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那个送我们出来的人,你居然没认出他来吗小白,他是靳雨泽啊!靳雨泽!”

“啊……”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张得能吞下一只球。靳雨泽,我居然和他说过话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但也难怪的,本人和电影杂志上或多或少总有点区别,之前那个让人感到绚目的男孩,他是最近红得发紫紫到发黑的偶像明星靳雨泽。

早饭是本新伯做的,林绢说得没有夸张,他的手艺的确好得让人回味无穷。但我没看到他的妻子——那天晚上那个个子小小,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我想可能她是个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的老派女人。也没看到周林,这正合我意,昨晚那一幕让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我想我肯定会吃不下早饭。所幸他没来,所幸。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还会再用到多少次这个“所幸”。

吃过饭林绢一个人走了,她要去看周铭,并且答应会尽早赶回来和我在一起。我觉得她在做出那种保证的时候就像把我当成个三岁小孩子,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样,我并不是个能被陌生环境给压抑到的小孩。可是谁想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发觉自己确实被这环境给压抑到了,几乎无可抗拒。

当这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发觉面对着一桌子喷香的早点我居然一点胃口都没了,之前我还恨不得不管自己的腰围再吃上一块糕饼什么的,可是她一离开我却什么也吃不下了,空气里似乎一瞬间没了早点的香味,充斥在我鼻子里的是一股被这老房子埋藏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霉湿,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某种脂粉的甜香味,这气味让我食欲尽失。

我想我知道这味道是怎么回事。

周围全是一些冰冷而精美的家具,散发着陈年木头特有的味道,而那种脂粉香就是隐在这些味道里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听说木头能储存气味,它们可能在很久以前,那些太太小姐们涂着喷香的脂粉在这里打牌说笑的年代,就把这些清冷的甜香给储存下来了,像台忠实的老照相机。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张紫红色的圆桌前,我就好象坐在一堆活色生香的幽灵间,我猜没一个人会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还能把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至少我不行。

幸而这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那些陆续进来用早饭的剧组成员,同时带来的还有浓烈的烟草味和笑闹,那是一群精力充沛并且热闹快活的人们。

不得不说真的很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居然在还没吃早饭的情形下就开始拍摄。不过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本新伯年纪大了起不了那么早做饭,而他们的戏又需要清晨的场景。

扯了几句话更熟悉了一些之后,他们同我的话就更多了一些,他们开始给我聊他们拍戏的趣事,还有关于他们拍摄的这出戏。这是一出关于清朝时期的鬼戏,听上去就让人很感兴趣,而且这宅子相当适合他们的电影,能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百岁高龄的老宅子更适合一部清朝的鬼片呢,它本身就充满了森森的鬼气。甚至不需要剧组再额外花钱去布置道具。

“基本上能省下一大笔开销,虽然这里的租金也不便宜。”说这话的是剧组里最胖的一个男人,他是道具师,说话时他正在啃肉包子,并且一边在拨弄着手边一堆烂泥似的道具。他们说那是人的内脏,我觉得那就像一块块捣烂了再掺进某种块状物的咖啡色糨糊,我真佩服他在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时候怎么还有胃口去吞那些爬着油腻腻汁水的包子。

跟这些人扯着话的时候,始终没看到导演和几个主要演员进来,他们说那是因为这些人是有专门地方吃饭的,就是指小灶。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本想趁这机会找两个主角签名的,这签名至少可以让我隔壁的两个小孩在暑假免费给我打工一个月。而且这些人晚上也不住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晚没感到有别人住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他们出了很高的价钱租了这里部分的房子,但整个剧组并不住在这里,这让我更加失望,原本还以为他们晚上是住在这里的,那会让这片老宅子死气沉沉的夜晚变得有趣的多,但他们并不住,他们住在离这地方一小时车程的星级饭店里。

“谁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在得知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后一个工作人员耸耸肩对我道:“要不是这里是有名的鬼宅我们也不会选这地方来拍摄。”

“鬼宅?”我觉得很惊讶,他们居然把这地方叫做鬼宅。虽然它确实看上去并不怎么让人舒服,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里面见过一个鬼影子。当然了,以讹传讹是人的一种特殊能力,这么老的房子,再加上处在一种半荒废的状态,确实很容易让人对它有种不太好的联想,并且把这种联想转成一种事实般的谣言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鬼宅,倒有意思。“那你们见过鬼没?”我问。

“当然没有。”他摇头否定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天真的孩子:“如果见过那我们就拍记录片了,而不是吓唬人的鬼片。”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这还用问?”打着饱嗝拿起摄影器材,那个个子小小但长得颇为清秀的摄影助理走到门口时回头朝我瞥了一眼:“这鬼地方连电视机都没有,谁高兴住。”

“就是,上厕所还得用马桶,哈哈!”话音未落突然嘎然而止,因为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擦着摄影助理的肩膀匆匆而入,差点把他肩膀上的器材撞到地上。

