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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仙雾氤氲,伍叡单膝重重抵在地面上,幻境一次次崩碎,又重组,他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来。

  宋湫十再一次从眼前消失这件事,直接让秦冬霖避无可避地直面三千年前的情形。

  因此,他这次发作,比以往严重些。

  再这样下去,整个魔域都能被他掀了。

  浓雾中,身段窈窕的女子仰着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屈膝半跪坐在地面上,玉指纤纤,落在男人绷出一片青筋的手背上,声音是说不出的好听:“干嘛又生气啊。”

  秦冬霖隐忍地皱眉,清冷的瞳孔中满是失控的崩碎情绪,铺天盖地,叫嚣着吞噬理智,浓稠的魔气几乎在他身边化成了水。“湫十”靠过来时,那件好看的石榴裙上便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团黑,她浑不在意,手指带着凉意,一根根试探着往上挪,直到搭在他突出的手腕骨上。

  两根银色的丝线在她手指间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秦冬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以往,每当他极端失控,魔纹淌进身体血液中,她总是会出现,勾着他,软声细语,耍赖般地求他,直到他的手腕,腰身,脚踝上都缠上这种丝线,他便会被彻底困在幻境中,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段时日。

  就在“湫十”将要得逞的瞬间,秦冬霖再一次反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声音里是控制不住的暴戾:“伍叡,我再说一次,解开幻境。”

  回答他的,是漫天弥散的大雾。

  “湫十”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却不是从前的样子,她身着素色的衣裙,脸很小,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抿着唇的时候,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怜惜感——这是三千年后的宋湫十。

  秦冬霖薄唇微压,拍案而起,眉宇间是掩藏不住的浓重阴翳。

  “伍叡!”

  “湫十”行至他身侧,盯着他侧脸看了半晌,而后迟疑地伸出手来,触了触他垂着的食指。

  即使知道身处幻境,即使明白只要他动动手指,眼前的人便会消散成一团浓雾,秦冬霖也还是忍不住侧首看过去。

  她垂着头,一脸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心虚理亏,不敢与他对视,手指间,缠着他熟悉的银线。

  秦冬霖脑海中最后绷着的那根弦,在无声之中被利刃划断。

  “宋湫十。”秦冬霖额心布着一大片失控的青筋,他眼睫往下扫,肤色是一种病态的冷白,声音轻得令人心惊胆战:“你也不想让我出去找你?”

  “后悔了?想离开了?”他面无神情地逼问,声音里藏着惊人的风雪。

  “湫十”猛地摇头,她否认:“我没有。”

  “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她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可怜:“我会乖乖回来找你。”

  她央求,眼里是一池荡漾的秋水,引人微醺,“就一会,行不行?”

  秦冬霖没有说话。

  “湫十”见状,绕着银线的手指朝他的手腕处伸去,却在即将接触时被他冷着脸挥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强硬地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四目相对时,他的视线一寸寸落在那张脸上。

  “若是三千年前,秘境相遇时,我知道之后会是这样的结果。”秦冬霖的力道一点点加重,眼瞳里全是扭曲的魔焰碎影,“即使当日颜面扫地,我也一定将你带回来。”

  魔焰下,他手指所过之处,眼前的人温柔的化为了一滩水,一丛雾。

  “湫十,后悔的事,我不做第二次。”

  也再经不起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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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湫十从浅云香的药效中转醒的一瞬间,身体就下意识绷了起来。

  蓝天,绿水,云雁成双,枫叶似火。

  云舆停在密林之中。

  流夏一身劲装,腰身被勾勒得极细,满头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眉目凌厉,英姿飒爽。她手里拿着根枯树枝,拨弄着冉冉燃着的篝火,热气铺面而来。

  见湫十醒了,流夏抬眼看了看天色,盘腿坐下来,没等她开口问,便自顾自开口:“我们尚在魔界境内。”

  湫十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她问:“你要带我去哪?”

