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道:“我要先去了!”

  风漫天道:“好好,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发作最快,只见他一跃而起,向南宫平、梅吟雪含笑点头,双眉一震,纵飞而起,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人已掠入海中,他临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阵阵痉挛,面上的颜色,已变成一片紫黑,牙关也已咬出血来。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握得更紧,他们知道这是“七哥”为了不能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寻解脱,其实他俩人心中又何尝没有此意?只是俩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厮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宫平想到剩下的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个必定就要轮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见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却又何尝忍心留下梅吟雪来忍受这种痛苦?

  一念至此,满心怆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

  南宫平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苍白的面靥,也渐渐变了颜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无异状。

  只听梅吟雪凄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难以忍受,现在……我……”牙关一咬,不再言语,娇弱的身躯,有如风中寒叶一般地颤抖了起来,显见是毒性已发,痛苦难言。

  南宫平热泪夺眶而出,紧紧将梅吟雪抱在怀里,只觉她全身火烫,有如烙铁一般,不禁大声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

  风漫天突地手掌一伸,点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让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惟一最爱的人的怀里。

  于是梅吟雪便甜甜地睡去了,她距离死亡,已越来越近,但是她娇媚的嘴角,却仍带着一丝淡淡地、凄切地微笑。

  南宫平紧抱着她,无声地悲泣了半晌,抬头大声道:“风老前辈,求求你将我也……”

  转目望去,心头不禁又为之一震,只见风漫天石像僵木般地坐着,双目紧闭。而且面容也已变成一片黑紫。

  南宫平大骇道:“风老前辈,你怎样了?”

  风漫天眼皮一张,道:“我……”全身突地一阵收缩,口中竟掉出几粒碎齿,原来他早巳毒发,只是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甚至将满口钢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张口,碎齿便自落出。

  南宫平大惊之下,不愿思索,随手点住了这老人的“睡穴”。

  风漫天张口道:“谢……”谢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宫平一个人了,南宫平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我怎地还不死呢?”嘶声悲激,满布长天。

  他紧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静待毒发,夜色渐临,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没了这一艘死亡之船,南宫平只觉天地间寒意越来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却仍未曾发作。

  他再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他却不知这就是造化弄人的残酷!

  原来他在“南宫山庄”的树林中,曾吸人一丝“得意夫人”害死“无心双恶”的毒药,当时那玉盒劈面飞来,自他耳边掠过时,他便曾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只是当时他却未曾注意。

  那一丝毒药侵入他身子后,一直未曾发作,只因“得意夫人”这种毒药名为“阴魂”,乃是世上至阴之毒,是以南宫平自幼苦练不缀的纯阳真气,便在无意间将这一丝为量极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间。

  今日南宫平等人所中之毒,却是世上至阳之毒,是为“阳魄”,是以梅吟雪毒发之时,浑身火烫。

  这“阴魂”、“阳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药,中毒之后,无药可救,但这两种毒性,却有互相克制之力,南宫平身内的两种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南宫平却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艘孤独的船,行走在无边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么寂寞的事,何况这船上只有一个悲哀的人。

  星光、月光,照在那苍白的帆上,南宫平站在梅吟雪、风漫天两人身前,喃喃道:“我也来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灵,突听一阵尖锐的啸声,白海面传来,一人呼道:“风漫天,你回来了么?”

  这啸声是如此遥远,但传人南宫平耳中却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转,忖道:“诸神岛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无半分喜悦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听啸声不绝,震人心魂,他掌势仍旧,急地拍在自己的头顶天灵之上!

  此刻无边黑暗中,已有一点灯光,随着海波飘荡而来,飘向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独而苍白的巨帆。

  海岛边一片突起的山岩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栋崇高而阴森的屋宇,四面竟没有一扇窗户,有如巨人般俯看那无边的海洋,面对着遥远的烟波。

  夜色凄清,屋宇中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有如鬼火般映着这宽阔的大厅,大厅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纯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个骨灰坛子,坛子前阴森地放着一具灵牌。

  在这鬼气森森的大厅中,临时放着一张斜榻,榻上卧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全无一丝知觉,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面颊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灯飘摇,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轻轻动弹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阴冥?

  只见她竟又张开眼来,目中俱是惊骇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扫,挣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脚步一个踉跄,冲到角落边,双手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见那一面灵牌上写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

  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么显赫,难道那坛子里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么?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来到此处,急忖间她已走了两步,只见两罐坛子,并排放在一处,那灵位上写的却是:“柳鹤亭、陶纯纯夫妇之位。”

  这名字她也极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这三位一代英雄的灵位,怎会都在这里,难道这里已非人间么?一念至此,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去,只见一长串灵位,上面写的是:

  “瘟煞魔君朱五绝之位。”

  “千毒人魔西门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无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还有一长串名字,这些名字她有的听过,有的未曾听过,但她却知道这些都是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前,在武林中声威赫赫,雄踞一时的英雄人物,一瞬间她便已断定了此地必非人间,此地若是人间,怎会有这许多朝代不同,身份不同,门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与灵位?