“喂!你!”摄影助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骂声改成了咕哝,然后沉着脸默默走了出去。

这个匆匆而入的人我见过,就是院子里对着一只篮球大声尖叫的女明星。她叫梅兰,我想那应该是她的艺名,她比我大几岁,很早就出道了,最近才借着一部电视剧迅速窜红,她有双非常好看的杏仁似的眼睛,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不过这会儿看不到那对酒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难看,皱着眉一声不吭走进屋里坐下,然后拿起一只包子用力地啃。屋子里因此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低头不声不响吃着手里的早饭,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嘴边迅速沾上的肉汁,更不要说因此而嘲笑她,就像刚才他们间互相的调侃。

“梅兰姐,还在生导演的气啊。”片刻一个助理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了句。梅兰没有吭声,不过过了阵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着对面的大门道:“谁对着那种球都很难叫得出来的好不好,难道她就比我更好?陈金华为什么只会夸她?”

“梅兰姐,那是因为陈导更加器重你,你也知道的,他就对特别在乎的才会特别认真。”

“希望是这样,最近改了很多地方,她的戏都快多过我了。”

“错觉,梅兰姐,这绝对是错觉。”

对于他们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我不太上心,这就像公司里那些互相排挤争功的职员,明星们在光环罩不到的时候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说实话我更感兴趣她这种生气的样子,她如果演戏的时候有这么自然的话也许红得会更快一些。

她的衣服也让我很感兴趣,其实在拍摄现场看到时我就留心上了,这种做工相当精致的清朝旗袍,上面不知道什么材料刺绣出来的花样,在外面的自然光线里会流动出一种七彩样的光泽,闪闪烁烁美得惊人。还有头顶上那些盘着的很精致的花和钗,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红楼梦时对里面那些女人发鬏上饰品的垂涎,搀杂着羡慕和渴望,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感觉。而现在大多数古装电视已经没了以前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大量奇怪的服装和头饰让人感到的不再是种艳羡,而是一种可笑。

琢磨着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如果她脸色不是那么难看的话。而梅兰完全不知道我心里转的这些念头,她就像个拥有着所有美丽物品的千金小姐,奢侈地美丽着,却对此毫无自知。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滴溜溜转着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忙俯身把它拾了起来,发现那是颗桂圆大小的玉石似的东西。

很漂亮,因为它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得几乎透明。这让它看起来像颗打磨得光洁圆润的绿宝石,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不确定它到底是塑料还是玻璃。

“能把它给我吗,谢谢。”继而听见梅兰对我开口,这让我一度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吧我想,她一改刚才的怒意微笑着看着我,朝我伸出她细白的手。

我赶紧把东西递换给她,看着她将它重新扣到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项链上,这才意识到它并不是道具的一部分,而是她的私有物。演戏还不忘记带着它,可见她对这珠子的喜爱,不过如果换了我,也会这么喜欢的,它看上去那么的漂亮。

“玉?”随口问了一句,因为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一些。

她再笑,那种非常明星的笑容:“不,是翡翠。”

还想趁机再和她多说几句,好让我回去以后有个炫耀的资本,这时一个带墨镜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打了个响榧:“开工了!”

瞬间人走得干干净净,好象从没来过似的,只留下一桌子的狼籍和满缸的烟头。

我还没从刚才的兴奋里缓过神来。

不知不觉里我居然和一个大明星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了,她还对我说了谢谢,这感觉好极了。以至这房子里随之而来的寂静和家具缝隙间透出来的古老味道也没再影响到我的心情,我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忙忙的,一路小跑。我下意识抬起头,随即看到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象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我想可能是哪个小演员。

心情好,于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来吃早饭啊?”

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绕过桌子她快步朝里屋里进去了,我咬着手里的饼看着她的背影,没等把饼咽下去,就看见又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门外跨了进来。桃红色的坎肩桃红色的裙子,看上去比较陈旧,戴在她们发髻上的饰物也是。她们进来的动作有种雷厉风行的迅速。

这当口刚才进去的女孩子出来了,手里抱着只方盒子,才出来一眼看到那两个新进来的女孩她似乎吃了一惊,手里盒子乒地声落地,头一低就朝门外冲了出去。

却转眼被那两个女孩子扯住,眼见她回头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啪的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嘴角迅速肿了起来,我看呆了。

“小贱蹄子!鬼鬼祟祟过来偷以为没人看着吗?!”打她的那个女孩厉声道,仿佛她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般。

挨打的女孩子争辩:“我没偷!我是给主……”

话音没落脸上啪的声又是一巴掌,而这工夫我也回过神来了,丢开饼迅速朝她们跑过去,没等靠近,突然头里一阵晕眩,这让我不由自主低头抓住桌子缓了缓自己的步子。

片刻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再抬头看向门口,那三个女孩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这里空荡荡的,远远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本新伯的身影,他拿着只很大的托盘,显然是过来收东西的。

