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微微一颤,暗中长叹一声,力贯五指,将棺盖向上一掀--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目光尽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毕竟要让我再见着你……”
只见南宫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应手而起,离地约摸三尺,但棺盖却仍好生生地盖在棺木上。
南宫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轻轻放下,口中缓缓道:“这棺木已上钉,谁也不能开棺!”
高髻道人冷冷笑道:“若是空棺,怎会上钉?”
南宫平心头一震,只见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盖,沿着棺木四侧,缓缓走动,南宫平双目微皱,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声未了,忽见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
南宫平厉叱一声:“住手!”
长剑微挥,闪电般点向高髻道人项颈之下,他若不及时拧身撒手,这一剑便是杀身之祸。
剑风飕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肘拧腰,只见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胁下穿过,再偏三分,便要触及他身上的惨碧道袍,他惊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后伤人,算做什么?”
南宫平冷冷一笑,垂下长剑,道:“家师神棺,岂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强忍着胸中怒气,狠狠瞪了南宫平几眼。突地转身,“呸”地一声,重重吐了口浓痰,头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两条云龙之间的龙珠,便是开棺的枢钮!”
他身躯虽然枯瘦,形貌亦不惊人,但说话语气,却是截钉断铁,充满自信,南宫平虽然怀疑,却仍不禁大步自他身侧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见棺首盖上,果然雕有两条栩栩如生的云龙,双龙之间,果然雕有一粒龙珠,这棺木虽是极其贵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风蚀,看来也已有些陈旧,只有这粒龙珠,却仍是光泽滑润,显见是久经摩擦!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观察之力,果然不如别人精细,一面缓缓伸出左掌,在这龙珠之上轻轻转动了两下!
只听“咯”地一声轻响,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宫平手掌一反,抓起棺盖,高髻道人霍然转过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只见他手掌抓着棺盖,却久久不见向上托起!
一时之间,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怦怦作响,两人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一双手掌,微微颤抖,两人甚至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宫平大喝一声,手掌往上一扬,棺盖应手掀开!
浓云狂风之下,绝岭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盖半开,两条衣袂飞舞的人影,木立如死,这景象正是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额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阵青阵白,口中喃喃道:“这……这……她……她……”语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山风吹人棺木,阵阵呼啸作响,而--
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宫平目光冰凉,面色铁青,手掌紧握剑柄,突地暴喝一声:“你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剑,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着这具空棺,这一剑刺来,他竟然不知闪避全如未见,嘴唇动了两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只说了“棺中必……”三字,南宫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剑,已将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处刺穿,鲜血泉涌,激射而出,刹那之间,便已将他惨碧的道袍,染红一片。
鲜红加上惨碧,道袍变为丑恶的深紫,高髻道人牙关一紧,口中惨嗥一声,翻手反抓住长剑锋刃,自骨节间拔出,身形摇了两摇,指缝间鲜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尽失,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两动,断续着嘶声说道:“你……你终有一日……要……要后悔的……”
语声嘶哑、悲切、沉痛而又满含怨毒之意,虽是三峡猿啼,杜鹃哀鸣,亦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南宫平面容苍白,全无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动弹,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见他语气渐渐衰微,双睛却渐渐突出,眼珠渐灰渐白,眼白却渐红渐紫,最后望了南宫平一眼,手掌渐松,嘴唇一张,身躯微微向左转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声,南宫平手掌一软,棺盖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尸身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长剑,是后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长剑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觉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将掌中这柄利器,抛落万丈深渊之下,然而,他却始终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反复复地在低念着一句话:“我终于杀了人了……我终于杀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杀人后的感觉,也体会出杀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般难受!
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他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胃腹一阵翻腾,此人与他仅是一次见面,他们甚至连彼此间的姓名都不知道,而这条陌生的性命,此刻却已死在他的剑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头,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来到苍龙岭尽头,却又茫然顿住脚步,口中喃喃道:“我该将他的尸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处,地上的血渍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诡,而又可怜的高髻道人的尸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风在耳边呼啸、白云在眼前飘舞,南宫平茫然立在这山风呼啸,白云飞舞的孤脊上,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都看不见,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去,然后便将胸中的痛苦与忏悔,都化做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口中虽无言,心中却在暗自祈祷,希望那被山风吹下绝壑的幽魂,能够得到安息,又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高处风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转身,走下苍龙岭,山腰处,风声渐息,寂寞的华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乱的心情,却更加紊乱,除了那份对死者的忏悔与痛苦之外,他心中还有着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还猜不透这具看来平凡的紫檀棺木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多少秘密?