  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宫平既然不在此地,那么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为何没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叹息一声,默祷苍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只因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无论生前死后,无论在人间幽冥,他都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南宫平一样。

  于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灵位,目光转处,面容突地惨变,惊呼一声,扑地坐到地上,眼泪立刻滚滚流落,颤声道:“你也死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灵位之上,赫然写的竟是:“南宫平……”三字,这三字触及她的眼帘,当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刹那间她全身一片冰冷,只听“呀”地一声,大厅前的铜门,轻轻开了一线,一个形容枯瘦、须髻百结、颔下白须几乎长已过胸的麻衣老者,幽灵般滑了进来,他双目中虽然光芒四射,但却冰冰冷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坟墓中爬出的死人,也仿佛比他多着几分生气!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来了?”

  梅吟雪道:“我醒来了?……我难道没有死么?”心神一震,痛哭失声,她既是“醒来”,必定末死,她既然未死,南宫平岂非死了!

  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声劝阻。

  梅吟雪挣扎着扑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

  麻衣老人身形未动,人已移开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够了么?”

  梅吟雪道:“南宫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够,大可以再哭一场,你若是已经哭够,我便带你上船,别的话你也不必问了。”

  他词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泪,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愿回答,我自会去寻,也毋庸阁下费心带我上船。”悲愤之气,溢于言词,但面上也换了一片冷傲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虽有满腹悲哀,但见了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强自忍在心里,再也不发作出来,天下武林中人,虽然人人称她“冷血”,但人人却都还要尊她一声“妃子”,几曾有人对她如此轻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门外走了过去。

  麻衣老人突又飘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要走便走,谁说我走不得?”

  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岛上要走一步,便砍断你的双足。”他身形往来,飘忽如风,却丝毫不见作势,有如浮在水中般游走自如。

  梅吟雪真气虽已逐渐自如,但用尽身法,这麻衣老人的身子,还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骇!不知这幽灵般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要知她轻功在武林已是顶尖人物,这老人的身法岂非更是不可思议?

  麻衣老人道:“片时之内,你若不上船远离此地,莫怪老夫无礼了。”

  梅吟雪秋波一转,突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苦苦纠缠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害臊么?”笑语甜甜,刹那之间,便像是和方才换了个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身子一冲,风一般掠过他身侧,冲出了那一扇半开的铜门,目光一振,此刻将近黎明,晨光熹微中,只见山岩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葱郁,一片清绿间,幢幢屋影,隐约可见,万栋千梁,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宇。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岩上飞掠而下,突听身后冷冷道:“好刁猾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乌云般白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拂,叱道:“回去!”一股柔风,随袖而出。

  袖风虽然柔和,但却强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纤手一扬,只见一缕锐风,应指而出,竟将那一股袖风划为两半,自梅吟雪身子两旁掠过。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为之一惊。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仿佛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却是个凶险的小人!”

  麻衣老人怒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道:“若非凶险小人,为什么毫无仁厚之心,如此欺负我一个可怜的未亡人……”说到“未亡人”三字,她心里真的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悲哀,眼波流动,泪光莹然,娇躯柔弱,随风欲倒,当真是楚楚可怜。

  麻衣老人神情一软,但立刻便又变得冰冰冷冷,无动于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看一看他的尸身,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语声断续,声随泪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该一动恻隐之心。

  哪知这麻衣老人却像全无情感,仍然是无动于衷,双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飞掠上一条大汉,只见他全身赤裸,仅在腰间围着一条豹皮短裙,遍身长着细毛,金光闪闪,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阔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兽,但听他口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

  麻衣老人道:“货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兽人垂手道:“还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顺,但不知怎地,看来看去,却没有半分人味,人若见了,定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厌恶之感,有如见着蜥蜴蛇蝎一般了。

  麻衣老人挥手道:“退下!”手势不停,突然闪电般点向梅吟雪腰边“软麻穴”。

  梅吟雪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将她托起,送回那栋阴森恐惧的死亡之厅,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货一卸完,便将你送上船去,我以灵药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应该满足了!”轻轻关上了铜门,扬长而去。

  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却又怎会以灵药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阴森神秘之气?

  梅吟雪满心疑云,突地自斜榻上一跃而起,原来方才那麻衣老人手指还未触及她穴道时,她早有预防,将穴道闭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触及她衣衫,她又轻轻一闪、一让,她的动作是极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饶是这样,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将真气运行数遍,气血方能流行无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无法动弹了。

  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强压制住满心悲痛,如飞掠到那铜门前,伸手一推,哪知铜门却已在外面拴住,她竟无法推动分毫。

  四面的墙壁,竟也完全是紫铜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响,除了这扇铜门以外,便再无别的窗户,刹那间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俱紫檀木棺的感觉,这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厅,除了远较棺材大的多之外,实在和一具钉上棺盖的棺材没有两样。

  无数次试探之后,她终于完全失望,她纵然坚强,却也不禁再次啜泣起来,重新寻着那面灵位,灵位后的骨灰坛子,在灯光中发着黝黑而丑恶的光彩,她心念一动:“船上的货物尚未卸完,他的尸身怎地已变作了骨灰?” 

  凝目向那灵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却是:“南宫平漪之位!”

  一目扫过,她那一颗悲哀的心便立刻从痛苦的深渊中飞扬起来。

  “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只是别人的灵位!”她暗中欢呼,破颜为笑,只听铜门轻轻一响,她目光一扫,闪电般向灵位下钻了进去,长垂的桌布,像帘子似地挡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步人大厅,只听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声,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飞出此厅!”

  另一人的语声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飞出此厅,难道是隐身不见了么?”语声雄浑,就发自梅吟雪隐身的桌子前面,却赫然竟是风漫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