见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了。”

“本新伯,你刚才有看到三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吗,就是那个剧组的。”

他再次疑惑地朝我看看:“没有。”

没看到……

我想着刚才那两下凌厉的巴掌,还有她们彼此间脸上的神情,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本新伯说。

“怎么了。”见我不吭声,本新伯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头:“没事。”

第5章

穿过三重院落,再沿着一条被大片竹林遮得几乎看不清楚路的小石子道向北,再走三五分钟路光景能看到一片池塘。池塘不大,被三条长廊环绕着,差不多也就一个院子的大小。中间有块长满了青苔的假山,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大大的,还没褪光陈年老漆的三个草体字——‘荷风池’。

本新伯说荷风池是易园里最有特色的景点之一。

顾名思义,荷风池就是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子,不过可能花期还没到的关系,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我到了之后没看到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和花苞,在下午好容易露出一角脸的惨白色阳光里有点疲惫地拥挤在枯萎的浮萍上,一层叠着一层,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偶而风吹过,那些厚厚的叶子抖出沙沙一阵清冷的碎响,而树上的麻雀也紧跟着叽叽喳喳鼓噪起来,鸟声和碎响声,让这片空一无人的地方听起来热闹非凡,可是也仅仅是听上去而已。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虚感,不论是景色还是风景。

本新伯说得不错,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打发午后一个人的无聊时间,只需要往池塘边的长凳上一躺,那些从池子里散出来的干荷叶的味道,和背后那片被太阳晒出来的微烫,就足够让人感到眼皮子发沉。

我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狐狸发给我的留言,于是躺下身准备小睡上一会儿。可是周围的声音和光线一时又让我很难入睡,它们是那样明亮和吵闹,即使闭着眼睛也像群不安分的精灵在你眼皮子和耳膜外舞动。于是只好睁着双眼干巴巴看着池子里那些浓密的植物,看它们蓬勃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着的重复的过程。

忽然想起它们或许是这房子里最持久也最鲜活的见证者了,虽然看上去那么柔软而脆弱,但即使是房子都在逐渐老去,惟独它们依然是年轻的,每一年生长开花,每一年静静目睹着这里的物是人非。更有甚,在它们前一刻的记忆里,坐在我身下这条凳子上的还是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锦色华服的男女,转眼却成了我这么个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人,而这条长凳又曾经有多少人坐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思……

这念头让我觉得有趣了起来,它就像一个漫不经心间把一些流逝的东西抓住并给你看的小小魔术,你能呼吸得到它,感觉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它。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然后我忽然留意到了一些划痕。

就在我眼前那根柱子上,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些斜斜的一行连着一行的痕迹。不过这发现起先并没有让我太在意。毕竟这种老掉牙的木头上有再多的痕迹,都是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那些草草的痕迹和柱子漆水班驳的表面混杂在一起一点都不起眼。

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都是些文字。

字迹潦草简单,并且透着点稚嫩,它似乎是首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个调皮的小孩用刀子刻上去的儿歌。我仔细看了一下,它们这么写着:木头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末那行字的尾部看不到了,似乎是被刻到了柱子的背面,我忍不住爬起身依着它们朝后看过去。但柱子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那里只是一大块快要剥落的漆皮。

我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小心刮了刮。

干燥的涂料随着我的指甲一点点从柱子上剥落,片刻隐约看到里面有划刻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哑喉咙女人尖笑般的声音:“呱啊!”

我的手一抖。

抬头看到只漆黑色的鸟从天而降落到对面的廊檐上,一边抖着毛,一边张开大嘴再次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呱啊!”

我认出它是乌鸦,那种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鸟类。第一次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真实地见到这种动物,它的个头比我想象中要大,并且丑陋。叫声和电视电影里那种配上去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尖锐,带着种沙沙的颤音,每一次都能让人听得一激灵。

第二次尖叫后它住了嘴,然后合拢了翅膀蹲在廊檐上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团漆黑的脏东西。我没理它。凡是那种毛色丑陋并且性格诡异的鸟类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比如麻雀,比如猫头鹰,比如乌鸦……于是回过头继续用指甲剥着柱子上的油漆。而越往下那些漆水越是难剥,因为它是完全贴在柱子上的,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往下抠。

说不清为什么,那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的不过只是那首短短童谣里某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可我非常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呱啊!!!”突然又是一声尖叫。

眼角瞥见那只漆黑色的鸟突然翅膀一张朝我方向直飞了我来,我大吃一惊。忙跳下凳子试图躲开,手一滑却把手机甩进了水池。这当口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脸旁刮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我边上那根柱子上砰的发出声闷响。

然后一些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凌乱不堪的黑翅膀在柱子背后痉挛似的抖动着,一边扇出些凌乱得让我肾上腺素急增的声音。

片刻声音停了,那翅膀从柱子上滑了下来,通的声掉进池子里,就是刚才我手机掉落的位置。沉下,再浮上,露出一只巨大尖锐的啄,还有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只刚才突然间莫名俯冲向我的乌鸦……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叫了一声,没再管掉进池子里的手机和柱子上那片被我刮得差不多了的油漆,我拔腿朝着走廊外仓皇奔了出去。

才奔出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耳边一声惊叫,我同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一头撞到了一起。瞬间天旋地转,我和那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咆哮般的大嗓门响起:“卡卡卡卡卡!”

