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跃跃欲试,“等我发一个风动诀,吹得它魂飞魄散。”

如此乐于助人,却换来眼前一黑的结果——缓过气一看,猪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满头,这无声的抗议表示他对我的战斗风格不表支持。

但是我对他的战斗风格也不表支持啊。严格来说,那压根不是战斗,那是抽风。

他大步跨了出去,冲着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鲁达…”

空中那道浓雾,嘎一声停住了。转了一圈,有个鼻子一样的雾团吐出来,对着猪哥站的方向顿住了。

喂,刚才真的嘎了一声啊。难道是大气摩擦?

拔鲁达兽,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种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间两处耽溺时间最久,对非人界许多物种,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心情,相当激动,实在有辱我身为高贵狐族的尊严。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严问题,猪哥估计毫不在意,不但对我的不在意,对他自己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猎人啊,猎人啊,你见过东北地界上打猎的,有进山瞅到一头熊,二话不说上去搂着叙旧的么?没有对吧,那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的猎物唱个大喏,打躬作揖地说:“哎,哎,求你件事儿…”

这种猎人…什么猎人…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团拔鲁达大吃一惊,左扭扭右扭扭观察了一下,发现猪哥就是在和它讲话,一时发起呆来,发了一阵,猛然从雾团周边奋出四蹄,就差没有长啸连声,刺溜一头就扎进了我们面前的深谷,猪哥啊了一声,跑去悬崖边看了半天,哭丧着脸走了回来,“哎,下面明晃晃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狐闹(10)

我笑得满地滚,好在他也不以为然,干脆一屁股坐下,且大义凛然道:“做猎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决心等到天长地久…”然后头一歪靠在树上,对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会。”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脚踩在他手上,“不许睡。”

他张开一小缝眼睛可爱地看着我,“给个理由。”

我说,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十分钟后,猪哥就好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便携式可折叠厨具,滴滴溜溜四处活动起来,生火,架锅,东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涧里肥鱼,密林中野菜,行动迅速有效,目标清晰明确,依我看,架势比当猎人专业多了。虽说厨艺好不到开餐厅,随便当个家庭煮男是没错的——深山野岭里可以凭空搞出三菜一汤,嫁给他就不怕打仗了。

动了爱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过去说:“哎,猪哥,我嫁给你算了。”

他正在切蘑菇,一只手掌当砧板,一只手掌当菜刀,慢条斯理地。听了我那么惊人的表白也毫不动容,兀自专心致志干活,一边说:“行啊,不过要问一下我们家管家的才行。”

我很意外,“居然已经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他瞟我一眼,“哪里,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饭可好吃了。”

犀牛?半犀?

在脑子里快速过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几年在外界活动极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于地球污染日重,几乎被纳入了世界一级追捕目标,正规非正规的猎人,甚至军队,都始终在不遗余力搜寻。老实说,那是只存在于传说的非人种族,连我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活的。

哪只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敌人内部,和一个猎人双宿双飞?

对于这个提法猪哥严肃地进行了纠正,“别胡说啊,第一我们各睡各的,第二我们两个都不会飞,它还有点恐高。”

我靠,这是成语,成语好不好。

我在这里为成语而暴跳,他就已经快手快脚煮好了蘑菇汤,对我打个响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后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怀里的老鼠天师小米摸了出来。

这只老鼠可真能睡啊,我们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这会还肚皮朝天,睡得一呼一呼的,猪哥像也觉得好笑,用指头点点它的小肚子,说:“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饭了。”

老鼠天师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谁摸谁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声跳起来是必要的。不过这一只一定是变种,要不就智障,因为它只弹了两下腿,居然转身继续睡。猪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拉着它尾巴在空中晃起来,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对黑黑的眼睛一亮起来,我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能算命,不过走的是人类格物制知的路线,用道具,观气色,用命盘,古今中外种种术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则在路上那么一走,视线所向,动辄是:哇,这个人短命,或,哇,那个人今天要中奖,哇,那个人家里冰箱要造反,哇,这个人老婆正在出墙。那我要不要购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只有一种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就是当对方的命运走向,实在太过强势的时候。

