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常恕仍未回头,但身躯的颤抖却更加剧烈,缓缓道:“我这样对你。只因你从今而后,非但不能再享受世上任何幸福温暖,还要吃尽世人所不能忍受的折磨困苦,你可愿忍受么?”
南宫平强忍着眶中的泪珠,颤声道:“孩儿为爹爹妈妈吃苦,本是应该的,但爹爹你总该告诉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厅外风雨敲窗,声声令人断肠……
南宫常恕十指渐渐收缩,渐渐握紧了双拳,语声也更是沉重。
“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他沉声道:“这财富是如何来的,你可知道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
南宫常恕截口道:“你的玄祖,本是个最穷困的人,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发誓要成为天下的巨富,辛苦积下了一笔资本,随着一帮海客到海外经商,哪知船到中途,却遇见了风暴,你玄祖虽攀住一片船木,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侥幸未死,但却又变得双手空空,一无所有了。”
他紧握双拳,沉声接口道:“他老人家发觉自己壮志又复成空,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起来,哪知那海岛并非无人的荒岛,他老人家在绝望之,八忽然发觉这岛上竟有许多个身穿古代衣冠的老人,原来这不知名的海岛,觉是在武林中传说最久也最神秘的‘诸神之殿’。”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只听他爹爹接道:“那些老人问过你玄祖的身世与经历,仔细将他老人家端详了一遍,竟将他老人家留了下来,一晃三年,这三年中你玄祖受了许多折难,吃了许多苦,三年后那些人突然将你玄祖带到梅边,海边上竞已停泊了一艘巨船,船上堆积着无数珍宝!”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玄祖正看得目定口呆,哪知那些奇异的老人却将这艘海船送给了你玄祖,但是却要他老人发下重誓,订下契约,此后‘南宫’一家,每隔一代,便要令长子带着一批银子,送到‘诸神殿’去,每过一代,银子便要增加一倍,除非南宫一族自绝后代,这契约便永远不能违背……”
南宫常恕接道:“到了你上一代,这批银子已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称祖父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银子,才令你大伯将银子送去,那时……唉!我还未成婚,你大伯却已有了一个儿子。”
南宫平直到此刻,才听到自己家族这一段神奇隐秘的历史,听到这里,他已是满身颤抖,满头冷汗,忍不住嘶声道:“我那大伯父,此刻在哪里?我那堂兄又在哪里?”
南宫常恕身躯摇了一摇,道:“你大伯临去的那一天,竞将自己新婚的妻子和方在襁褓中的婴儿,一齐震断心脉,因为他已算出,再过一代后,‘南宫世家’便是卖出所有家财,也未见能将这一批银子凑满,他不忍自己后代受苦,也不愿我再结婚生子,留下了一段沉痛的遗言,便带着银子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他的下落消息……”
。
他说到这里,语声中的凄惨之意,已令人闻之心寒,世人只知道“南宫世家”富贵荣华,不可一世,又有谁知道“南宫世家”这一段充满悲哀、充满血泪、悲惨而神秘的历史?
南宫夫人以手掩面,哀呼道:“大哥,你……不要说了。”
南宫常恕面对墙壁,直如未闻,一字一字地接口道:“你大伯走了不久,你爷爷也去世了,我在家里守孝了三年,就出去打听你大伯的下落,但是我们每代遵约将银子送去时,都是事先便有‘诸神殿’的使者传来一封飞柬,指定一个港口,然后带领前去,非但我们‘南宫世家’中人不知道那海岛真实的方位,茫茫人海中,更无一人知道‘诸神殿’的所在,我在扛湖中游荡了多年,到后来终于完全失望,却不想在这一段日子里,我遇着了你的母亲。”
南宫夫人突地伸手一抹面上的泪痕,走到南宫常恕身侧,轻轻握住了他手掌,缓缓道:“你一定要说,就由我来说吧!”
“我一遇见你爹爹,”南宫夫人道:“就和你爹爹发生了情感,但是你爹爹却总是躲着我,我又奇怪、又难受,一气之下,就决定要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你爹爹的朋友,哪知有一天……有一天你爹爹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毒发之后,将这一段往事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避着我,原来有着这么多苦衷,原来他知道‘南宫世家’大厦将倾,不忍让我晚来吃苦,更不忍……更不忍让我们的孩子方一长成,就要替先人去还债,去吃苦!”