这才看清了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还有被我压在身下的梅兰那张惊得有点扭曲的俏脸。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想起扶她,她已经被边上的工作人员围住,一个个带着又怒又疑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怕我再次莽撞地伤到她似的。这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随之一阵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拨开人群,剧组导演那张怒狮子般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姥姥的怎么又是你,大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脸用手里的本子朝梅兰头上敲了一记:“快看好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表情!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

瞬间我的脸再次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我惶惶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梅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由原来的迷惑逐渐变成了一种惊讶,再到惊恐,再逐渐扩散到脸上每一道轮廓,我被她这表情给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惊到她了,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导演却笑了:“OK!很好,就是这样!”然后转过头再次看了我一眼,这次不再像只发怒的狮子,但嗓门依旧洪亮得像是在训人:“你怎么啦丫头,活见鬼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是被一只死乌鸦给吓出来的,这会被他们当笑话吧。可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为刚才的行为解释些什么,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我在找厕所。”脱口而出:“这里好多屋子都上了锁,我找不到我那屋在哪里。“这回答让他颇感意外,因为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幸好没等他继续问,一旁有人对我道:“往左边直走有道门,出去右转那里有个公厕。”

循着话音我看到了靳雨泽那张美丽的脸。他远远站在摄影机的边上,嘴里叼着支烟侧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若无的东西,这让我不自禁怀疑他是否看穿了我小小谎话里那点猫腻,不过还是很快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这当口没人再理会我了,因为女主角抓到了角色的表情,这让导演急着开始继续拍,于是在他们忙碌着重新布置位置的时候我按着靳雨泽指的路跑出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按他所说的继续朝右转,而是往左返回了我住的那个院子。

因为挨得近,进大院后我还能听见那导演粗犷的嗓门在拍摄处指挥。他实在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老头,而且还是个居然有脸皮叫我大姐的老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助理们跑动的声音和演员的尖叫。他们这一整天似乎都在拍摄女主角受到惊吓的戏。

当然这些嘈杂并没有让我感觉吵闹,反而让我从之前的惊恐里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总算不再满脑子都是那只鸟死掉时奇丑无比到令人恶寒的样子。不得不说刚才我真被那只乌鸦给吓到了,那只对我来说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还要可怕和恶心的生物。它让我一度忘了自己其实远比它大得多,并且强壮得多。

只不过一眼而已,它满身脏乱的羽毛和那双死了还像有灵魂般死死瞪着我的眼就把我彻底给吓得乱了方寸。更糟糕的是我还把我的手机给弄丢了,那只花了我两千多块钱刚刚买回来的、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手机。被这么只丑陋的小鸟一吓,就这么没了。如果让狐狸知道这一切他会笑死我的,我敢保证。

琢磨着正准备进屋,一脚跨进去我又退了出来,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背后好象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可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梧桐在院子中心站着,头顶的叶子几乎能遮掉院子的半边天,风一吹叶子声波涛翻卷。

那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犹疑着朝两边再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昨晚那间似乎有人影跑进去的房子。它同我的房间之间隔着道天井和这棵老树,白天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门窗依旧紧闭着,应该很久没人住了,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窗玻璃上依旧靠着昨晚见过的那只木偶,它还在。

不知怎的,在看到它之前我对它的存在并不报任何期望。所以它在倒反而让我有点意外。这只小小的、淡黄色的木偶,应该是件很老很老的玩具了,粗糙得像某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掉光了漆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可怜,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只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区别出它的眼睛和嘴巴。它静静贴在玻璃上,像个希望钻出来到处走走的孤独的孩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住转过身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近到门前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嘎地声开了,虽然只是开了道小小的缝,这让我吃了一惊。赶紧朝后退,一边庆幸自己还没那么冲动。

这房子有点不对劲,直觉这么告诉我。

正准备不再去理会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紧跟着一阵细细的铃音从屋子里传出,熟悉的音调让我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第6章