  “无可奉告。”流夏的话语出口,是意料之中的呛人。

  湫十眼里映着火光,她安静地与对面的女子对视,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你。”

  流夏眼眸闪烁了一阵。

  三千年前,她在秦冬霖身边默默无闻,而彼时,主城小公主眼睛长在头顶上,断然不会去注意一个跑腿做事的从侍,即使这个从侍,是在自己未婚夫身边伺候,长相出众,能力卓越,她都能做到问也不问一声。

  有时候想想,不知说她太自傲,还是心太大。

  三千年前不知,那就只能是近段时间知道的。

  “伍斐同我说,你是阮姨看中的少君夫人。”湫十没让她等太久。

  闻言,流夏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

  是啊,阮芫看中,有什么用呢。

  那人听闻此事,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干脆利索地将自己打发去了阮芫身边。

  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句“既然母亲喜欢,儿臣让流夏去母亲身边服侍就是。”

  话语是说不出的凉薄。

  若不是她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她险些真要以为,那人是天生的冷情。

  可偏偏不是。

  湫十是近来才听说了她,她却早早就听说了这位主城姑娘。

  流夏出身不低,却依旧比不得宋湫十这样的尊贵身份,然身份这种东西,生来由天,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自幼勤加修炼,终于在又一次破境时被妖主看重,指到秦冬霖手下做事。

  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情窦初开的姑娘会喜欢上昔日最耀眼的少年天骄,实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他面前晃着。

  她知道宋湫十,也见过她,可令人心存侥幸的是,秦冬霖对自己这位未婚妻,好似也不如传闻中那样好。

  会被她磨得耐心耗尽,也会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实在看不过去了,出言嘲讽是常有的事。唯独情人间的脉脉含情,腻歪气氛,他们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彼时,她并不清楚,宋湫十什么本事都不需要有,什么情话都不用说,只独独能将秦冬霖气得拍案而起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喜欢,若不是在乎,怎会轻而易举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可偏偏那时流夏不懂,以至于后来,宋湫十远走,在六界掀起轩然大波时,她心里还曾止不住的庆幸过。

  但很快,那些庆幸,就变成飘在水中的浮沫,在越来越清瘦的男人身上一点点消散。

  可秦冬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的思念,颓唐,被掩饰得极好,就连最亲近的伍斐,宋昀诃等人,都以为他放下了。

  初现端倪,是在一次秘境中,激战结束,清点所得,秦冬霖收剑,在树下平复呼吸,清风拂过他衣角,整个人是说不出的难得的柔和。

  伍斐在不远处朝他招手,道:“快来,轮到你选了。”

  秦冬霖迈步过去。

  他出力最大,能分到的数额也最多,却只选了几样,就收了手,伍斐撞了下他的手肘,颔首示意:“再多拿点,你这让我们占便宜的都不好意思。”

  秦冬霖侧目,眉心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身后道:“宋湫十,你来……”

  他的声音止住。

  伍斐跟着愣了下。

  流夏屏住呼吸,竭力忍住眼眶中涌上的热意。

  十几双眼睛望过来,秦冬霖无声地抬了下手,遮了下脸,声音沙哑:“习惯了。”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他人,还是说服自己。

  后来,昔日最引人注目的天之骄子脱离人生轨迹,弃剑堕魔,离经叛道,她都义无反顾陪着他,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以最不为人知的方式为他排忧解难。

  她终于等到了可以与她比肩的机会。

  阮芫提出这件事时,流夏无疑是开心的,可这份开心,在秦冬霖毫不迟疑将她派遣出去时碎了个彻底。

  这个人,对自己不在意的人,是半分心也不肯花,半句敷衍的话都没有。

  再之后,流夏听闻宋湫十回来了。

  那日众将领议会,时隔数千年,她再一次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看到了七情六欲的烟火气,而他眉间的那份鲜活,不是为她而生。

  “你在等什么?”须臾,火烧着烧着,发出啪嗒一声炸响,湫十屈膝坐着,如是问她。

  若是按照正常速度,这会他们应该已经跨出魔域了。

  可放眼望去,远处的黑色连绵山脉,还有这说下就下的雪,怎么看,这个地方都距离魔宫不远。

  流夏没回答她,只道:“你若是累了,就上云舆歇息。”

  湫十没动。

  流夏确实在等,她在等一则消息。

  风雪将山头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白,没过多久,流夏腰间的留音玉便亮了。她面无表情地用气息一探,手指微不可见颤了颤,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灵力注入。

  那边长廷的声音竭力压抑着怒火:“流夏,我再问一遍,你将湫十带到哪去了?!”