眼下的小米,假以时日,必是老鼠天师中不世出的卓越分子。无论九天之上,还是九地之下,它明察秋毫。那双眼睛,黑得太天赋异禀了。

猪哥对此,大约毫不知情,因为他正在无比宠爱地托住这只小老鼠,用一个吸管往它嘴里喂汤,一边自己的嘴巴也嘟起来,随时要凑上去分一口似的。我轻轻叹了口气,看到小米深入寒潭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瞥,平静祥和,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欣慰,对于我给猪哥的信任,显然它也绝对支持。

小米喝了几口汤,挣扎着下了地,在附近溜达了起来,看来这只老鼠颇通养生之道,知道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问猪哥,“它不会说话吗?”

猪哥把脸从汤碗中抬起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知道哦,反正没听它讲过。”

随即就朝小米喊了一嗓子,“小米,会说话不。”

那只奇怪的老鼠背着前爪站住在那里,朝我们严肃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溜达。

猪哥耸耸肩,“它不会。”

而我感觉小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瞟我们,若有所思。当我帮猪哥收拾饭后残局,不经意中转头一看,它已经不见了。端的是神出鬼没,不愧是资质纯正的老鼠天师。

我这边大表赞美,猪哥就慌张起来。啊啊,小米去哪里了。

我不以为然,“回家去了吧。”

狐闹(11)

他使劲摇头,跳到树上去到处张望,“不会的,我每次来,小米都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离开。”

那么,会不会因为有我在,它觉得可以不用陪你那么久呢?

猪哥抓住一根树枝在空中晃荡,想了想,“有道理哦,不过,我还是去看看的好。”

话音一落,他已经借力直扑出去,身影三穿两窜,消失在周围的密林之中。我侧耳听他衣袂带起的风声消失,眼角看到那一堆没有洗的碗,立刻也窜出去,一边大喊:“等等我,我也不放心你…”

抱着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一点吃完闪人的罪恶感都没有,快快活活地追了过去,半飞半跳好一阵子,忽然醒过神来,无论猪哥多么厉害,他的陆地速度都不可能超过我,按常规来说,我早就应该逮到他了,但是方圆一公里内,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人类修行者独有的气息。

难道他掉下了深渊?或踩了猛兽猎人下的陷阱?

关心则乱,我完全顾及不到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合理,闭上眼,空气中真的没有他任何气味和痕迹,而一想到他出了意外,我的手脚忽然都冷了起来。

顾不得会被侦知形踪,我急速飞升到极高的所在,一眼望去,远处的东京城永远闪亮,而山野间也从不寂静。风吹草动,树影飘摇,昼伏夜出的禽兽在黑暗中活跃异常,只是,我没有看到发现任何跟人类有关的踪迹。

猪哥到底去了哪里?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被迫用上了气味罗盘,月上中天,山间最明亮处,我将自家掌心所残留下关于猪哥的点滴气味剥离开来,置于罗盘中心,良久良久,那指针才慢慢动起来,转了许多圈之后,明确无误地指向东北角。

抓起罗盘,单手一撑,我一飞冲天,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深入山谷,独上高巅,一直到我冲出了密林,直接踏上了一条不晓得通往哪里的盘山公路,以我的眼力和高处的下视角度,瞬间已经扫描过方圆数里,不要说猪哥,连猪头都不见半只,奈何罗盘久不出来见天日,好不容易有桩业务,焊住就不肯动了,指针一直热切地,渴望地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我抹了把汗,指天骂地发泄了一阵子,也只得继续跑,只见漆黑空旷的公路上,一条影子跟中了邪般疯狂盘旋,转眼就盘下了十八弯,盘出几十里,我心里焦躁,御空而起,也速度达到巅峰状态,也就在此时,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硬生生停下脚步。

我听到了猪哥的声音。

我听到了猪哥的声音。仿佛是在哇哇大叫。

既然他还有声音可以发出,那就表示没死,既然他没死,我心口上一团大石了就下了地,石头下了地,随之而蒸腾起的,就是勃然大怒。为什么?因为我刚才竟然给吓坏了!我,我给吓坏了呀。

