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霞叹息一声,摇头不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前飞奔而去,只见平坦的山地,渐窄渐险,十数丈后,又有一块山石挡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擘窠大字!“六一老翁龙布诗长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划成,下面却又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迹:

  “永不复返!”

  这四个字不但与上面的字迹不同,而且笔锋较细,笔力较深,显见是以刀剑所刻。

  龙飞目光一凛,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击将过去,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山石碎片,四下飞激而起,龙飞亦已倒退二步,扑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虽有“铁拳”之誉,到底却仍是血肉之躯。

  郭—长霞轻叹道:“你脾气怎地和师傅一模一样!”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要知道,你的功力却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龙飞浓眉飞扬,胸膛起伏,突地挣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脚踢去,他足上功力不逮双拳,这一脚仅将山石踢碎少许,却将他自己脚—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随后掠来,齐地惊呼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冷道:“你留些气力好不好,用来踢对手的肚子,岂非要比踢这块石头好得多!”

  龙飞霍然转回头来,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沉呐讷道:“大嫂,大哥的脾气,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声,纤腰微拧,刷地掠向山石之后。

  龙—龟道:“你……”却听郭玉霞一声呼唤,自山石后传来,他话也不再说了,立刻飞掠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眼,道:“大哥对谁都好,对大嫂更是好到极点……”

  石沉面颊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转过这方山石,已是山崖边缘,就在这山崖的边缘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间竹屋,日炙风吹,雨十丁霜侵,竹色已变枯黄,有风吹过,竹枝簌然,这竹屋显得更是摇摇欲坠!门前没有一丝标志,屋旁没有一丝点缀,放眼四望,白云青天,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摇曳在凛冽的山风里!

  龙飞目光望处,脚步立顿,只听立在身边的郭玉霞耳语道:“师傅他老人家只怕已……”

  话犹未了,龙飞突又大喝一声:“师傅!”双掌前伸,十指箕张,一掌劈开这竹屋紧闭着的门房,闪电般掠了进去!

  方自掠来的石沉,不禁惊呼一声:“大哥……”双臂一张,亦将掠去,郭玉霞一手扯着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么,难道大哥有了危难,你就不进去了么?”她柳眉双轩,杏眼圆睁,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语叫,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刷”地掠入竹屋……

  山风,自竹隙中吹人,吹起了龙飞浓密的须发,他怔怔地:正在门口,竹屋中竟渺无人迹,最怪的是,这空旷的竹屋中,竞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门户,三摊鲜血,两只脚印,一具蒲团!

  五粒明珠,—排嵌在青竹编成的屋顶下,珠光下,四重门户,大小不一。龙飞进来的这重门户最小,两人便难并肩而入,左右两面,各有一扇较大的门户,而最大的一扇门户,却是开在龙飞对面,那具陈旧的蒲团,亦摆在这扇门户前!

  与明珠最不相称的,便是这蒲团,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这陈旧的蒲团边,却有着三摊新鲜的血渍,一摊在后,还有一摊血渍,恰巧正滴落在那一双脚印边。

  脚印的血渍最大,左面的血渍也不小,最小的一摊血渍,是在这陈旧的蒲团后,带着一连串血点,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门户,而所有的门户,俱是紧紧关闭着的,就仿佛是原本在这竹屋中的人们,都已化为一阵清风,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阵风自竹隙中吹入,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龙飞,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青白的珠光下,凛凛的山风中,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这竹屋、这明珠、这蒲团、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诡而神秘,而这三摊触目的血渍,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龙飞悚然木立半晌,“刷”地掠到左首门前,一掌将之拍开,只见一条曲道,逶迤通向山下。

  王素素身形动处,亦自拍开了右首的那扇门下,亦有一条曲道,通向山下,这两条曲道宽窄虽一样,坡度却不同。

  龙飞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左右两条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迹所指示的另两条路了。”心念—转:“目日的之地同为一处,道路却布三条,想必是这竹屋中的人,企图借此来探测师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进了这间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人便已可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浅……”

  要知龙飞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虽然大意,却不粗鲁,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心推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数转,面色越发凝重,又自忖道:“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凤’叶秋白,以她与师傅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会用诡计来暗害师傅,那么她如此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凤’叶秋白,却又会是谁呢?看这具陈旧的蒲团,他在这竹屋之中,必定呆了不少时候,这竹屋建筑得如此粗陋,甚至连风雨都挡不住……”