  能让长廷恼到这种程度,肯定是秦冬霖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长廷便沉声开口:“魔君失控,伍叡公子的幻境已经压不住了,流夏,你该知道轻重。”

  紧接着,那边传来了伍斐被逼得连声喘息的低骂声。

  流夏呼吸一窒,呼吸进鼻腔中的,全是破碎的尖锐疼意,她转身,见湫十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问:“魔宫的方向在哪?”

  流夏自嘲地笑了下,重重地闭了下眼,哽声道:“你上云舆,我送你回去。”

  事实上,她阳奉阴违,并没有将湫十带离魔宫的区域,为了就是此时,秦冬霖需要的时候,宋湫十能够尽快的回到他身边。

  半个时辰后,流夏站在天穹之下,看着湫十如同一尾翩跹的蛱蝶,义无反顾跃进那个摇摇欲坠的结界中。

  良久,她抬手,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眼尾。

第114章

  这个季节,魔宫天气本就恶劣,又因为秦冬霖情绪失控,魔气紊乱,地底下的沛遗也跟着心性大变,魔焰喷涌,鹅毛大雪接连不停地下,很快,魔宫殿宇被层层覆盖。北风凛冽,似刀刃一样刮在人身上。

  伍叡的幻境只困了秦冬霖不到两个时辰。

  没了幻境中的“宋湫十”牵制,秦冬霖攻击他们时,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个词可言,包裹整座院子的灵力气浪像一层轻薄的纱,轻而易举被撕开,在半空中成为碎屑,悄无声息弥散,匿于无形。

  无数条纂刻了阵法的灵力锁链从伍斐等人的袖袍中猛的冲天而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蛇,它们前赴后继,毫不畏惧地缠到秦冬霖腕骨,脚踝,腰、身,寸寸断裂后又如浪潮般涌上,铺天盖地,浪潮一般。

  伍斐咬牙,嘶地抽了两道凉气,对身侧的宋昀诃道:“我快撑不住了,这样耗下去,神仙来也吃不消。”

  “不必再撑。”回答他的是伍叡,说话间,他脱力似的从结界中抽身而出,和伍叡一脉相承的桃花眼却半眯着,盯着天边如云朵般轻飘飘往下坠落的身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解铃人来了。”

  伍斐抬眼斜觑,掌心中的灵力跟着偃旗息鼓。

  唯独宋昀诃的脸色不算好,侧脸每一根线条都紧紧绷着,收手而立时,吩咐陆珏:“姑娘那,你拿我的令牌,亲自挑一队主城精锐在暗处守着,任何人如有冒犯,不论身份,无需迟疑,直接斩杀。”

  一侧,阮芫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她心里那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忍不住要开口,被秦越皱着眉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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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湫十落入西院时,结界已经支离破碎,她进得很顺利,没有阻碍。

  甫一落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直觉便附身脊背,她举目四顾,周围雪色纷纷,一片狼藉。唯一的颜色,来自她正前方身子颀长,肩骨消瘦的男人,察觉到湫十气息闯入结界的一瞬,他便没有再出手,数不清的锁链趁机捆住了他,一动,耳边便是金属碰撞的叮当脆响。

  湫十慢慢走上去,直到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她顿了下,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从身后无声环住他被锁链缠绕的腰、身。

  她侧首,脸轻轻贴在他笔挺的脊背上,良久,哽声道:“我回来了。”

  秦冬霖身体绷得极紧,他睫毛无声扯动了两下,下颚线条锋利,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可安静下来时,拖着满身的锁链,安静无声任由她抱着,又显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无辜和乖巧。

  湫十伸手抚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无声之中透着安抚之意。

  秦冬霖转身,清冷冷的黑眸落在她那张小小的脸上,又巡视般将她由上至下看了一遍。

  他声音微哑,如包裹着砂砾:“受伤了?”

