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是手机主人的家人吗, 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急诊部。”
……
岑芙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的医院,她的大脑,比医院外墙的颜色还要白。
像是吹了一宿的凉风受风着凉那般,脑子嗡嗡作响, 失去了基本运作的能力。
医院这个地方承载了岑芙太多不愿回顾的回忆。
而这次的主角成了许砚谈,她的理智几乎要崩坏。
护士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是车祸。
在十字路口, 一辆无视交通规则的轿车发了疯一样冲向他的车。
岑芙听见这些描述以后,愤怒几乎烧干了泪腺。
和师父出事时候, 一模一样的场景。
对方竟能猖狂成这样,为了阻止案件的推进, 一个接着一个的陷害。
她到的时候, 抢救室外面堆了好多人, 一水的全是穿着检察制服的人。
路真义的死,几乎是扎在市检察院所有人心上的一把刀,尤其是检察一部的老老少少们。
路真义出事的时候, 一部就没有人觉得这是意外, 但是当下什么事都要讲求证据。
即使这件牵动整个一部的大案子的主犯罪不可恕,可依旧不能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给他头上硬安心新罪名。
当许砚谈出事的消息传到检察院的瞬间, 大伙都坐不住了。
大家对许砚谈之器重, 之需要。
大家对路真义许砚谈师徒二人之怜惜, 之愤恨。
让他们不顾手里的活跑到医院,隔着一道抢救门祈祷他平安出来。
她还看见跟过来的两个节目组同事,正在和张瓦小声交涉。
似乎是因为他们想拍下来作为纪录片的一部分,但是因为可能关系到案件,张瓦如何都不松口,不允许拍摄。
其中一个跟岑芙关系好的同事见她眼神空洞的跑过来,赶紧过去接,结果这么一接,她才发觉到岑芙胳膊的颤抖。
岑芙脚下一软,差点栽到地上。
“诶,岑芙,岑芙你站稳了。”同事赶紧扶稳她,半拥着她,“没事的,你别着急。”
她盯着紧闭的急救室,咬着发虚的语气:“他进去多久了…”
同事看了一眼手表:“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左右。”
这个时候,检察院的一个同事过来,他向公安那边了解了情况,知道岑芙和许砚谈关系匪浅,于是就当成小嫂子一样对待,过去解释:“别担心,那边跟我说,许砚谈应该没大事,里面也正给他做全身检查。”
“他什么车都玩过,所以车技比一般人都要好。而且他那车其实早就经过特殊改良,比别的车要硬实好几倍。”
“那车撞向他的时候,许砚谈反应快,车头调转没有正对侧那么重创到人,车重创的地方也在中后段。”
“反倒是因为没撞对位置,肇事者刹不住车又连环碰上好几辆车,伤得跑不了,让交警当场逮了。”
许砚谈同事说完,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护士给我的,还是你保管吧。”
岑芙有些茫然地随着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心。
然后,她看着面前的人,将一串眼熟的蝴蝶吊坠项链放到自己的手心里。
那翩飞的蝴蝶吊坠染着干涸的血,深红的,他的血。
五年前分手那天,她亲自把这串项链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放到茶几上的画面映入眼帘重新播放。
岑芙的心骤然被扎疼了。
意思是…这五年来,他一直贴身戴着这串项链是么。
岑芙滚烫的眼泪,再也无法顾忌当着外人是否失礼,簌簌地夺眶而出。
她收紧掌心,攥着这串项链,任由蝴蝶吊坠硌疼她的肌肤,缓缓蹲下。
许砚谈同事一看她这样,吓得后退,没看见她的眼泪,只以为她也快不行了:“哎,没事吧…”
四肢的感知都在给泪腺让路,岑芙哽咽着低头,摇头,一手还被自己的伙伴搀着。