寻了处幽静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轻轻放到虽已渐呈枯萎,却仍柔软如茵的草地上,掀开棺盖,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无一物,他仔细地再看了两眼,只觉这棺外观虽大,棺内却显得甚为浅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还有几点似乎是油渍般的污痕,不经细看,绝难察觉。
然而,纵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这棺木有丝毫特异之处。
他以手支额,坐在树下,树上的秋叶,已自萧萧凋落,使得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气,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也使得这初秋天气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几分凄凉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这些他无法解释的疑团,竟忘却了探究他的同门兄妹为何直到此刻还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怀,他取出了那条淡黄的丝绢,也触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鸟那冰凉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紧丝绢,取出死鸟,展开丝绢,那苍劲而熟悉的字迹,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冲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帘,叹息一声,再张开,只见上面写的是:
“余一生虽杀人无数,然所杀者无不可杀之人,是以余生平虽然可曰无憾……”
南宫平为之长叹一声,他仔细地体会这“无憾”两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长叹自语:“这两字看来虽平凡,其实却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剑下的道人:“我伤了此人,心中能否无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才的言语,“师傅他老人家一生无憾,怎会做出他口中所说那样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复,宽然一笑,接着下看:“然余无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称遗憾……”
南宫平心头一冷,立即下看:“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余心久已深恨之,适逢其人又伤余一友,是以余仗剑而出,将之毙于剑下,然事后余却知此事实乃余友之错,而那平素恶行极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无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迹,突地为一片鸟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宫平方自看到紧要之处,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鸟血已干,纵然洗去,字迹亦将模糊不清,他剑眉双轩,双拳紧握丝绢,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颤:“难道这片血迹,是自师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热血倏然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只觉满怀悲激,无可宣白,方待仰天长啸一声,目光突地瞥见那只鲜血淋漓的死鸟尸体!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大笑三声,抑或是该大哭三声,颓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鸟,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得跳过那片血渍,往下接看,鸟血的下面,写的是--
“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
南宫平双眉一皱,诧声自语:“她……?她……她是谁?”
愕了半晌,再往下看:
“临行匆匆,余亦不能将此事尽告于汝,然汝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惟望汝日后戒言戒恶,奋发图强,勿负余对汝之期望!”
这寥寥数十字,南宫平翻来覆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这淡黄丝绢上的字迹,越看越见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风,寒意也越来越重!
“临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么?……”于是,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悲哀,加上怀疑,这滋味的确令他无法忍受,“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此事真相……”
但这一日,何时方至?“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泪痕,仰天呼道:“师傅,你老人家一直对我是极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么?”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浅浅的草地上掘了个浅浅的土坑!
然后,便将那只死鸟,仔细地埋葬在这浅浅的土坑里。
他纤长而苍白的手掌,都已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土,土坑拍平,一声叹息,他任凭泥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却又不禁喃喃自语:“我与你终是有缘,是么?否则世界如此之大,你怎会偏偏落入我的手掌里?这土坑虽浅,但已可为你聊蔽风雨……”
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倏然顿住语声,因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剑刺死的道人,那一具碧绿的尸身,今后岂非将长久暴露于无底的绝壑中,永恒的风露下,于是他以纤长的手掌,划开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无形的利剑,划开他心中的积郁。
青草虽分,积郁仍在,他黯然合上眼帘,冀求这份黑暗的宁静,能使他心中杂乱的思潮澄清,于是一层沉重的疲倦,便也随着眼帘的落下,而布满到他全身,为着今晨的决战,“止郊山庄”的门人弟子,昨宵已彻夜未眠,何况南宫平刚才与那高髻道人一番苦斗,更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紧张渐渐松弛,也使得他身心进人一种恬适的虚无境界,也不知过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满林,黄昏渐至,树林中突地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那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丁开来--
宁静的山林中,这声响虽然轻微,却已足够震动了南宫平的心弦,他霍然张开眼睛,正巧看到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无人的棺木中,竟有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南宫平这一惊之下,睡意立刻全被惊散,只见那棺盖越升越高……
接着出现的,是一络如云的秀发,然后是一张苍白的面庞。
满天夕阳,其红如血,映在这张苍白的面庞上,竟不能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宫平纵然胆大,此刻却也不禁自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沉声道:“你……你是……谁?”他虽然鼓足勇气,但语声仍在微微颤抖。
棺中的绝色丽人,此刻已白棺中缓缓长身而起,她那纤弱而动人的美丽身躯,被裹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样纯白的长袍里,山风吹动,白袍飞舞,她身躯竟似业要随风飞去,然而她一双明媚的眼睛,却有如南宫平座下的华山一般坚定!
