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意志力是最薄弱的,而我这会儿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层层溢出的愉悦是否是真实的,我太过喜欢,太过喜欢……

“狐狸……”忍不住用手把他抱得更紧,他嘴唇在我脸和脖子间移动着,灼热得快把人心脏撕开。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起来,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在他这样的拥吻下感觉不到自己一点呼吸。但我并不觉得难受,他的手指就仿佛那些我无法吸入的氧气,随着指尖的滑动一点点由脖子进入我的心肺,滚烫,微温,然后……沁人心脾的冰凉……

凉得好像窗外吹进来的风雪,一点一点的,冰冷透彻,交缠这窗台上清冷细碎的铃音,叮铃铃……叮铃铃……一点点缓缓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寸细胞和血管……

“狐狸……”忍不住再次叫出声,我在黑暗里摸索着他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搜寻着他没一根贴近又离开的线条,搜索着他的呼吸,搜寻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冰冷的嘴唇再次把我吻住,突然我觉得自己心脏猛地狂跳了一阵!

这不是狐狸……

迅速把他推开,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可除了眼前一阵发黑,我什么也做不了。

全身都麻痹了,那些攀爬在对方身体上的手指,那两条纠缠在他身上的腿……我发觉我自己的大脑竟然一点也控制不了它们!

“你是谁?!”惊叫。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窗台上铜铃再次响了起来,顶铃铛郎,随着一阵冷风吹到我脸上。面前那人在风里慢慢坐了起来。

轻轻推开我的腿,我的手指,而他另一只手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手指贴着我的脸颊滑到下颚,拖起,于是我在一团漆黑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同夜风一样的清冷。

清冷的,冰湖般的色泽。

就仿佛某种漂亮的异国玻璃器皿。

“霜花……”

苍白得像鬼魅一样的霜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床上,而就在几秒钟前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就好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在了我皮肤最敏感的地方。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狐狸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狐狸究竟来过我房间没有?

从头到尾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狐狸和霜花,还是仅仅只是霜花……

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和身体一样麻痹,只有牙关是活跃的,它在我嘴里不停地发出咔咔咔咔的声响。

“叮铃……”就在这时窗台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铃声,清晰而突兀,在这静寂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间里让我惊跳了一下。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看见窗台上那枚铜铃正被阵风吹得滴溜溜直打转。

可是滚圆的铃身却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半个,好像被什么东西平切去了半边,只留另一边在风里转动着,一边不停发出铃铃声响。

不由得呆了呆,而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支撑点,猛地朝前跌了过去!一跌才发觉,那原本坐着霜花的半边床,这会儿竟然是空着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冰冷冷承接住我突然倒下的半个身体。

头撞到床,发觉自己的手和脚竟然能动了,惶恐中带着丝窃喜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的时候头一阵发晕,手脚也有些软得发颤,但总好过之前瘫痪般的僵硬。我搓了搓自己还有点麻木的手腕,一边飞快朝周围扫了一眼。

周围并不暗,因为窗外射进来路灯光的缘故,一切都是比较清晰的,清晰地将房间每个角落都投进我眼里,包括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

我没有看到霜花。他不见了,就在刚才他还分分明明地躺在我边上,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一边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我。可是一晃神间他就不见了,如同狐狸突然间从我紧抱着的胳臂间消失。这不得不叫人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一个梦中套梦的梦。

梦里我想入非非地和有些不同于往常的狐狸肆无忌惮地亲热着,然后又在梦的另一层梦里,我惊觉那个同我亲热着的狐狸并不是狐狸,而是霜花……我怎么会做这样一种怪梦的?我问着自己,然后又听见一阵轻响从窗台上传过来。我再次注意到了那只只剩下一半了的铃铛,它孤孤单单在风里摇荡着,一边发出那种因为残缺了半边,所以变得格外清晰了的铃音。在风里摇来荡去的似乎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比如在我沉睡着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时候,它都看见了什么;比如究竟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铃声再次一阵轻响,我意识到窗外卷进来的风开始变大了,一股股夹着雪从外面空荡荡的弄堂里扑进来,把地板打出一大片冰冷的潮湿。于是我朝它走了过去,正准备把窗给关上,不期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细细的声音。