  “没有。”

  湫十连着摇头,目光控制不住的落到他的眉眼处,那里盘踞着大片魔纹,颜色张扬,将九尾狐妖族原本盛极的容颜衬得更为妖异。

  往日,即使气氛颇好,她也总是不敢直视他眉眼,偶尔四目相对,也会很快挪开视线。今日却不知哪来的胆子,踮着脚,葱白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下,而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蓦的触上那片刺目的魔纹。

  雪越下越大。

  魔纹在发烫,甚至隐隐有流淌进肌肤底层的趋势,秦冬霖看着她,既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眼底是还未彻底平复的紊乱和失控。

  屋内已经一片狼藉,凳椅七倒八歪,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只有外间那张搁置在窗牖下的美人榻。

  湫十踩着满地的茶盏碎屑走过去,坐在床沿。秦冬霖立于一侧,黑色鎏金广袖微垂,像一头暗中潜伏的凶兽,偏偏那张脸十分有迷惑性,长睫微垂,手腕上拖拽着两根银色长链,满目阴鸷被尽数遮挡。

  湫十拉过他手中的长链,用力一扯,脆响之后,银链断为两截。

  从她回来到现在,秦冬霖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问她受伤没。

  湫十读了无数描述堕魔的书籍,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半分,一如从前,一如现在。

  骨子里的东西,分毫未变。

  “是不是疼?”湫十与他对视几眼,起身往外走:“我去叫伍叡。”

  秦冬霖拉住她,手掌微不可见地抖了下,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痛意:“不必。”

  “伍斐说,往日你情绪不稳,都是伍叡接手。”湫十眉尖凝着焦急之色,低声道:“他总比我管用些。”

  “没用。”秦冬霖掌心温度不正常的高,他又咳了一声,道:“他只是个灵修。”

  伍叡身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如秦冬霖所说,他只是个修幻术的灵修。

  于他而言,有用的是幻境中的人,而非伍叡自身。

  湫十还想说什么,就听他有些疲惫似地道:“陪我。”

  下一刻,秦冬霖闭着眼,身体无声滑落,靠在美人榻的床沿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湫十望着这一幕,从鼻尖出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意,她想,三千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失控过几次,这样难捱的夜晚,他又无声度过几回。

  什么道心不稳,剑道激进,她一个字都不信。

  秦冬霖的剑意是从小用九天玄雷淬炼而成,稳扎稳打,凝实得不行。从前湫十跟他冷战,就喜欢看他被惊雷逮着劈的样子,看着看着心情就好了,等他冷着脸从结界中走出来,她已经能拉着他胳膊缠着要出去玩了。

  如果这样的道心,这样的剑意还能堕魔,那六界剑修,都无路可走了。

  湫十屈膝坐在秦冬霖身侧,絮语般地跟他说话:“这件事,我——”

  秦冬霖没睁眼,但眉心皱着,下颌线条根根分明,他打断她的话语,道:“这件事,我处理。”

  湫十停了片刻,而后轻声道:“算了。”

  “算了吧。”

  秦冬霖抬眸,眼瞳里蕴着沉甸甸的黑,噬人的墨色一圈圈荡开,他问:“什么算了?”

  湫十看着他那双眼,仿佛听见他在问。

  是你我之间就这么算了,还是这件事算了。

  昏暗的烛火下,湫十鬼使神差般伸手,捂了下他的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阮姨和流夏都没有伤害我,这件事,按照魔族律法来吧。”

  秦冬霖无声扯了下唇角,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她一只手落在他手背上,无声攥紧,耳边的声音似保证,又似安抚。

  她道:“秦冬霖,我们不分开。”

  秦冬霖唇色苍白,黑色眼瞳如琉璃,良久,他侧首,冰凉的唇瓣落在她额心,心想,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她没怎么变。

  仍是那样会哄人。

  情绪失控的后遗症在秦冬霖神志彻底回归之后显露出来。

  深夜,秦冬霖额心滚烫,清绝的眉宇间全是病色,湫十低声唤了在门外伺候的女使,没多久,女使端着温水进来。一直守在院子里的几人也轻手轻脚地踏进里屋,伍斐为首的人才掀开只剩半面的珠帘,眼前的屏风便陡然在眼前炸开,四分五裂。

  伍斐等人微楞,而后露出一副“又是这样”的神情,无奈地倒退几步。

  “出去。”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眼,他眼一垂,眉梢眼尾,皆是凉薄之意,“非我允准,擅入西院者,自行领罚。”

