那原本因我的伤害而激起的怒意消失了,他又恢复成原先温润而安静的样子,并用那双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的确,LEO说得没有错。留你在这世上迟早对我会是个隐患,你,同你手上那根骨链,看似安静而无害,但迟早是个隐患。”话音落,他手朝上一扬,我只觉得胸口处猛地一阵窒息,随即整个人朝上倏地腾起,不偏不倚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直撞了过去!
嘭!
却在即将被那天花板撞成一摊肉饼之前,冲天一股飓风自那扇突然间被整个儿掀开的大门处扑了进来,又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地将我身体从天花板处卷落到沙发上,又逼得千面硬生生朝后倒退了两步,风过处他脸上的皮肤翻飞而起,露出里头白花花一片急促涌动的颗粒。
“啧,天罗地网,网得住天地万物,网得住妖鬼神仙。”随即门口处响起一道话音,无比熟悉的话音,以及无比熟悉的身影和表情。
在我视觉还未从刚才的昏花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时,我已是将这突然闯入的家伙认了出来,一时只觉得两眼酸涩得发疼,连喉咙也是酸胀的,以致在他将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时,‘狐狸’两字生生卡在我喉咙里,一点点也发不出来。
狐狸见状朝我挑眉一笑,手里提着颗晃动的人头一步步朝里走了进来,周身隐约似有着层模糊的光线在流动着,于是整个客厅因他的进入而弯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他那样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站定,将手里那颗头颅朝千面抛了过去:“喏,你太太。”
第135章 完美二十六
头颅在靠近千面的霎那发出声尖锐的嘶叫,随后砰地声在他脚下掉落,那滚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块干木头。
事实上它看起来的确也像块干木头,因为整个儿都已经风干了,枯黄色的皮紧贴在头骨上,嘴唇和眼皮全都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的白牙和两颗保存极好的眼珠在那骷髅样的头颅上凸显着,伴着满头枯黄浓密的发丝,隐约似还能让人找出一些它在罗永刚的电脑里那张照片上的影子。
那曾经是多么美丽而水灵的一个女人,鲜嫩得仿佛皮肤中能掐出水来,现在却像只被做坏了的木偶。千面将它从地上拾了起来,但仅仅刚用手指掠开它头发,那个干枯的头颅一下子就碎裂了开来,好像块不堪一击的桃酥饼。
最终手里只剩下一些暗褐色的碎块,他将它们握在手里全部捏碎,看着它们从他指缝间散落,随后抬头望向狐狸,道:“你怎么找到她的。”
“花时间跑了趟东南亚,不得不说你为了保存它还是费了点心思的。”
狐狸的话令我不由看了他一眼。他说跑了趟东南亚,听上去就好象在说他跑了趟南京路或者城隍庙,那样轻描淡写的,却不知道他是几时去的那里,又是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难道他一早就感觉到了这个女鬼的存在,以及千面的存在了么……
思忖间,见千面淡淡一笑。
眼里一度闪过一丝伤感亦或惋惜的神色,他将手中最后一点头颅的残余抛洒在空气里,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她死的时辰是最好的,太岁降煞那一年的阴月而亡,时间精确到秒,无比纯正的一具阴尸,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狐狸点点头:“确实,连我也没见到过。”
“能进入天罗地网,能追查到我的这具阴尸,这么说来,其实你才是LEO当年所说的那个守护者是么。记得她叫你什么来着……狐狸?”
狐狸笑笑。
千面微微眯起眼,似仔细又打量了狐狸一眼,片刻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只狐妖,但我从没见过能突破天罗地网的狐妖。”
“我也没见过一个会贪恋红尘欢愉,而忘了回归黄泉道的无相。如果没说错,你的确便是无相一族的猎者吧,所以才能编织这一道遇鬼捉鬼,遇神捕神的天罗地网。”
再次听见无相这个名字,我发觉我忽然完全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