细而婉转,因着风声的嚣张,几乎听不清楚它的调子,那是种笛子吹奏出来的声响。

谁会在这种时候吹笛子?琢磨着,我探身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风真大,劈头盖脸吹得我一阵摇晃,不过倒不觉得冷,所以把手往窗台上撑了撑,我朝外面再探出了一点身子。

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就在左手边那条弄堂的尽头,立着个一身白衣的人。风和雪吹模糊了他的身影,连同笛音,而就在我探出身体的一刹那,那人突然收起笛子转身就走了。

“霜花??”我忍不住冲着那背影叫了一声。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霜花,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头发,走在弄堂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除了那只雪精灵似的妖精,还会是谁。

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家窗台的外面,铃铛在窗台上继续发出轻响,叮铃叮铃的,而身前身后,是空空荡荡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弄堂。

忽然左前方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不由自住跟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笛声好像一只手似的。

我的脚步不快,笛声也不快,似乎特意循着我的步子娓娓而来,又好像根看不见的棉绳似的勾着我的脚腕。它要带着我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由着自己的步子慢慢朝前走着,光裸着的脚踩在湿滑的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周围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冻,最主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条没有一个人的小路上,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不能不叫我感到奇怪,可是越是奇怪,我越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笛声往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弄堂,走过了几条马路,一直到街心花园那只熟悉的秋千架晃晃悠悠出现在我眼前,笛声倏地就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飒飒的风雪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我之前一直很平静的心脏就像复苏了似的骤然间飞快地跳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很不好的感觉。于是想拔腿往回跑,克就在这时突然更大一阵风从我头顶压了下来,在我没来得及抬头朝上看的时候,旋了两旋,无声无息停落在那只秋千架上。

“两天没来了,今晚,又是来听我继续说故事的么。”

清透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澈澈落进我耳里,那道雪白色的身影高高站在秋千架上,手里执着支长笛。笛身玉做的,上面随风摇曳着两条粉色的丝带,一头缠着他的手,他手晃着那只被雪覆盖成一片苍白的秋千,用脚轻轻踢下一大片细密的雪片。

我站在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马上离开,可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就像之前在我床上时那样,它们麻痹了,僵硬了。于是我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直愣愣对着秋千上那抹雪精灵似的身影,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拂袖朝秋千上坐了下来,轻轻荡了荡,对我道:“那么我们继续说,说说朱允炆活着时最后那些岁月,最后那些关于他,以及无霜城的故事……”

永乐十二年,立冬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再次封锁了北陵城,通往城外的所有要道全部被切断,就如同七年前那场雪灾一样。

城里冻死了很多人。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前一天还艳阳高照,隔天骤然就风云变幻。一连数天,棉絮大的雪团夹杂着冰块几乎覆盖了半堵城墙的高度,城内由此被压垮的民宅不计其数,不少人就此被掩埋在了那些坍塌的房屋内,更多的人虽然逃出危宅,却在严寒和铺天盖地的暴雪中无处藏身。于是四处可见僵硬发青的尸体,或躺或跪或蜷缩在厚厚的雪层间,路经马车劈头碾过,只一心急急离开这风雪之地,哪里管得了尸身的四分五裂。一时间半边苍穹寒鸦哀啼,盘旋于空久久不散,乍然看去,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空云层,哪里是那些不祥大鸟扑腾得暗不见天日的黑羽了。

而寒鸦飞过处,地上的尸体很快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白骨,血把雪地染得通红,随着凌厉的风,散发出一阵阵冰冷而腥咸的味道,这味道引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们漆黑的身影闪电般的流窜在满地的尸骨间,偶尔停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扯木条似的声音,肆虐咆哮的风声里乍一听到无不令人格外惊心。