她轻抬莲足,自棺中缓缓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双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宫平走了过来,她面上既无半分笑容,更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连她那小巧的樱唇,都是苍白的,空山寂寂,骤然看见了她,谁都会无法判断她来自人间,抑或是来自幽冥!
南宫平双拳紧握,只觉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气纳丹田,大喝一声:“你是谁?”方待自地上一跃而起,哪知这棺中的绝色丽人,突然地轻轻一笑,柔声说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再次轻笑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温柔的一笑,更能令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为之动心,她所有自棺中带出的那种令人悚栗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她这温柔的笑语中化去。
南宫平目光愕然,只觉她这一笑,竟比叶曼青的笑容还要动人,叶曼青笑起来虽有如百合初放,牡丹盛开,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庞在笑而已,而这棺中丽人的笑,却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连她的灵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涟漪中,让你的呼吸,也要随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让你的脉搏,也要随着她笑的跳动而跳动。
但笑声一止,南宫平却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这具平凡的棺木中,怎会走出一个如此不平凡的人来?
他脚下移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现在,他已与她对面而立,已毋须仰起头来,便能清楚地望见她的面容,于是,他立刻恢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尊,再次低喝一声:“你是谁?”喝声已变得极为镇定而坚强!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两眼,忽地“噗哧”一笑,柔声道:“你年纪虽轻,但有些地方,的确和常人不同,难怪龙……龙老爷子肯放心将我交托给你!”
南宫平一愕,暗暗忖道:“将她交托给我……”他立刻连想到那幅淡黄柔绢上的言语:“……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他方才所惊异的问题:“她是淮?”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面容苍白、衣衫苍白、一身苍白的绝色丽人!
然而,对于其他的疑窦,他仍然是茫无头绪,他暗中长叹一声,突地发觉天地虽大,有许多却偏偏是如此凑巧,那淡黄柔绢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迹,竟偏偏会被鸟血所污,这难道是苍天在故意捉弄于他?
只见这出自棺中的白衣丽人眼波带笑,柳腰轻折,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仰首望天,自语着道:“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唉,其实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弹指便过……唉,古往今来,谁又能留得住这似水般的年华呢?”
她语气之中,充满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个如此艳绝天人的年轻女子所应说出的话,而像是一个年华既去的闺中怨妇,在叹息着自己青春的虚度,与生命的短暂!
夕阳,映着她秀丽绝伦的娇靥,南宫平侧目望去,只见她眉目间竟真的凝聚着许多幽怨,显见她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白真心,他心中大为奇怪,不禁脱口道:“姑娘……夫人……”
棺中丽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连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都分不清楚么?这倒奇怪得很!”
南宫平干咳两声,讷讷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
棺中丽人道:“龙老爷子既然将我交托给你,难道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南宫平双眉微皱,脑海又自闪电般泛起那幅淡黄柔绢—亡的字迹--
“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他心头一凛,暗暗忖道:“难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说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转:“但那‘孔雀妃子’十余年前已享盛名,于今最少也该三十余岁了!她……”目光抬处,只见这棺中丽人,犹在望着自己,眼波晶莹明亮,面靥莹白如玉,看来看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而已!
他赶紧避开自己的目光,只听棺中丽人又自轻轻笑道:“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抚她那长长披了下来,几乎可达腰际的如云秀发,又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纪?”
第三回 柔肠侠骨
南宫平面靥微红,垂首敛眉,但口中却正色说道:“不错,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纪!”
棺中丽人幽幽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年纪,不猜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