  说罢,他又道:“宋昀诃,你来处理。”

  闻言,阮芫身心俱疲,她用力地摁了下眉心,也知在这个时候,不能多说什么刺激秦冬霖,只好跟着伍斐等人又退出来。

  湫十施了个小术法,将狼狈不堪的里屋收拾了一番,秦冬霖躺在床榻上,陷入沉睡。

  深夜,星月无影,寒风呼啸。

  伍斐等人都来看过一趟,湫十坐下床沿的小凳上,一只手被秦冬霖紧紧握着,阮芫进来时,她有些无措,想要站起身来。阮芫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声音疲惫:“你就坐着吧,别将他吵醒了。”

  湫十点了点头,白玉似的长指蜷缩着,肉眼可见的不安。

  伍叡望着这一幕,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借着月明珠的光,探究的目光落在湫十脸上。

  这张脸,他曾在自己的幻境中看了无数次,可真正面对面说话,却还是头一次。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十几日前,秦冬霖那句“她变了许多”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人很安静,很乖,跟幻境中古灵精怪,笑起来明艳动人的样子全然不同。

  “湫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伍叡跟伍斐有一两分钟相似,特别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显得温润有礼,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好听。

  湫十听说过伍叡,这三千年,因为有他在身边,秦冬霖的情况才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好。”湫十将手从秦冬霖掌心中抽出来,见榻上的人敛眉,有转醒之势,忙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帷幔垂落,熏香无声。

  行过阮芫身边,伍叡驻足,他问:“阮姨可要同往?”

  他这样问,必然是有事要说,且还是关于秦冬霖的事,阮芫无法拒绝。她看了湫十几眼,颔首,率先出了西院院门。

  从西院到伍叡常住的院落,一行三人,走了一刻钟。

  伍叡在院门前止步,他望着心事重重的湫十,温声道:“魔域中许多人传我身怀绝技,能化解魔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请湫十姑娘不必当真。”

  说罢,他笑着望向阮芫:“阮姨也莫听人胡乱猜测。”

  对他,阮芫颇有好感,也十分感激,回道:“你是有真本事的。这么多年,冬霖的情况多亏有你压制,不然我们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伍叡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下湫十的位置,道:“有些事情,说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

  “能镇住秦冬霖的另有他人,阮姨的夸赞,伍叡愧不敢当。”

  话音甫落,他推开院门,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两人的耳里,“门内是秦冬霖的幻境,这才是真正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闻言,湫十似有所感地抬头,望进一片茫茫雾色之中,眼皮不轻不重地跳了两下。

  从爬满藤蔓的秋千架,到屋下曲折回环的长廊,从水中央的亭台,到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紫竹林,长长的一条路,湫十走得泪流满面。

  数不清的“宋湫十”从她眼底晃过,穿着五颜六色的华丽长裙,或笑,或嗔,或怨,神情生动,蝴蝶般招摇灵动。伍叡抚了下额心,摊开手掌苦笑:“我哪来的通天本事困住秦冬霖,不过是仗着他舍不得伤害这些人罢了。”

  于是这三千年,他看着位高权重的男人作茧自缚,明知是假,还要以假为真,明知是妄求,却偏偏要求。

  伍叡推开院子尽头的一扇门,望着湫十脸颊两侧蜿蜒的泪痕,道:“他曾在这里,烂醉如泥。”

  湫十控制不住地抬眼。

  入目是喧闹,喜庆,窗牖边的薄纸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秦冬霖最不爱吵闹声,而此刻,院外坐着吵嚷上了天的宾客,伍斐等人赫然在列,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没个消停。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院里桃花一树一树开。

  一阵风过。

  湫十蹲在门边,潸然泪下。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告诉她。

  有人曾梦见她夜夜红装,为他做了无数回新娘。

  一旁,阮芫无声捂了下眼,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精神,她摆了摆手,呢喃:“都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湫十回西院不久,秦冬霖便醒了。

  月明珠的光无声倾泻,外面雪色依旧,屋内屋外静悄悄一片。

  男人无声坐起身,盯着宋湫十看了半晌,旋即,他将她狠狠拥入怀中,体温依旧滚热,力道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中。

  “宋湫十。”他声线极哑,透着高烧之后的虚弱之意,他道:“我做了个梦。”