南宫常恕霍然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他面容一片铁青,目中却是热泪盈眶,沉声接道:“但是你母亲却不怕这些,更不怕贫穷,她一夜之内,将我背到天山,寻着了解药,于是我……我……”
南宫夫人缓缓倚到他身上,截口道:“于是我就再也离不开你爹爹,到后来,我们生下了你,我们要你好好享受一生,不愿你辛苦学武,所以没有传你武功,哪知你却天性好武,我们又不忍违了你心愿,便如你愿将你送到‘神龙’门下,孩子……我们对不起你……”话犹未了,不禁又自低泣起来。
南宫平悲泣一声,扑到他双亲身上,凄风苦雨声中,他三人相互偎依,虽然心中充满悲苦,但却又充满了至情至意。
南宫常恕轻抚着他爱子头发,黯然道:“我只望‘诸神殿’的神柬迟些送来,是以我一直不愿你成婚,哪知这次他们似乎已算定了‘南宫世家’再无余财,竟不等你成婚生下后代,将密柬送来,只要我们一将银子凑齐,那使者还会再来,将你带走,孩子,这是你祖宗立下的誓,你爹爹……你爹爹,你妈妈虽然疼你,但是又……又怎能……”语声未了,老泪纵横而落。
南宫平突地挺起胸膛,道:“爹爹,妈妈,这是我们南宫一家该还的债,我们自然要还清……”
南宫夫人流泪道:“可是,孩子你……”
南宫平双目厉张,牙关紧咬,坚决地说道:“孩儿我一定会回来的,那‘诸神殿’无论多么神秘,孩儿也发誓要回来奉养你老人家,那里虽然有铜墙铁壁,也困不住孩儿,何况,那些人既有‘诸神’之名,又怎能强迫别人做不孝的人?”
南宫夫人凄然一笑,道:“好孩子……”
南宫常恕却黯叹道:“只是这一次……唉!‘群魔岛’里的人,却又在江湖中出现了,而且立心不让我们将银子送到‘诸神殿’去。”
南宫平恍然道:“难怪他们以密约来强迫武林几大宗派的人,来强夺‘南宫世家’的镖银。”
南宫常恕颔首叹道:“此刻庄外的‘点苍派’门人,便是因为强夺这批财宝不成,是以留在庄外,看来虽似在保护‘南宫山庄’,其实却是不让我们将财宝运送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江湖中的巨盗,也想来发这一笔横财,数日来,这‘南宫山庄’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争战,流出了多少鲜血,唉……财富,除了为我南宫一家带来烦恼痛苦之外,还有什么?孩子,你若是生在贫穷人家,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苦?”
风雨敲窗更急,窗外突地有人长叹一声,道:“我错了!”
南宫平一惊之下,厉叱道:“什么人?”却见他爹爹身形已掠到窗前,扬手一掌,窗户震开,风雨穿窗而来。
南宫常恕手掌再扬,窗外又已叹道:“老大,你不认得我了么?”
南宫夫人惊呼一声:“鲁逸仙!”一步掠到窗前。
南宫常恕亦自惊呼道:“二弟,是你么?”语声之中,又惊又喜。
南宫平顿住身形,凝目望去,只见当窗而立的一人,秃顶锐目,神色黯然,赫然竟是那奇异的老人“钱痴”。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爱财惜命的老人,竟会是他爹爹的“二弟”,目光动处,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这老人垂首木立半晌,袍袖一拂,宛如被风吹了进来似的,霎眼便已掠入窗内,南宫常恕一把握住了他肩头,道:“二弟,多年不见,你……你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钱痴”目光痴痴,口中只是不住喃喃白语:“我错了,我错了……”
南宫夫人黯然道:“往事都已过去,你还提它作甚,我和大哥非但没有怪你,反觉……反觉有些对不起你。”
“钱痴”突地大喝一声:“我错了!”扑地跪在南宫常恕面前,目中流下泪来,道:“大哥,小弟对不起你,小弟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一面用手搀扶,一面亦自跪下,黯然道:“二弟,快起来……”
“钱痴”道:“小弟若不将话说出,死也不能起来,这些话,小弟已在心中闷了二十年。”
他仰天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当三妹贪图‘南宫世家’的富贵荣华,是以才离开我,嫁给你,我却不知道她早巳爱上你,我却不知道她嫁给你非但不是为了享受富贵,反是为了要陪你忍受痛苦,我……竟不告而别,还引来一批仇家,来暗害你们……”
南宫常恕叹道:“二弟,我与三妹既然无恙,你又何苦还在自责?”
“钱痴”嘶声道:“我怎能不自责负疚,我才能心安?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俱在暗中诅咒你们,我发狂地去寻找财富,除了没偷没抢之外,几乎不扦任何手段。我隐姓埋名,省衣缩食,弄得人人俱当我是个疯子,我发誓要聚下比‘南宫世家’还要多的财富,可是……”
他突地手掌一扬,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麻袋抛在地上,悲嘶道:“我纵然积下了百万财富,又有何用?我今日才知道纵有百万财富,也买不来真挚的情感,纵有百万财富也减不去人们的痛苦,大哥,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黯然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么?”
“钱痴”含泪点头。
南宫常恕轻轻扶起了他,道:“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重又聚到一处,总是件可喜可贺之事。”展颜一笑,转首道:“平儿,快过来见见你二叔父,这就是那昔年名震江湖,人称‘神行无影铜拳铁掌’的鲁逸仙鲁二叔父。”
一直愕在当地的南宫平,此刻方自会过意来,当即走了过去。
鲁逸仙一抹泪痕,破颜笑道:“孩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叔父吧!”
