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扯住小白,“为什么个个都要追杀我?”急切间,声音尖锐,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静得很危险。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样蜿蜒的暖度过脉搏,游转身体,使我镇定,小白缓缓说道:“不要惊慌。我在这里。”
他叫我不要惊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间把玩着那块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语,我警惕地四处看,问他,“九乌神殿那群野兽是不是和异灵川勾搭好的,骗我们来这里自投罗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迟疑地说:“不应该的。”
狐爱(20)
我是个直肠子,最讨厌七拐八弯的阴谋,一时气急,乃建议道:“既然都和这个鬼地方扯上关系,那咱们冲进去打它个稀巴烂吧?”
听到打两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兴奋,啊,对一只以战斗为乐趣的狐狸来说,把什么东西打成稀烂,就是至乐之一,值得大操大办一番啊。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弃就不肯再无所作为。他站起来,捏着自家下巴对那面滚来滚去要杀我的液晶墙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开一个架势,俨然棒球投手在比赛现场,右臂用力一摆,一声大喝,那块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万钧般向前飞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腾地跳起来,心情十分激动,要是手里有两个花球,说不定就要载歌载舞跳上一曲,权作拉拉队。
也幸好我没跳,因为那面墙的结果,并未如我意料中一样逆来顺受,当即以死殉职。
它违反了作为一堵墙所应该遵循的固定原则,悍然裂开了。
不是破裂的那样裂,而是像水波被鲨翅划过那样裂,然后聚合,夹住了带有千钧之力的金色牌子。
倒抽一口凉气。小白和我面面相觑,从他的眼睛里我几乎看到些微幻灭光芒,幸好须臾后,还是传来了意料中的哗啦哗啦声。墙受力不过,终究塌了,后面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幽黑,安静,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白弃当即松口气,“迟来比不来好。”
我没来得及附和他,因为液晶屏一碎,从空洞中就冒了出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窜到了我们身边。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头戴尖顶斗笠,脸罩密实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击节叹好,人家就不乐意了,“模仿什么呀模仿,我们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这句话本身就说得很有忍者风度,因为他悄悄靠着我的耳朵,几乎用的是气声。
我忍住笑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轻易就达到了说服效果,忍者兄颇觉意犹未尽,还要继续,被同伴扯了一把,“别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吗?”我大奇,“咿,你认识我,你谁呀?”那位忍者兄弟风度翩翩一鞠躬,拉长声音报告:“在下二十四,供职异灵川特别事务组。”指指身边同伴,“三十七,我的同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虚伪的恭维,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纠正,“哪里,这只是我们的工号,想投诉就要记得。”
我们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没吭气,忽然一伸手,“你们来做什么?”
二十四对他又作了个揖,礼数实在周全,曰:“回您的话,我们是特别事务组工作人员,来接狄南美小姐进去补数值的。”
果然是特别待遇,动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踊跃上前,“那快点快点,补完我还有事呢。”
小白却一把拉过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没脑子,等等。”
不顾我噘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进去。”
人家也很有骨气,当即拒绝,“不行。”
小白很恼火,“那么,你们也该知道普通事务组发出的追杀令吧。你们如何保证南美安全?如何防护在内部进行的袭击?她有三长两短,谁负责任?”