很多路经的人见过那些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无心去知道,只顾着惊惶逃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管那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胆大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有人说,远远的看清了,那是些巨大的老鼠。非常大,比老猫的个子要大得多,全身黑毛钢针似的,匆匆钻出雪地一块块啃着那些带血的骨头。也有人说,什么老鼠,那是猴子,你们见过长着长长手爪的老鼠么?那东西是猴子!更有人说,错了,不是老鼠,也不是猴子,是人,长着长长的黑毛,和长长的手爪,约莫半人高的小人。那小人啊,不是活的人,是死人,是被这雪,这年复一年的瘟疫,杀死在这座城市里阴魂不散的死人……死人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好像血一样……好像朱王府里……那个四岁大的小公子的眼睛一样……

四岁小公子的名字叫刹,刹那的刹。

刹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哭过,即使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即使有三天时间朱允炆没有差人给他喂过奶,他始终眨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不哭,也不闹,也不需要人喂和抱。直到第四天一名侍女看不过去偷偷用米汤喂了他一点,他才安静地睡着了,很乖。

两天后那名侍女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她的卧房里,靠床而坐,头低垂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洞开着窗吹进来的寒风中僵硬得像块玉。

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这让赶来的仵作有点困惑,最后草草断定,猝死。

但朱允炆知道她不是猝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健健康康,花朵一样,是不会在严冬腊月的天大开了房间的窗,然后让自己“猝死”的。不是猝死,那她是怎么死的?朱允炆却说不上来了,只是坐在榻上看着不远处那个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喂养他看起来小得可怜,但很安静,很乖,乖得像只吃饱喝足了的小猫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朱允炆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北陵城的一个传说。

第94章

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在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的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的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的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路边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在冻僵的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是,有哪家的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的。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的,见过褐色眼睛的,见过琥珀色眼睛的,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睁着双赤红色的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的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的?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的,不哭也不闹的小孩,他朱允炆的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在内院的长廊里,枕着红老板的膝,听着阿落的箫。

阿落的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的悦耳。当时的风也飘飘摇摇的,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的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的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在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的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的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

不出片刻,钦差进来了,蟒袍玉带,身后十来名执刀侍卫跟着,身边跟着个太监手托金盘的太监。

“圣上有旨,赐朱允炆御酒一杯,着其即刻饮必,钦此。”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几上的金盘。

金盘里立着尊玉壶,玉壶很眼熟,瓶身盘龙,却是条匐地挣扎的虬龙。当年朱允炆在位时,曾将它赐予过那些位高罪重的官,因为这壶里通常只装一种酒,叫御赐鸠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现在它被安安静静地摆着了自己的面前。

原来该来的,必然还是会来的,虽然比预知的要晚了些时日。而当年方孝孺所说,若能永留北陵,得活。这话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可笑。

他高估了这地方的安全度。

即便是将自己发配到这么遥远而寒冷的地方,朱棣依旧是对自己放心不下呢……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一声叹,端起那壶酒,慢慢走到钦差的身边。“有劳大人了。”

钦差微微一惊。因为没料想朱允炆会这样安静。

只是片刻的沉默,他笑了起来,朝那当年的帝王作了个揖,礼道:“王爷,请,微臣还等着即刻返京复命。”

即刻。

朱棣竟是这样的心急。

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着手里的酒。

“王爷,请。”那钦差再道。周围同时微微响起了些动静,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来的侍卫虽然神色依旧如来时一样,这当口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暗暗把手搭到了剑柄上。

他们在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壶。片刻将壶盖掀开,闻了闻。“好酒。”

“王爷请!”钦差的声音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耐得情绪,也许这人是曾经九五之尊于殿堂上的皇,也许明明死难当头,这人眼里的安详和平静。