  他思潮反复,苦苦思索,但想来想去,却仍想不出一个头绪,只见王素素已自掠到那扇最大门户前,一掌横持当胸,一掌缓缓向竹门拍去……

  郭玉霞一手轻抚鬓角,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后影,冷笑一声,轻轻道:“这妮子的确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声音颤抖,竟是无法继续。

  郭玉霞语音微顿,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会有突来的横祸。”

  石沉目光动处,只见她眼神中布满杀机,不觉心头一凛,脱口道:“大嫂,你……”

  郭玉霞霍然转过头来,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还是你的‘大嫂’么?”

  石沉缓缓垂下头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语声颤抖,甚至连身躯都颤抖了起来。

  郭玉霞突地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怕些什么,告诉你,你什么也不要怕,她虽然知道得很多,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诉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花些功夫……哼哼!”她面上虽是满面笑容,语声中,却充满肃杀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里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声惊呼!

  郭玉霞笑容一敛,道:“走!”发丝飘飞,“刷”地掠入竹屋,只见王素素、龙飞并肩站在迎面一所宽大的门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龙飞一双乌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素素的一双缕金蛮靴之间,那青竹制成的粗陋门槛之上,却赫然有一只枯瘦、铁青的手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道目光,穿过龙飞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间的空隙,只见这手掌紧抓着门槛,五指俱已嵌入竹内,指甲虽然灰白,却有沁出的鲜血,一阵阵强风自门外吹入,将龙飞颔下的虬须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皱,一个箭步,双臂分处,分开了龙飞与王素素的身躯,目光一转,心头也不觉一寒,颤声道:“这……这是谁?”

  门外,一片溟漠,几片淡淡的灰云,缥缈地飘浮在远处夜色中缥缈的山峰间,下面又是一片绝壁,一道绝壑,一条枯瘦的身躯,无助地悬在门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门槛,便早已落入这无底的绝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见他头颅后仰,仰面而望,双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狰狞而丑恶地扭曲着,虽然满含怨毒,却又满含企求,这种死前的怨毒与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与肌肉的僵硬而仍然镌留在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以及垂死前求生的挣扎,而仍然紧紧抓着这门下的竹槛一样!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惊震地望着这狰狞的面容,狰狞的手掌,良久良久,龙飞方自叹道:“他已死了!”

  石沉缓缓俯下身去,轻轻一触那狰狞的手掌,冰凉而僵木,他只觉一阵难言的悚栗与厌恶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触到枯草丛间死蛇的感觉一样,急地缩回手掌,颤声道:“他已死了!”

  龙飞浓眉一扬,俯下身去,抓着这死尸的手掌,将他拖了起来,但这只狰狞的手掌,却仍紧紧握着竹槛,龙飞聚力指掌,两指如钳,一只一只地将他的手指钳开,将他的尸身平平放在地上。

  只见他身躯枯瘦颀长,一身黑色劲装,死后面目虽然狰狞,但自他五官间仔细望去,年龄却不甚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龙飞宽大的手掌一沉,抹拢了他至死不瞑的眼帘,长叹道:“此人不知是谁,否则或许可以从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遗物!”

  龙飞目光一张,沉声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从他的遗物中,或许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好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

  龙飞面色一变,缓缓长身而起,目光坚定地望着郭玉霞,沉声道:“此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更无仇怨,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亦不可在他死后渎犯他的尸身,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就是为了要为武林间伸张几分仁义,为江湖间保留几分正气,我们怎能违背他老人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语声说得截钉断铁,目光更是坚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轻轻一笑,回过头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龙飞一眼。

  王素素倚在门边,望着龙飞的面容,神色间不觉露出钦佩之意!

  石沉干咳两声,道:“依照一路上的种种迹象看来,师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经到过这里,就拿这一双足印看来,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如果他老人家功力已经恢复,那么在山下发现的那只足印也该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此刻他,人家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人询问,但却没有一人可以回答他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云雾开,风甚急,“不死神龙”莫非已乘风归去!