一串排比,问得杀气腾腾。从气势上看,只要两位仁兄行差踏错,沙包大的拳头就会当头下去,把他打得虚无缥缈。好在二十四很有经验的样子,将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请放心,异灵川各业务部门都是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我们好大一个门面在这里,绝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砸,也不会跟狐族对着干,好,我们走了。”
这句话听来非常有诈,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语言。在冒牌服装店里对着顾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词,“保证质量,大门面摆这呢,不满意您找我!”穿了没三天,裤子拉链准掉。
没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看我随两位忍者走向那个黑洞,竟然这时他们才发现墙塌了,两条舌头吐出来,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安抚他们,“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墙塌也是应该的,多拨点经费修修啊。”
狐爱(21)
二十四转头过来,好久才挤出一句,“这是玄武石尊者,通灵,显示与格斗全能。我都打不过。”
你打不过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许人也。我得意洋洋,跟着举步向前,迈过那个硕大黑洞,不过两秒钟,眼前便重现光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里。
很大,高阔,四围和中心的白色实验台上,密密排列许多银色仪器都叫不上名字,闪着各色光芒的屏幕无处不在,跳动着数据和曲线,不晓得说些什么。但是这个实验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没人在里面工作。我回头白了他们一眼,问:“干嘛?要对我做狐体研究?”他们特别严肃,“哪里,你都没发育成熟。”
这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超过常人想象,我气哼哼转了个圈,“那要干嘛,要干嘛赶紧,我忙着呢。”
他们脾气不坏,耸耸肩继续走,“先做检测,看你的数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时后,我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里坐着,那座位小到把我整个下半身都卡住,考虑到前一段时间我都在节食,臀围大约只有八十厘米上下,这个椅子的设计颇不够人性化。更凶险的是,刚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点痒痒,手背脖子诸处,出现了许许多多点状的透明凸起,难道我一把年纪发麻疹?紧接着,一根接一根透明的丝缕状线条突破皮肤,硬是长了出来,虽然不痛,却令我毛骨悚然。那些丝缕长势十分喜人,很快长达数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刷的一声竖起来,跟眼睛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过一个三角形的头,之后丝缕间开始纠结,三三两两合抱成为更粗的蛇体。
我张大了嘴——事实上我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十分之狗。
那些丝缕,样子就拙一点,但相当有想象力,没过一会儿,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结出了五个瓶子。顶端如花朵状散开,柱体颇粗大,直径一米左右,一字排开,渐渐的,分别有五种颜色不同的液体从瓶体内冒出来,赤,金,黑,蓝,绿,更隐约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我拼老命斜眼下望,惊愕地看到一众丝缕变色,液体其实就是从我身上传输过去的。随着时间的点滴推移,液体数量都稳步增多,尤以赤色最为活跃,几乎是直线上涨。两位数字兄俯身细细察看,嘀咕道:“纯种银狐,厉害厉害。”回头就看到我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瞪住他们看,三十七真是好人,当即跟我解释,“那线条是悬神引改良版,导入你的禀性,那五色分别代表一种。红色那个是感情,啧啧,够偏科的。”
悬神引是哪根葱?问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这时候三十七叹了口气,“我说,不用看了,那群乌龟一点没测错,她这样子要能去把命选了,我改名三十八。”二十四冷哼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叫三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们唇枪舌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似是如释重负的意思。
一边斗嘴,一边过来我身边,“狄小姐,我们换个地方。”
我肚子里狂喊一声乌拉,终于又可以动了,自由,可爱的自由,回来吧。
结果人家没半点把我释放的意思,两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发掉了个个儿,大头朝下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他们露在长袍下的脚,那不是脚,是扁平的蹼,蹼尖极为锋利,闪闪发亮。啊,末世皮鸭族?
沙发掉了个,我就摔了下来,眼看要一头撞地的时候,却神奇地得到了穿墙功能,直接透过了白色的,看上去坚硬的地板,好似穿过了一块豆腐,并且在这块豆腐的下面,蓦然感受到一阵迷梦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畅甜美,使我快然闭眼,一场好睡沛然袭来,截住我。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锥心的疼痛。
我闭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饶地袭来。青蚨令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发作,无缘无故地疼着,提醒我千万里外冷清清一间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记起我娘,如沙漠里的临危客惦记一口清甜的水。当我平稳着陆,仿佛落到一个硬冷的平台上,我紧闭的眼里开始酸涩,百年不曾苏醒的泪腺,蠢蠢欲动。
狐爱(22)
四周死寂。我无暇端详。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难了吗,被欺负了吗,饿了病了摔跤了吗,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救她来得及吗。这时候天地洪荒干我什么事?我身小小,不过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间。
因此我要睁眼,喊停。这戏目再惊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愿,我要走。
却有人先过我,是二十四那个大头鸭子,怎么压着声音,缓缓说:“她睡过去了吗?”
这声音与之前,感觉迥异,十分不祥,拨动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经,我硬生生忍下张口大叫的冲动,静了下来。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头部附近恭候,应声回答:“睡过去了,这是青陆限量产的散魂气剂,除非事前护住心脉,否则一定中招。她修炼尚浅,没有问题的。”
中招?这么专业的江湖术语一出来,就知道这是到了黑店了。说起来我别的本事都差强,只有装睡这一手,是经过了我那个赖皮娘严格质检的,于是气息一匀,拿出我浑身解数,气沉丹田,神游浅海,那眼皮微开半闭,那神情若梦是迷,那哈喇子将流不流,比睡还像睡,不要说骗倒眼前这两个冤大头,就是放到奥斯卡演技检验台上用放大镜看,诸评委也要给一百分。
意念中二十四缓缓走近我头部,不晓得为什么沉默了一阵,轻轻说:“可以动手了吗?”三十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确定吗?”