南宫夫人眨了眨眼睛,面上亦不知是哭是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却有两滴泪珠流下面颊,哽。因道:“想不到我们终又重见到了你,更想不到最爱打扮的你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你难道穷疯了么,连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
鲁逸仙泪痕未干,大笑道:“我不是穷疯了,却是小气疯了,就在我破麻袋里,虽然有百万钱财,我却舍不得动用一文。”
南宫常恕含笑叹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她么,唉!真是……”
南宫夫人嗔道:“你看你,在孩子面前,说话也不知道放尊重些。”言犹未了,满带泪痕的面上,又不禁展开了一丝微笑。
这三个老人虽然满心忧郁,但心中却又不禁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刹那间,他们似又回到了那飞扬着的青春岁月,连骑纵横汀湖,含笑叱咤武林,二十年的时光,有时虽然是那般漫长,有时却又仿佛觉得十分短暂。
南宫平望着他们三人含泪的欢笑,含笑的眼泪,只觉心中的悲哀,也随之冲淡不少,笑道:“二叔好酒量,可要小侄……”
言犹未了,突听窗外一声大喝,三枝长箭,带着一连串铃声穿窗而入,“夺”地一声,三只箭并排插入高堆着的红木箱上。
鲁逸仙面色微变,却又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绿林强盗用的响箭,居然照顾到大哥的家里!”
南宫常恕一笑道:“射箭人腕力不弱,不知是哪一路的好汉?”
只听厅外厉声喝道:“任狂风、秦乱雨率领三山十八寨各路好汉,前来向‘南宫山庄’南宫庄主讨一些盘缠,是开门恭迎,是闭门不纳,任凭南宫庄主自便。”语声嘹亮,中气十足。
南宫常恕微一皱眉,道:“风雨双鞭怎地又出山了?”
鲁逸仙道:“若换了现下的黑道朋友,只怕连这一些过节都不愿再讲,人一到了,立刻动手。”
南宫夫人笑道:“难怪你已有百万家当,原来你对现下强盗的行情如此熟悉……”含笑一望南宫平,倏然住口。
大敌当前,他三人却仍言笑自如,直似未将那横行一时的巨盗“风雨双鞭”看在眼里,南宫平暗暗忖道:“原来妈妈少年时也会说笑的。”
厅外又是一声大喝,道:“要好要歹,快些答复,喝声三响,弟兄们便要破门而入了!”接着便有人叱道:“一!”
鲁逸仙双臂一振,身形暴长,横目笑道:“小弟还未老,老大你怎样?”
南宫常恕捋须笑道:“哥哥我又何尝老了!”
鲁逸仙大笑道:“好好!”突地一拍腰边,只听腰边突地铃声一响,笑道:“现在么?”
南宫常恕道:“自然!”
南宫夫人轻笑道:“好好,你们兄弟的‘护花铃’仍在,我这枝花却已老了。”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二。”
鲁逸仙狂笑道:“我兄弟未老,你怎会老了?老大,急先锋还是小弟么?”
南宫常恕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鲁逸仙身形突地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南宫常恕伸起的双臂上。
南宫常恕猛地厉叱一声:“去!”双掌一翻!一送,鲁逸仙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直飞出去。
只听“蓬”地一声,厅门四开,接着“叮当”一响,一条金线,自门外飞入,又一条金线,自南宫常恕掌上飞出!
又是“叮当”一响,两条金线,纠结一处,南宫常恕大喝道:“来!”门外响起一声惊呼。
余音未了,“呼”地一声,鲁逸仙身躯便已笔直飞了回来,左掌之上,缠着一条金线,右掌却夹颈抓着一个身躯高大的老人,鲁逸仙手掌一甩,将之重重甩在地上,赫然竟是“风雨双鞭”中的任狂风!
南宫平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不知是惊?是佩?
凝目望处,才知道那两条金线之上,两端各个系有一颗金色的小铃,鲁逸仙身形借着南宫常恕掌力飞出时,掌中金铃便已飞出,南宫常恕掌中金铃亦自飞出,两颗金铃一搭,金线互结,南宫常恕掌力回收,鲁逸仙凌空一击而中,抓起任狂风,便已借势飞回,当真是其去如矢,其回如风,来去空空,急如闪电,对方纵是一流身手,却也要措手不及,无法防范。
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一涌,忍不住脱口道:“好个护花铃!”
厅外却又乱成一片,一个苍老的语声狂呼道:“厅里的可是“风尘三友”么?”
南宫常恕、鲁逸仙相视一笑,只见任狂风已挣扎着翻身爬起,面色一片苍白,满带惊骇之色,颤声道:“果然是风尘三友!”
鲁逸仙笑道:“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认得我兄弟。”
任狂风颓然长叹一声,垂首道:“在下纵已不认得三位,但这一手“惊虹掣电,夺命金铃”的绝技,在下却再也不会忘记。”
鲁逸仙大笑道:“惊虹掣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销魂……哈哈!大哥,想不到你我偶然练成的游戏,倒被江湖中人说成了武林绝技。”笑声突地一顿,转首道:“你既然还记得我兄弟,难道便忘了昔年在我兄弟面前发下的重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