这怎样看也不像个即将被逼死,却无从挣扎抗拒的人的眼神……

想到这里,钦差上前一步,胁道:“王爷,还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头微微一皱。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见到了当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烧而起时的样子。

那钦差眼里也闪着火。

怒火。

于是眉头又悄然舒开,朱允炆道,“岂敢。”

说着话,手将那只精致的玉壶送到了嘴边。目光不离钦差的眼神,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在看到朱允炆将瓶口朝自己嘴里倒进去的时候。

却突然蓦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的一口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一把刀笔直穿过他的喉咙,将他那个柔软的气管扎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刀在朱允炆的手里,很薄,很小的一把刀,这些年来他从没有离手过。

而周围同时扑突突一阵倒地声,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跟随钦差来的那些侍卫全都中箭躺倒在地上,暗布在内室楼堂上的箭手稍一现身朝下窥了一眼,确认无一存活后,静静消失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窗楞内。

风起,飘摇的风里没了箫声,也没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浓腥在风里妖娆着,浓烈得像红老板身上那件耀眼的衣裳。

“王爷抗旨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朱允炆的身后,阿落闪着双碧绿色的眸子,轻声道。

“嗯。”将酒慢慢倒在石桌上,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们也该告辞了。”

“阿落,”

“阿落在。”

“苍衡龙脉……怎样切断。”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杀死朝廷钦差,就在之前家人来报说有钦差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做。

但却做了。

一切发生得这样快,快得就像自己从帝王变成庶民的那个瞬间。那些温暖的阳光,柔软的箫声,淡淡的风……消失得就像黄粱一梦。

周围闻讯而来的家仆们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拖尸,洒水,井然有条。自然,家仆并不是原来的家仆。早在刹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暧昧的,窃窃私语的仆人们,一夜间都不见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还是和产房外那些人一样,都死干净了。

总之,他们都不见了。

风里很快没了咸腥味,朱允炆看着面前的阿落,似乎那句突兀的话是在问他,但其实,他只是在问着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玉壶甩得远远的:“朝廷的军队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

“怕的确是这样,王爷。”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阿落没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没有跟随红老板一同离开。只是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朱允炆,看着他茫然看着天,又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之前那个一刀刺穿钦差喉咙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的,他所想的,所有在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绿色眼睛的男人,张着一头奇怪的,银白色的头发。是什么样的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的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的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这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薄薄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的,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道:“王爷的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的颤抖都无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的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的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在在的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

所谓亲掌,便是如朝堂最高处那个掠夺了自己,且还安坐龙椅至今的男人一样。绝对性的,毫无顾虑的。

掌了元帅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来亲掌一说。

这些话朱允炆并没有同阿落讲。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苍衡之变,即使能说出‘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他仍只是个妓。

不是么?

可是想着这些的时候,朱允炆却没能直视阿落那双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睛。碧绿剔透,总觉得那美丽的双瞳下似乎藏着些什么,却什么也窥不到。

这感觉其实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帅大印那刻,他从十八路将领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们迟早会上书朝廷去质问这件事情,或许就在朝廷发现北陵有变,并派军来剿之前。

但很快这顾虑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阁的当晚,十八位将领全死了,死在离元帅府不远的一处酒楼里。

据说那晚他们集中在这座酒楼里议事。或许只是喝酒,因为很显然那晚起火的时候,他们十八个人都喝醉了,不然,不会在整层楼被烧毁之前,没有一个人事先不产生警觉。而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个人当晚全都葬身于一场无妄的大火。

这真是一出悲剧。

元帅死了,十八名被元帅亲自调教或提拔上来的将领,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开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盖了火灾过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东西从那堆废墟里钻出来,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讲是些说不上名字的怪物,它们嘴里叼着烧焦的尸体在雪堆间乱窜,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还听见废墟四周隐隐回荡着一些哭声,女人的哭声。可是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只看到几只落地觅食的老鸦。

‘天降罗刹,是为灭国之兆……’这流言再次在民间悄然散播了开来,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过两个晚上,镇守北陵的高级统帅全都暴死,这不仅令军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先是天灾,后是人祸。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层看似坚韧的冰层,随便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却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实上从抗旨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起来,那种他自来到这座城市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每天进出元帅府,就好像过去每天上下朝。

他开始一个个将那些将军死去后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起来。那些精挑细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诚,只需要他们足够喜欢他所赐予的金钱和美人。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换了北陵城的守军统帅?