两人沉吟,三十七缓缓又说:“异灵川千年名声来之不易,何况对方是狐族。我们能承当一切后果吗?”二十四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兄弟,你说得这么沉重,好像我们是决策者一样,麻烦你醒醒啦,我们是两个喽啰耶。”
这位对自己的身份惕然的喽啰兄,说完这番大有深意的话,就跑开不晓得要去做什么,我心活似一片上了锅的法国鹅肝,被好奇为油,煎得嗞嗞作响。要是不马上起锅,很快就要变成一坨焦炭。有那么一瞬间,我决定不看戏,毋宁死,豁出去了,矛盾交煎,煎到我要愤然起身大吼一声的关口,脑子里某个地方,本来黑暗幽闭,懵懂无知的地方,有一扇门蓦地打开,阳光透入,忽然间我无需睁眼,却能看得到一切。仿佛灵魂飘忽出去,冷眼旁观。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个刑讯室,面积不大,也是无门无窗,地脚处散发幽暗灯光。我躺在一张黑色石台上,双眼紧紧合上,状若晕死,啧啧,不枉我多年修行,装睡功夫出神入化。自我赞叹两句,注意力才被二十四那只忍者鸭子吸引过去,他站在东南方向的角落里,神情呆滞,一道悬空的圆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转着上下游移,经过之处,二十四的实体便慢慢消失,最后留下一片空虚,光环并未消失,继续上上下下,颇有规律,活像一个电梯,这一念刚掠过,我就得了一千分,顺利闯入百万富翁第二关,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电梯,在旋回往复之间,带来了另一个人的实体。
惹火身材,高挑个子,华贵黑长裙。
在人间当女人当得过瘾,我一早习惯了挑剔其他女人的缺点,无论对方美艳到什么程度,我都有本事挑出刺来。但这一次,我几乎呆看了五分钟以上,才注意到作为女人,来者在其他方面虽然都彻底完美无缺,但却悍然具备一个最大,而且绝对无法忽略的缺点。
她有一个过于标新立异的发型。
蛇发。
不是比喻,不是假借。吐着红信的无数黑色怪蛇,在她头上盘曲舞动。散发着极为危险的讯号。那些蛇没有眼,却贯穿着永不衰竭的活力,咝咝声撕扯空气,带着与仇恨恐怖同源的气息。
美杜沙的蛇发。
希腊神话中说,谁看到如蛇舞一样的头发,谁就要变成石头。
在异灵川的中心出现异国地盘上的非人,是很大的一个SURPREISE。尤其美杜沙仿佛地位极高,守在我身边的三十七,必须躬身迎接,用一种骨头酥了一半的语调说:“使者,您亲自来了?”
使者?什么使者?
她款款来到我身边,低下头深深看我,绿眸子像大海最深处的暗流,带着不可测的阴暗与危险,慢慢说:“情况如何。”哎哟,会说中文呢。
狐爱(23)
三十七立即回话,“情感指数异乎寻常的高,和人类亲厚。不杀生。银狐的天赋潜力没有反应,难以估计。”
蛇发女郎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她也许会选出和传闻不一样的命?”
三十七接话,在提醒她,“使者,不可侥幸。她情感指数虽高,却都是出于后天因素,银狐本身血统最冷酷,而且预言能力无双,屡次选命都掀起世间大乱,狐族因而得以乘机发展,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肆扩张,对其他种族生存的空间极为不利。我们还是谨慎的好。”
谁说这小子是喽啰,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过说到预言能力无双,显然这是不了解我。除了对我娘的小动作保持了未卜先知的全胜记录外,我连天气都没猜对过。可惜这个生番使者对如此谗言居然频频点头,糊涂蛋啊,糊涂蛋。不管我腹诽如何严重,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她果断地下了指令说:“毁掉她全部潜能指数,打断经脉。”
好不留情面的命令,而她每吐出一个字,我全身的皮就绷紧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个最紧张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压力,仿佛就要爆炸开来。
但也就在这最心绪澎湃的一刻,我忽然不觉恐怖。有个声音在我脑海深处,轻轻呼气,轻轻吐气。那仿佛是我自己,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宁了一分。
连寸寸肌肤都放松下来,身外一切都远,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