  他问:“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在外那么多年,你在别人身边,是不是过得不好,是不是受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委屈。

  湫十微楞,察觉到不对,去看他的神情,却在触到他眼尾那抹红意时,彻彻底底怔住。

  从前,现在,三万多年,她第一次见秦冬霖红眼。

第115章

  彼时,夜色如水,雨雪将停,屋里屋外都很安静。

  秦冬霖瞳色极深,微抬和垂落时会压出一道花瓣似的褶,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凉薄疏离之意,眼尾的红像是被高烧蒸出来的,并不显得阴柔,反而给人一种十足的压迫感。

  湫十从未怕过这双眼睛,可此时,在他话语落下之后,却只想随便找个人,找件事躲避过去。

  从她回来,父母亲,宋昀诃乃至伍斐,见她半句不提这三千年里的事,顾忌着她的情绪,也不主动问,彼此谈话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断口。

  那三千年,是他们心上的一道疤。

  湫十从小就有主见,离开时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已然不算低,身边无数灵宝傍身,还有宋呈殊的一道灵身护体,别说只是当年深受重创的程翌,就算是面对那些早已成名的人物,都尚能脱身。

  换句话而言。

  只有她不想回来,没有她回不来的情况。

  湫十自己不提,是因为程翌的魅惑来历不明,令人匪夷所思,颇为怪异。这件事放在从前,她自己都不信,听着太像是为自己找借口开脱。再则就是天魔两族的关系已经紧绷到兵戎相见的地步,秦冬霖情绪不稳,她唯恐说多错多,刺激到他。

  她没什么天下为先的侠义心肠,可任何时候,和平总比动荡好。

  这仗,能不打,还是不打。

  半晌,湫十肩头拉出一个往下的牵强弧度,她扯了下嘴角,轻声道:“没有的。”

  她垂着长长的睫,眼神落在秦冬霖瘦削冷白的长指上,在他有若实质的视线中近乎无处遁形。

  “没有谁欺负我。”她抬起头,飞快看了秦冬霖一眼,须臾,抿了下唇,讲故事似的轻轻絮语:“五百年前,程翌修为暴增,接连破境,跟莫软软联系密切,两人结亲之后,他怕我不满,用天族大神通将我囚住。后来大概是天族事忙,我不常见到他。”

  说完,她屏了一口气。

  秦冬霖手掌落到自己的额心处,彻底清醒过来之后,颇觉荒唐地扯了下唇。

  “过来,陪我躺一会。”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哑声道。

  湫十照做,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安静。

  谁也没有说话。

  湫十侧身被他拥着,因为挨得近,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具身躯下微不可见的颤抖,亦能察觉到他紊乱的呼吸,他全身温度高得不像话。伍叡说,这是常态。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这三千年,他过得无比糟糕,再相见,想的,问的,全都关于她。

  昔日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如今,连剑都握不起来了。

  湫十问自己,她凭什么。

  从小到大,她只会给秦冬霖添乱,一次又一次,不知收敛,为所欲为。

  如果她听话,没有应下跟云玄的赌约,没有独自前往白云岭,也就不会认识程翌,不会离家出走,不会让身边的人活得如此痛苦。

  所有人都可以说自己过得不好,唯独她不能,她没有资格。

  湫十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突然难过得不行。黑暗中,某一刻,湫十抑制不住地问:“堕魔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人在浑浑噩噩的时间长河中,大概总是会刻意忘记一些东西,再去回想时,只留下一点隐隐绰绰的影子。唯独那些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情绪,却历久弥新,时刻盘踞在心里。

  秦冬霖沉默半晌,而后用微凉的唇瓣无声摩挲她的发顶。

  湫十回来之后,他数次问她,可曾想过回来,可曾想过他,唯独他自己,对她,没有只字片语。那些情深,那些念想,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良久,湫十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

  “我不怕疼。”

  秦冬霖眼里似乎糅杂了沉郁的夜色,他扯了下唇角,道:“堕魔的时候,我很想你。”

  彼时,密室中,他唇边淌血,身形踉跄,想的不是自己堕魔了,拿不了剑了,世人会如何看待他。

  他满脑子都是,宋湫十跟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