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薇……血薇,在迦若手里。

禁忌之咒?他不能拔刀……只能退,不能拔刀!

“告诉你,昨日,是冥儿自己不肯下山回听雪楼去——”一轮快如疾风闪电的抢攻,手持血薇剑的祭司眼神冷漠讥诮,剑上萦绕着他召唤而来的恶灵,发出诡异如哭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蓝光,斩向眼前空手不住倒退的听雪楼主人,“她不肯……今天,我已解开她穴道让她自己走动——但是她知道我要来这儿杀你、却不肯来这里……”

“嗤”,一声轻响,心神微微一乱,萧忆情行云流水一般的身形一滞,血薇剑终于在他左臂上划出一道伤,血染红了白衣。

剑上缠绕着的恶灵闻见血腥味,陡然激动,发出嘶喊,蓝光更盛。

“对于冥儿来说,青岚更加重要——那是无可取代的……”控制着血薇,操纵着恶灵,迦若额环下的眼睛是冰冷的,手上丝毫不缓,疾刺萧忆情左颈,“你遇见她晚了七年……那已经太晚了。如果你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见她就好了……”

“铮。”忽然间,一直只退不进的听雪楼主忽然出手,虽然没有拔刀,却蓦的出指弹向剑身。刺向颈中的血薇陡然震了一下,反弹开来。剑身上萦绕的怨灵被指风所激,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喊,有几缕已经飞散消弭。

“放了她!”直退了十丈,萧忆情冷冷斥问,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咳咳!你、你待如何才能放了她?!”

说话之间,血薇剑又已经连接刺到,心烦意乱之下,恶灵们凌厉的反噬逼得他血气翻涌,然而,他的手在袖中握住了刀柄,却依旧没有拔出来——

你敢拔刀,她就死!

从来没有哪一句话,能对于听雪楼的主人形成那样大的压力和禁锢,手心渗出了微微的冷汗,然而,夕影刀就在手中,血薇剑招招逼人夺命,他却始终不能拔刀一寸。

又是退出三丈,只退不还手之下,萧忆情已经连遇险境。

“唰”的一声响,剑风擦着他的脸过去,在苍白的颊上划出一道血口,血流覆面。

然而,手紧了紧,手心刀柄已经温热,他依然不曾拔刀。

“她甚至不想回听雪楼——只是为了一个要腐烂的头颅而已!即便是那样,你还是不拔刀?”眼里微微透露出异样,看着左支右绌的对方,迦若忽然冷叱:“你真不拔刀?你不要命了?——要知道人命可没有什么能够交换的!”

“咳咳……自然是。”凛冽的剑风中,勉强压下的病症突然猛烈发作,萧忆情脸色苍白,咳的说话都断续,足尖连点,避开剑芒,然而听雪楼主的话却是一字一句不容置疑,“所以……就算我决定在此送命,也不是为了交换什么!”

血薇剑忽然一颤,流利凌厉的绯红色光芒顿了一下,迦若眼色忽然改变,划出雪亮光芒的剑陡然间凝固成静止,白衣祭司顿住了手,仿佛从未拔剑过。

“说得好!我总算听到了一个理由。”迦若蓦然微笑起来,收剑,下垂指地,陡然间眼睛里带着敬意,对着眼前的听雪楼主微微一躬身,“不愧是听雪楼主……请原谅我方才的冒昧。”

剧烈的咳嗽中,萧忆情也是微微弯下了腰去,然而,他眼里的惊诧还是流露了出来,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紧了袖中的夕影刀:“咳咳……理由?什么理由?”

“你们被称为人中龙凤的理由。”迦若额环下的眼里,陡然掠过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似是悲凉,又似欢欣,带着这种悲欣交集的神色,祭司莫名叹了一口气,抬手扶着额心上那已经空了的额环,“这也是……我给自己的理由。”

顿了顿,仿佛忽然间杀气完全不见,拜月教大祭司收剑归鞘,忽然间长袖卷起,将血薇远远送向听雪楼主手边。萧忆情咳嗽方定,下意识伸手接住,“铮”的一声入手扣紧,他低头看着这把阿靖随身不离的佩剑,眉间神色忧心重重。

“没有什么禁忌之咒——我信口说的。”迦若看见他眉间的忧色,温和地出言分解,“我怎么会对冥儿施用术法……她现在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所以来不了这里——萧楼主,老实说,今晚我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你死我活对决,相反,而是……”

他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终于凝重的一字一字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

天已经黑了,一名弟子进入白石屋里,给祭司的房间点上烛火。房子里黑洞洞的,死寂无声——那个在这里关了好几天,一直失魂落魄的女子,只怕还呆呆的抱着人头在内室里枯坐着吧?连着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个娇怯怯的女人家,怎么熬的住?