不出所料,屋里那阵铃音来自我的手机,那只本该躺在荷风池的池底,用它最后一点电池吱吱冒出气泡的手机。

这会儿它却完完好好躺在屋里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看上去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迹象。一角的讯号灯闪闪烁烁,在那一串串欢快的铃音声里有节奏地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着朝四周看了看。周围没人,连鬼影都没有一只。所有家具除了那张放着我手机的桌子外全都铺着层白布,这让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井井有条地呈现在我眼前。从位置来看它和林绢那屋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没人住,因此没人打扫,因此没有丝毫的人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桌子上的铃声还在一遍遍响着,像是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似的。离它不远躺着只木头小人,和窗台上那只很像,同样的古老简陋,同样的颜色班驳。所不同的,它看上去是个女性,因为它胸脯上的特征。它在铃声里微微震动着,这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铃声继续在响,我看了看头顶亮得让人眼睛有点发眩的天空,深吸口气,几步走进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却在这时铃声嘎然而止。

片刻手心里一阵冰冷冷的湿。赶紧拿开手机,我看到一行行细细的液体正从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沿着我的手心和手腕慢慢朝下淌,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是我的牙齿在打寒战。

“嘎吱……嘎吱……嘎吱……”不远处忽然响起阵木板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前面靠近梳妆台的地方一只摇椅在兀自摇动。奇怪就在刚才我还看到它上面蒙着白布的,包括那只梳妆台,但这会儿它们上面什么都没有,红木的表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折着玻璃似的光,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我看到里面一张有点模糊的脸。

模糊,但并不妨碍它勾勒出她年轻细致的五官,这张铜镜里的脸有种画里人般倾国倾城的美丽和高贵。

但很苍白。

被摇椅一前一后轻轻摇动着,晃得鬓角边的步摇颤颤巍巍。一双细长的眼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片刻轻轻一声叹息,她道:“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在那边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度以为她是在说我,恰好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主子,听老佛爷身边的公公们说,皇上已经有人选了。”

我立刻回头朝后看。随即看到身后一个穿得跟剧组里演员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脸圆圆的,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么,迟早的事儿。”摇椅上的人说话声听上去有种懒洋洋的漠然,就像她镜子里那张脸。

“主子不高兴么?那是好事呢。”

“你懂什么。”

“可是……”

“出去吧。”摇椅内一只手伸出摆了摆。手很细很白,上面套着的镯子在光线里闪着道青冷冷的光。

身后那女孩头一低朝外退了出去。由始至终,她和摇椅上的女人都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我轻着脚步跟了出去,跑到外面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就像阵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像她凭空出现时那样突然。

再返回屋里,那角落里红木的梳妆台和摇椅重新蒙上了白布,安安静静在那里搁着,从未有人在那里躺过、对着那张镜子照过般。连我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机也不见了,桌子上依旧一层薄薄的灰,角落里依旧躺着那只女性的木头偶人。而曾经摆放过我手机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我甚至在那张桌子上到不到曾经被我抓出来过的指纹。

意识到这点我低头朝手上看了看,手是干的,上面一滴水都没有。

“宝珠?”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惊得一震。

回过神看到林绢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边朝我看看:“到处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经历。

所幸林绢对此也并不在意,她手里提着我和她的行李箱,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看上去有点紧张:“走吧我们路上再说。本新伯说周铭的大伯他们今天会来,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快走吧,我叫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他大伯?”

“是啊是啊,快,快走。”

这真是横空而来的坏消息。

原本以为铁定不会出现的周铭的家人,竟然会在我们到易园的第二天就一起赶回来了,这实在太见鬼了。当下没多废话我接过行李跟着林绢就朝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快到门口时周家长辈亲戚们的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一行人在我们绕过内影壁的时候迎头朝我们方向走了过来,正所谓狭路相逢。

那一刻的尴尬场面不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去形容的。我得说那是我毕生所能遭受的最难受的尴尬局面之一,因为那几个人里不单单包括了周鸣的亲戚,竟然还有周铭的妻子,那个曾经把林绢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

早就听说她因为林绢和她丈夫的事所以一直分居着,没想到她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一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似乎存了心的就是想同林绢正面见上一见的,这个无论姿色和品位都不比林绢逊色,并且更优秀的女人,一身干净素雅的着装优雅地伴在一个年逾六旬的男人身旁,无声无息望着匆匆从中门里走出的林绢,像只高贵的天鹅。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动手打人,并且打人的时候还能冷静得像个神。

这是林绢形容给我听的。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嬉笑着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赢了,虽然挨打,但打她的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就搬出了周铭的房子。而这会儿我明显感觉得到林绢的手臂抖了一下,尽管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嚣张的,无视一切的嚣张。可我知道她在害怕。她怕那个高贵的女人,那个高贵,但一点都不担心打人会脏了自己手的冷静犀利的女人。

有那么片刻我们两边谁都没吭声,只有几个不知究竟的周家人有点茫然地两头看。虽然这沉默维持的时间并不久,虽然我也并不是当事人,可是手心还是很快被汗湿了,这种僵持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