因为朝廷打算遗弃这座城市,正如,当日朝廷将他遗弃到这里。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要遗弃这座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充满了瘟疫和尸臭。

他对他们说,知道朝廷打算怎样遗弃这座充满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烧死了十八位将军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他问,谁愿意这样?谁想这样?

没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遗弃,那我们就必须力求自保。”

“什么天降罗刹,什么亡国之兆,罗刹,你们可有谁见过哑罗刹么?”说这话时,朱允炆抱着他那个天生一双赤眼,终日只会安静微笑的儿子,在那些沉默的军人面前依次走了过去,然后回到案前,将儿子放到帅印边:“世间根本没有哑巴的罗刹,可是我们却需要自保。”

“为了预防朝廷对我们的遗弃,而进行的自保。”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恶劣的气候里开始进行了起来。而朱允炆所等待着的朝廷的军队,也在工程刚开始的两个月后,浩荡而至。

第一场战役朱允炆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连下三道诏书后没有得到北陵城守军处任何回应,已经令朝廷有了警觉,但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会在北陵城的军备上准备得那么迅速完备。离北陵城尚有数里路的时候,军队就受到了伏击,打乱阵脚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骑兵五支步兵迅速击溃。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朝廷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小批人弃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以应对之后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的力量更加强大的袭击。

无霜就是那个时候命名的。

朱允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将北陵城更名为无霜城,或许因为阿落得那句话,‘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什么叫城作无霜,他一直不清楚这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欢无霜这两个字,当然,更喜欢后面那四个字。

无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当然这得归功于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连年天灾和瘟疫已经夺走了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杀更加令人感到恐惧。因此很快原本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压得破败的城墙坚固和挺拔了起来,加高加厚的城墙不仅让藏身在墙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护,也给弓箭手一个更辽阔的视野。

但修建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样,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带病干活使得病情恶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从脚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还会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城外窜了进来,好像是什么动物,也似乎是股烟。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至少有两三丈高的人影从城墙边走出来,可是仔细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见到一个老者坐在刚修缮好的城墙上哭,让个人害怕的是那个老者只有半个身体。他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几个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传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听着,又很快地忘记了。

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第二场战役在翌年开春的时候爆发。

有了前车之鉴,朝廷这次增派了五万人马前来攻城。兵临城下的那天很壮观,长长的一条路上布满了人和车,一路过来隆隆作响,震得四周一些简陋的民宅微微晃荡。

但是因为地理的条件限制,朝廷军的人数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取得太多优势,本就是作为挟制外族入侵而择的位置,这座城的防御优势是极强的,连日的大雪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向城内的道路,使得朝廷军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处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做着苦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

双方都损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是身强体壮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队,很多是从民间抽拉过来的壮丁,缺乏实战经验,体格也远不能同对方所比。有好几次,险些就被朝廷军的人马攻进来了,所幸老天关照,骤然间一场暴雪突如其来地降了下来,只不过一昼夜的功夫,无霜城周边气温急骤而下,瞬间将这地方变成一团银白。

城里的人在这场暴雪里躲了过去,城外的人在劫难逃。一晚上,原本生龙活虎的军队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来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楼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满城的乌鸦都飞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体上,黑压压覆盖了一大层。可是没等多久,紧闭了两个月的城门突然大开,门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鸟驱逐开后,一边四处搜罗朝廷军存放在营地的余粮,一边将那些尚且完好的尸体朝城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