弟子用火绒点燃蜡烛,执着烛台进入内室,想收拾晚饭时送进来的托盘——然而,看到桌上托盘里的食物居然被吃了大半,负责看守的弟子不由吃了一惊。

他还没有抬头,忽然咽喉就被人卡住,窒息得眼前发黑,手一软,烛台当啷啷掉在地上。

“怎么了?”听得动静,外间的同门惊问,涌入。

那只手放开了他的喉咙,点了他麻穴,将他踢开。然后,那名弟子只听得腰间长剑仓啷一声,跃出剑鞘——昏暗的火光中,剑身反射出雪亮的光、投射在女子苍白憔悴的颊上。

“都滚开!谁敢拦我谁就死!”绯衣女子看着外面抢入的拜月教子弟,眼里蓦然焕发出寒冷的杀意。

雨还在继续下,将整个天地笼罩在漆黑的帘幕内。

灵鹫山上,风雨如啸,仿佛黑黝黝的密林中有无数野鬼山魈跳跃着欢呼。

然而,在石径上交谈了良久的两个人,衣襟上依然没有丝毫的湿意——仿佛有看不见的伞打开在他们头顶,那些密集的雨丝落到上方、就被阻住。

萧忆情看着手中那个银色的小瓶,眼睛深不见底,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不错,那是圣湖的水——虽然只是一小瓶,然而一拔开瓶塞,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怨念和邪力。

那么……一整片湖水,又该是会聚成了一种什么样可怕的力量。

“这就是我所惧怕的东西……”看到听雪楼主沉吟,白衣祭司的视线投注在银瓶上,眼里神色是敬畏的,神色慎重,“你身上流着侍月神女的纯血,是月神的半子啊……别人未必明了,但是你该能洞察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真的是你的决定?”沉吟着,萧忆情苍白的脸上淡定如常,然而眸底神色瞬息万变,想起祭司方才那样长的一番话,手指居然有些微的颤抖,“连你……都畏惧么?”

“是。我的力量不够,所以才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迦若脸色肃穆,回看着山腰中灯火点点的月宫,和那一片已经隐入夜色的湖水,眼神中有痛苦之意,“那里的力量太强了……几百年了,多少人啊——你的母亲,青岚……那些魂魄都被拘禁在湖底,永不能解脱,凝聚成的是什么力量?”

听到“母亲”两个字,听雪楼主的手一震,顺着祭司的眼光看下去。

许久,萧忆情的目光才停留在迦若脸上,忽然苦笑,摇头:“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事情太诡异了。你究竟是谁?我得到的资料里、一直以为你是青岚……可是,真正的青岚居然十年前就死了!?——太不可思议。”

迦若的手按在心口上,仿佛压住了什么翻涌而出的东西,脸上也有苦笑的表情:“那些邪术,能让这些不可思议的事现于世上——真是罪大恶极啊……那湖水不是湖水、而是几百年来流不尽的血!——总有一天,会脱出控制,让一切成为劫灰。”

“那末,你是要我按你的计划、助你一臂之力?”听雪楼主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丝雪亮的光,看着眼前白衣临风的大祭司——这,居然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萧忆情的眼底有说不出的复杂神色,缓缓握紧了银瓶:“真是想不到……那就是你的要求?”

“是,那是我第一次‘求’人。”迦若颔首,微微笑了起来,然而眼里神色却是诚挚坚定的,“明河必不肯认同我的做法,所以我暂时困住了她——萧楼主,这天地之间,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阿靖在你手上——无论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其实都无推辞的余地。”声音是深思熟虑后的冷醒,然而说到那个名字时,听雪楼主的声音依然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微变。

“你看看山下的路上,你或许会相信一些。”迦若的眼睛本来是一直看着月宫的,此时忽然微微闭了闭,不知掩住了什么样的神色,然而说话的时候唇角却是带着奇异的笑意。

萧忆情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月宫通往山顶的石径,忽然间手一震,银瓶失手跌落在地上。

“她来了。”迦若的眼睛重新睁开,然而眼里的笑容却是悲欣交集,看着昏暗灯下那个急急拾级而来的绯衣女子,“她终于还是能放下青岚而为你拔剑的……那就好。”