直到不久之后突然间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给打破。

叫声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我心知是在拍戏,不过还是装着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几个进来的周家人一起回头朝身后看。

紧接着又一声尖叫,这一次连始终淡漠着张脸的周铭的妻子程舫也不由自主眼神为之一闪。可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因为这叫声而赶进内院,并且暂时把我们两个人给忘记的时候,偏偏这时本新伯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就知道那要坏事了。果然,还没等走近,他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二爷三爷回来了!呦!大少奶奶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别担心里头的声音,是上次跟您们说起过的那家剧组,拍戏,拍戏呢。”

听他这么一说程舫的目光再次扫向了林绢,我在她眼里读出了某种野兽行将攻击的讯号。

早就听说程舫家是有来头的,她是香港人,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社会的,直到香港回归。而她本身却是修的法律,从事律政近十年,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扯下脸面出手打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同林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没感觉过林绢像今天这么弱势过。

却不知道她会发出怎样的攻击。她斜睨着林绢,像看着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猎物。而林绢呢,她这会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感觉不太出来。除了刚才那一阵颤抖之后,她平静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了,我暗暗期望她能有平时那样的急智和能力,好让我们顺利从周家这道古老的大门坎里跨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传了出来。很急的步子,伴着几声听上去仓皇得有点变调的叫:“本新伯?本新伯?????”

这叫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剧组里的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惨白惨白的,活像身后跟着只鬼。见到我们一大票子人站在这里,里头一个女孩哇的声就哭了出来:“快去报警!!!里面出事了!出事了!!!”

第7章

还没进院子,一只喇叭打着转滚到了我的脚下。

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都是剧组成员,一个个扒在院门口边对着里面看,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没等本新伯走过去跟那些人打招呼,门里面一阵争执声传了出来,嗓门很粗很大但又极力压低了的那个听起来应该是导演陈金华,还有个声音老一些,听不出是谁的。

“大爷,您冷静一点!”走到那些人边上时我听清楚陈金华说的这句话。然后里面一叠声咆哮:“滚!都给我滚!谁让你们动我的娃娃!我的娃娃!!”

“轻点,大爷您轻点,这里哪儿有您的娃娃?啊?哪儿有?”

“被你们弄不见了!被你们弄不见了!毙了你!!毙了你!!”

这当口周家的几个人跟在本新伯身后走了进去,除了程舫。她就站在林绢的后面,我想她是存心不让我和林绢能借机会离开,所以只能继续待在原地,一边顺势朝里面张望了一眼。

这一看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看到那导演背对着我在院子中央站着,手平举在头的两侧,一动不动站得像个雕塑。离他一步不到的距离站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边上的灯光道具被砸了一地,他披头散发在那堆破烂道具间站着,手里握着把很老式的步枪,长长的枪杆正指着导演僵硬的脖子。

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头看上去怒不可遏,拿着枪的手微微发着抖,像根干枯的木头。可尽管这样,比他高了一个头并且壮得像头牛的陈金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去迫使他把武器放下去,因为老头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感觉随时随地会把人给一枪崩了似的。

可这老头是谁?我从没见过这宅子里有这么一个人,也没听本新伯说起过。

“老爷子!老爷子哎!您这是干吗呢!”正狐疑间,眼瞅着本新伯几个大步朝那老头跑了过去,我和周围人不约而同抽了口冷气,因为他随即被那老头枪杆子一转指住了头,并且卡嘣一下给枪上了膛。

可本新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迎着枪杆继续朝老头走过去,一边陪着张笑脸:“老爷子,我本新呐,还认得不?”

话音落,老头的枪杆在他脑门上停了几秒钟,然后咕哝着从他的头移到了他的脖子。本新伯乘机抓住了枪杆子,却也不敢太用力,只是往边上轻轻偏了偏:“大热天的,老爷子跑到这里干吗呢,本新扶您进去歇着?”

刚说到这里老头突然把枪往回用力一抽,一转身指住正想朝后退开的陈金华:“他们偷我娃娃!他们偷我娃娃!!”

“老爷子老爷子,”本新伯赶紧把枪杆再次抓住,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抓出样东西塞到老头怀里,跟哄小孩似的:“娃娃在这里呢,看,老爷子,娃娃在这里。”

老头抓住了本新伯塞给他的东西。它看上去是块长条样的木头,宝贝似的被他揣进怀里,这让他情绪平稳了点,虽然嘴里还在不停咕哝着,但已经不再用枪乱顶着别人。只是本新伯试图把枪从他手里拿走的时候被他警觉地瞪了一眼,他似乎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本新伯。

“什么鬼地方。”还在看着,我听见边上有人轻轻说了一句。是个年轻的演员。两眼一直盯着院子里那个古怪的老头,他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

“你刚才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吧。”边上人揶揄他。

“得了,如果我有陈导的块头儿我也能当英雄。”

“算了吧。哎,梅兰姐,梅兰姐你去哪里?”