狄南美,自小天不收,地不管,除了白老爷我时常怕怕以外,连狐王老人家对我采取的政策也是望风回避,打架有白弃,要钱有秦礼,心里有点小小不舒服,身边还长年跟着个忠心耿耿的庄敛,其心理治疗水准排了非人界第二,估计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排第一。除了天命难违以外,我还真没被谁搞得这么心烦意乱过。

死猪哥,看我去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我四只爪子,踩出你一身刺青来。

自从我离开狐山,又没了娘之后,老天爷好似觉得对我有点抱憾,所以我时刻准备迎接的锁命天雷不但一直没有来,我的运气还特别好,基本上想什么有什么。今天也不例外,循声而去,穿过了好几条高速公路,越过了日本群马地界,我降落在一家温泉旅馆的附近,就看到了猪哥——正被踩在脚下。

得罪了我看来报应不小,看,他还真倒霉啊。一次就被那么多脚踩。

真的很多。

有数十条。

每条上面都长着黑色的锋利倒钩,是肉质的,正在细微颤抖,上面满满溢出不知名的浓绿色液体珠,有的太沉重了挂不住,就慢慢滴落到地上,所接触的地面和青草,立刻枯黄发黑,显然有剧毒。

精确的说,那其实不是脚,是触足。

因为那不是人。

那是一条巨大的毛毛虫。

七毒采丝虫。

形体是巨大可直立的毛毛虫状,身体两侧对称生长着许多对触足,背部皮肤草绿色,质地极坚硬,腹部皮肤黑色,不断分泌剧毒体液,头部极小,有一对构造极为复杂的复眼,占据了大半个脑颅,视角范围可以看到二百七十度。

一种名声和口碑,很接近人类中所谓采花贼那样的非人,不过他的兴趣更为广泛,完全生冷不忌,男女通吃——这里倒没有色情的成分,因为他吃的是生物身体上的筋。越强韧的,越发达的,在它咀嚼的口中就更美味。很多年来,在未开发的山野中从事探险或攀登的人们,经常会遇到团队成员突然失踪的事故,等找到尸体以后,总是发现被害人被仔细切割开来,全身上下的筋都已经被抽去。就是拜这怪物所赐。由于它身上的剧毒一点点就能够令人失去行动能力,因此很少会有人来得及反抗。

狐闹(12)

现在,它缠上了猪哥。

后者被压实在地上,上身光溜溜的,肌肉很不错,遒劲结实,原先穿的衣服包裹在双手上,而双臂高高举起,正紧紧掐住七毒采丝虫丑陋的脖子,身体上虽然压了好多只脚,却还有余地极为灵活地左右腾挪,扭腰抬腿,躲避那些从虫体上滴落的毒液,看得出他修为有素,尽管毛毛虫满身是毒,他扭打良久,却始终毫发无伤。

定下神发现猪哥没有生命危险,我就放心了,在一边抱起手臂看热闹,要不是刚才跑路跑累了,真想跑回城里去买包瓜子嗑嗑。

看了一会,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猪哥没错是在大打出手,而且额头上青筋暴露,耳朵红热得可以点香烟,但从他的气息情况来看,他分明还游刃有余,完全可以奋起神威,三五十招内将该可恶的毛毛虫打得四分五裂。他留情作甚?难道想招安?这玩意招不得,招了要倒大霉啊。

我于是出声提醒他,“哎,猪头三,你搞什么飞机,给它个双风贯耳啊,双风贯耳很容易啊,不用我教嘛。”

他在扭打的百忙中把眼睛斜过来,看到我,神气猛然大喜,正要说话,一条毛茸茸的腿从而天降,几乎直接插进了他的嘴巴,猪哥哎哟一声,手臂用力,还是死死掐住毛毛虫的脖子,掐得对方有出气没进气。招数这么缺少变化,没创意啊没创意。

正要在地上清出一片草地,坐下好好看戏,猪哥终于找到了把脖子转过来的机会,对着我吼了一声,“会不会用风动诀,吹我们去没人的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