他回看听雪楼的主人,看见对方也在刹那间流露出不可掩饰的震惊欣喜。看着那一袭绯衣,萧忆情的手忽然颤的厉害,心肺都再度纠在一起,压抑的咳嗽起来,感觉肺里的血腥气一阵浓一阵淡的涌出。

“人中龙凤……果然都没有让我失望。”迦若微笑着,微微弯下腰,似乎有些苦痛地按着心口,眼里的神色、即使是听雪楼主也是看不懂的,“那个死讯延迟了十年才传到她耳里……然而,因为有你在、终究还不会成为难以承受的噩耗。青岚如果知道了该很高兴吧?”

顿了顿,仿佛生怕萧忆情再问下去,祭司看了看急速往山巅掠来的绯衣人影,忽然从听雪楼主手中拿过血薇剑,“铮”的一声插入山顶土中。

“我们先走吧。”血薇剑在地上微微摇晃,幻出清影万千,方才刺伤萧忆情后的血沿着剑刃缓缓流下,渗入土中。看着山道上掠来的女子,迦若在雨里蓦的开口说了一句。

听雪楼主怔了一下,然而看到依然无恙的阿靖,脸上的神色却是舒展开来——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确定了,阿靖没有事——那便是目下最重要的一点了。

既然迦若做到了承诺的,那末,如今他便要履行自己的诺言。

在赶来的人走近之前,山巅上两袭白衣双双隐去,没入夜色,只余绯红色的剑在雨中微微摇曳。

第十五篇 魔渡众生

雨里依稀还能感受到刚散去的恶灵的邪气,风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然而,在空荡荡的灵鹫山顶上,却是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

已经……已经结束了么?

那盏夺来的宫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忽然间黝黑中闪出一道绯色的光芒。

急切的喘息着,气息平甫的绯衣女子举首四顾,此时一惊回首,便看到了石径边上斜插入土的佩剑,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剑刃上殷红的血迹尚未被雨水冲净,一丝丝的红色顺着雪亮的剑脊流下、渗入泥土。

血薇……血薇。那把被祭司带走的血薇!

“今夜,我要用你的血薇,杀了萧忆情。”

“啪”,手指忽然毫无力气,轻飘飘的宫灯都无法握住,飘然坠地,滚了滚,里面的烛火悄然熄灭——灵鹫山顶上,最后一丝火光也没了,天地间,忽然只剩下一片漆黑如死。

风雨飘摇。大风似乎要吹得人站立不住,大雨如同鞭子一般抽在身上,让人因为剧痛而慢慢麻木,变得毫无知觉。

晚了……已经晚了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先是青岚……接着,是他。是他。

就是这把剑、就是血薇——她的血薇,杀了他?在他的手里杀了他?

所有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了……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十年前,白帝的判词恍然间重新响起在绯衣女子的耳畔,恍如重锤击碎心脏,痛得她弯下身子去,全身颤抖。半生浮萍、飘零孤苦,本来一直以为,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间,不畏惧任何艰难困阻——

然而,惊回首、却发觉原来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全力回护,才能让她血战前行至今。

十年前,有人为了守住她、而不惜舍弃一切,从躯体到魂魄——那个少年一直是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对那个孩子好的,绝对的、彻底的,不求任何回报。

十年以后,还是有人为了她的安全,而践了一个必死的约会——那个人,从来是冷定地谋算一切、不让任何事超出自己控制之外的。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获得对等地回报;他对任何一个人好,都是有相应的条件。

然而,虽然明知今夜赴约处尽下风、甚至没有多少生还的把握,他却还是来了。

一样的绝望和痛苦,接踵而来,击中了她一贯冷漠从容的心,那样深入骨髓的绝望,居然和十年前和三日前一摸一样!

十年。十年……这中间,她经历过多少,看过多少,自以为懂得过多少。然而,终归发现、自己还是不明白一些事的——

是的。虽然已经不复有当年那样纯澈的、绝对的、毫不保留的感情,虽然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虽然已经习惯了冷定的去计算去权衡……然而,人的心里,还是始终会有一个地方相同不变。原来依然有人可以这样不顾生死的去守护着她,而自己依然可以感觉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哀恸!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去爱了。千万不要。

她伸手去拔起那把片刻不离的剑,然而,才触及剑柄、就仿佛有火烧着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