被那人一叫,我才意识到女明星梅兰就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听见别人问,她头也不回从我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痛快:“回去,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老陈为什么要找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疯子。”

“至少他没伤着你。”

“泽,你这叫什么话,等到被他伤着还来得及?”说着话怒气冲冲朝不远处那个懒洋洋靠在老槐树下的靳雨泽瞪了一眼。那个男人没事人一样低头点了支烟,然后眯着眼轻轻吸了一口:“SORRY。”

“瘾君子。”梅兰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她的情绪让她忘了边上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直到突然意识到这点,她匆匆扫了我一眼随即转身快步离开:“小张!小张!”

小张是梅兰的助理,一个个子小小,但很机灵的男孩子。一听梅兰叫他忙七手八脚拎着化妆箱跟了过去,我抬头继续追着他们身影,却刚好撞到了林绢的视线。她朝我用力丢了个眼色。这才发觉程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开了,林绢混在人堆里朝我戳了戳手指。

我赶紧跟了过去。

跟着她出内院一路小跑,到外院门庭,当中我们没有遇上一个人,非常顺利。不过林绢放衣服的箱子给忘在出事的地方了,当然我们不可能再回头去拿,没什么能比离开这地方更重要。

眼看着就要到大门口了,总算松了口气,正想问问林绢刚才那老头是谁,可谁知刚绕过影壁,我却突然发觉这可能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顺利。

因为影壁后那道雕花石门前坐着个人。

个头小小的,一身黑衣服黑裤,让她看上去就像蹲在长凳上的某种鸟类。她是昨晚我见过的那个老太太。

意识到这点我暗骂了自己一声。一直以为这老宅子是干净的,我真蠢,近在眼前的脏东西竟然视而不见,还把它当成了看门人本新伯的妻子。这老太太哪里是人呢,分明是一只地缚灵。它看着我和林绢,说明它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这是很糟糕的。大凡这种东西,一般只要不是人自己招惹到它们,它们也不会和人冲撞,所以人常说到鬼,但具体鬼是什么样的,都没听人说亲眼见到过。因为一旦见到了,意味着这人的已经很背势了,鬼以微弱的场来感觉人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像我们对气味的判断。

所以这只灵这会儿能那样看着我们,说明我们已经和它处在了一个界限上,而很显然这种局面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对它们的特殊的感应性。而对林绢来说,这真是很危险的,她和我不一样,姥姥说过的,八字正常的人承受不住我所能承受的阴气,如果那种东西存心找上他们的话。

而这会儿林绢一无所知地踩在那个灵的身体间,意识到我停下脚步,她停下来回头朝我看看,样子很疑惑,但丝毫感觉不到身下有个老人正抬头看着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跟她坦白说的,但我也没办法让这只灵回避开,因为姥姥给我的辟邪用的珠子没了,我手上只有锁麒麟安安静静垂着,它很强大,但自从方洁的事之后我就没再见它出现过奇迹。

可是总还得要出去的,只是该怎么出去。

考虑的时间不长,但对林绢来说已经太久,她朝我打了个手势径自转身朝门外跨了出去,我赶紧把她拉住。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也许应该让林绢过去,也许她过去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这东西只是个单纯的地缚灵,它什么也不会做,就像昨晚那样。

可我还是把林绢硬往回拉,因为我心里有点不安,这种不安来得很突然也很奇怪,我发觉这房子有点不妥。就像它昨晚一直到刚才都对我隐藏了一些它不好的东西,我怕还有别的更多的什么。午后的夕阳里它一如既往的安静和庞大,而这安静里蠢蠢欲动着些什么,我说不上来……

“你怎么啦。”林绢不解地甩着我的手,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急燥和疑惑:“再不走要有人来了。”

我没理她,只是把带在身边的符拿出来小心地捏在手心里,再把它盖到林绢的手背上。林绢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个怪物,我让她感到紧张了。“你这是干吗??”她问我,声音听上去有点尖:“快走啦!”说着话把我用力朝外拉,她的手劲很大,我差点被她拉出去。

坐在凳子上的灵朝我张了张嘴,我得庆幸我听不到它发出来的声音,那意味着它还不够凶。所以被林绢拖到它面前的时候我试着压低了声音对它说了声:“让让好吗……”

它没理睬我,就跟没听到我在对她说话似的。

我再靠近一点:“请让让好吗。”

很浓的一股泥腥味,在我靠近她的时候朝我鼻子里直钻了进来,我不知道林绢有没有感觉到,她离它那么近,近得半条腿就插在它身体中间。

而不管我怎么问,那只灵始终没有理我,我开始怀疑姥姥教我的这法子的可行性。

姥姥说遇到某些拦路的灵,尤其是地缚灵,硬闯是不可以的,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相当伤筋动骨。因此碰上了一定要好声好气请它们让一让,虽然姥姥没说这做法的具体出处和依据,但以前试过几次,还是管用的。

可这次不知为什么并不管用。这小个子老太太坐在长登上盘着两条腿,像只发呆的大鸟似的,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倒是林绢被我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没再继续朝外走,她回头狐疑地瞪着我:“喂,你在和谁说话?”