  无比的静寂中,渐渐又响起丁石沉梦呓般的低语:“这里血渍共有三摊,想见方才此屋中受伤的不只一人,而这死尸的身上,却又无半点血渍,伤者是谁?伤人的又是谁?……”

  他此刻心中实是一片紊乱,情欲、思虑、恩情、惭愧……许多种情感,许多种矛盾的情感,使得他紊乱的思潮,根本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他不愿被人窥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藉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活,也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问题--他这份居心,是难堪而可怜的!

  龙飞手捋虬须,干咳数声,突地抬起头来,望着石沉,道:“三弟,你且不要说了好么?大哥我……我心乱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大哥,其实将这人……”

  龙飞沉声道:“不可以!”

  王素素轻轻叹道:“但是为了师傅的音讯……”

  龙飞轩眉道:“就是为了师傅,我们才不能做此等会使他老人家羞惭不安的事。”他深长地叹息一声:“四妹,你要知道,有许多事做出后纵然人不知道,却也会有愧良心,甚至负疚终生,譬如说拾巨金于旷野,遇艳妇于密室,闻仇人于垂危,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试金之石,今日世上恶人之多,便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而不问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侠义门下,焉能做出有愧于良心之事!”他语声缓慢而沉痛,虽是对王素素而言,其实却又何尝不是在训诫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双手颤抖,只觉心头热血翻涌,突地颤声道:“大哥,我……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实在……”

  郭玉霞霍然转过身来,眼神中虽有激动之色,但面容却仍平静如恒,石沉后退一步,头垂得更低,目光更见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头来,也使得他没有看到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还要痛苦、激动,她心中也仿佛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随着龙飞的语声,她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终于,她痛哭失声,龙飞怔了怔,道:“四妹,你哭什么?”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傅……”她霍然放开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我是认得他的,还有许多我也认得,还有许多事我都知道……”她激动的心神,已使她言语间有些错乱!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四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大哥说出来。”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顿住哭声,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龙飞!

  龙飞只见她面色青白,目光呆滞,有如突地中了疯魔一般。心头不觉一惊,道:“四妹,你……坐下来静一静!”

  石沉双目圆睁,望着她大失常态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闪动,面容亦有了慌乱……

  只听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师傅不共戴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将师傅杀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龙’门下,亦是为了要报我满门上下与‘不死神龙’间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伤在神龙剑下的‘绝情剑’古笑天的后人!”

  语声未了,她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语声一了,她娇躯便扑坐到地上,坐在蒲团前的那摊血渍上,就在这刹那间,她蓦然移去了久久压在她心头,使她良心负疚的千钧巨石,这重大的改变,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无法承担,无法忍受,她虚弱地蜷伏在地上,许久……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然而这千钧巨石,却已自沉重地击在石沉与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会是个忍辱负重,负担着如此重大任务,却又不露行藏的“奸细”!他更想不到平素对师傅最好,与师傅最亲近,又最令师傅喜欢的“四妹”,竟会是与师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时之间,他身形后退,退到墙角,呆望着她,连目光都无法转动一下!

  郭玉霞虽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隐秘,却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份勇气,将如此重大的隐秘说出来!她本自要以这份隐秘为要胁,于是,此刻,她不禁白心底泛起一阵战栗,因为她所凭借的事,此刻已变得一无用处:“她既能说出自己的隐秘,难道就不会说出我与石沉的隐秘!”

  这份发自心底的战栗,使得平日机智而坚强的郭玉霞,此刻也变得迟钝与软弱起来,她面容苍白地倚着门边,亦是久久无法动弹!

  只有龙飞,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镇静,他缓缓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边,默默地叹息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柔发,既不激动,亦不愤怒,只是长叹着轻呼一声:“四妹……”

  仅仅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强烈。

  她痛苦地感到龙飞温暖的慰抚,那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给她的却是细腻的柔情,她痛哭着道:“自从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我爷爷重伤回来,不治而死,我那可怜的爹爹,受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也似乎变得疯子,他终日坐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一棚紫藤花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复自语着爷爷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这句话,自我懂事那天开始,一直听到爹爹死的时候,每一次我听在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她语声微弱而颤抖,龙飞只是垂首倾听,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说什么,却也被龙飞摆手阻止了,他似乎要这柔弱的少女,尽情倾诉出心中的痛苦和积郁,郭玉霞目光一转,再次倚向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