我朝她摆摆手,继续望着那个灵:“让让好吗,请让让好吗。”

林绢按捺不住了,低低咕哝了句神经,转身朝外大步跨了去。

我没阻止她,因为那个灵不见了。一下子消失的,连同那把长凳,这突然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确定是不是姥姥的方法起了作用,不过它真的不见了,再朝边上看了几眼,确定它真的消失之后,我朝林绢的背影追了上去:“喂,等等我……”

话还没说完,林绢身子一晃,突然跪了下来。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就看到她不知怎的脸皱成了一团,一手抓着腿,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啦?绢??”伸手扶起她,可一边扶她一边朝下沉,似乎痛苦得不行:“你怎么啦??”

“肚子痛,”半天听见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整个上半身压到了我的肩膀上:“肚子痛死了,宝珠……”话音没落豆大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滚了下来:“不行了,我得……我得……”一边含含糊糊说着一边推开我朝宅子里奔进去,我都还来不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灵,就在林绢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它朝着我的方向盘腿坐着,头垂得很低,这让它一张脸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我忍不住抓了块石头朝它丢过去:“是不是你干的!”

石头穿过她的身体飞开,它坐着一动不动。

“别缠她!”我再对它喊。

它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林绢摇摇晃晃从门里出来,它始终沉默得像只石雕。我没再理它,朝林绢伸出手迎过去:“怎么样,好点没。”

林绢拉住我的手,她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捧着肚子:“好点了,没想到会拉肚子。”

“要不要紧,还能走吗。”

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片宅子,点点头:“能。”说着话突然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一声低咒:“妈的!”

“怎么了??”

“我又要……”话还没说完撒腿就奔进了宅子,直到再次出来,她眼睛凹进去了一大片,脸青得跟鬼似的,把我给吃了一惊。

“绢!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一等我走近她她整个人朝我直倒了下来,两只手冰冷冰冷的:“我不会是食物中毒了吧,宝珠,拉得很厉害啊。”

“食物中毒?”我环顾四周,那只灵又不见了:“我们回去吧,问他们要点药。”

“我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她用力呻吟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肚子还是为我们即将要面对的。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8章

最终这天我们没能走成。

在连续上了十八次厕所后,林绢就像只被晒干了汁的西红柿那样蔫在了床上,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恳请程舫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出人意料,她对我倒还客气,很干脆地同意了,甚至还给了我一些止泻的药。

“你说……吃了这个我会不会马上翘辫子。”从我手里接过药后林绢反复打量着,然后问我。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拉肚子拉成这德行居然还有心情说这样的话:“你可以不吃的,免得你挂了我也跟着受牵连。”于是我道。她听完哈哈一笑,然后把药塞进了嘴里:“总比拉死要好。”

“绢,那个程舫不是好惹的,我看这件事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别参合了好吧?”看她心情还不差,我忍不住这样说了一句。她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嚼了嚼嘴里的药片,被苦到的样子,用力皱了皱眉:“你知道那两套房子的总价值是多少。”然后忽然抬眼问我。

我被她问得一呆:“多少……”

她朝我伸出根指头摇了摇:“将近一千万。”

“这么多?!!”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虽然明知道能让林绢那么放不下的,必然价值不会很薄,但她报出的这个数字还是让我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

而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看看,看你那小样儿,你这样哪天才能出人投地啊小白。”

我无语。

其实这话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在每次被狐狸这么嚷嚷着叫我小白的时候。最后总结,靠我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能指望的了。不过如果能把狐狸和铘卖去动物园或者科学院,没准我还就真能发达了……

“想什么呢,”正琢磨着,林绢捅了我一下,然后缩了缩身子,冻着了似的:“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我看了她一眼,她躺在我边上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这房子确实有点冷,入夜那场暴雨浇得易园内外一片浑浊的泥泞,也让这原本就有点阴的老房子上下染了层潮湿的寒气。一种从每道缝隙、每个角落渗透出来的让人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让人错觉连身上的毯子都是潮的,阴冷冷地吸着身体上每一寸的温度。

“还好了,要不把我的毯子给你。”

她摇摇头,朝床角里钻了钻:“我不喜欢这地方,很不喜欢。”

“将就一晚上吧,谁让你肚子不争气呢。”

“邪门的。”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她翻个身从毯子里闷闷丢出这三个字,然后不再吭声。

而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叫我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很奇怪的感觉。

邪门,是的。我想起了易园门口那个黑鸟似坐在长凳上的小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