她握着项链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故作坚强地撑着膝盖重新站起来。
吊坠上,原本干涸的血迹因为她掌心温热的度数重新活跃,化成一片,最终沾到她手心纹路里。
她带着摇晃模糊的视线望向急救室紧密的门祈祷。
几乎把活了二十四年来所有的虔诚和迷信献给了此刻。
你一定要好好的出来见我。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许砚谈,你要好好听才行。
好好听。
……
许砚谈浑身疼到麻痹,意识从车祸发生的前一秒钟视线前的十字路口直接坠进了迷迷糊糊的幻梦空间。
这场梦漫长,真切得让他信以为真。
一开始,他回到了许家。
别墅还没有显出年头来,院子里的菜地果蔬也都还在。
许砚谈左右望着走进别墅一楼,大门敞着,他一迈进家门就瞧见老爷子坐在一楼落地窗前的象棋盘前自我对弈。
爷爷面色还硬朗,穿着那套喜欢的灰色中山装,手边的茶杯飘着香味。
许建伶瞧见他回来了,伸出两根手指招呼他,略有不满,白胡子都吹起来:“你这孙子还知道回家。”
“快点儿,过来陪我来一盘,我一人下得无聊。”
许砚谈太久没见到爷爷了。
他走了六年,许砚谈几乎快忘了爷爷的具体模样。
此刻,他那颗冷漠无情的心泛起涟漪,许砚谈动了动嘴角,这六年来所有的思念堆在嘴边。
最终一开口,煽情的诚恳话没得彻底,还是那副拽样:“再玩儿赖的我可不干啊。”
“上次就让你悔了三步。”
“嘿,我养你这么大小伙子,悔你一次棋你记我一辈子是吧!”
许砚谈走过去,坐在爷爷对面,开始新的一盘棋。
棋盘上的象棋一个一个地下场,许砚谈琢磨着形势,再落子吃掉爷爷的车之后,得意地抬头。
他一愣。
因为自己的对面,已经没了人影。
……
许砚谈的肩膀缓慢地塌了下去。
他眼角垂了,瞥了一眼对面摆着的,还飘着热气的茶杯。
光从玻璃窗打下,投射到瓷砖上一片颀长的黑色的,孤独的影子。
手里握着爷爷的【车】,他盯着空无一人的对座,再一次陷入了,许久许久的沉默。
再一眨眼,他离开了许家的别墅大院。
自己换上了检察制服,站在检察院主楼门口。
旋转门进进出出都是眼熟的同事,瞧今儿这热闹劲像是周一。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检察院楼,抬腿走了进去。
许砚谈懒散地垂着眼走进检察一部的办公室,他刚推开门,一道声音直直传来。
“许砚谈,你师父今儿个可又替你挨骂了啊!”
原本稳重慢悠悠的步伐骤然失了节奏。
许砚谈不敢置信的撩起眼皮,瞧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路真义。
他桌子上还堆着案件卷宗,高高的几乎快赶上了那摆在书柜上的绿萝叶子长度。
路真义一手端着保温杯,一手捻自己黑痣上须须,瞧见许砚谈进来了,笑呵呵中透露无奈。
“哎,我都习惯喽。”
“许砚谈,”路真义放下保温杯,从众多卷宗里抽出一沓,招呼他:“你过来,前两天你说的那个今天人家小周把材料给你调出来了,今天加班捋一遍。”
许砚谈几乎听不到自己心跳了,他一步步走向路真义,站在桌子边,
他翕动薄唇,愣了半晌,才开口:“…师父。”
“你叫我干嘛,让你看案子呢。”路真义啧啧他一句,见他今天上班状态不对,悄悄附近的人,小声诱惑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头干啊,争取别剩,今儿我让你师母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肥肠,嘿,新鲜的那味儿重着呢。”
“收拾干净了炖出来绝对香。”
“许砚谈!”这时候,他背后忽然有人喊自己。
许砚谈手里拿着卷宗回头,跟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同事说了几句话。
等他再回头,面前办公桌的布局已经变了模样。
成堆的卷宗没了,那盆没水都长得旺盛的绿萝也消失不见。
师父桌子上摆着的,用红笔圈圈写写的台历也不知去了哪。
“哎,许砚谈,你站我桌子前面干嘛呢。”这个时候,另一个同事刚换完制服进来,拍着他肩膀问。
许砚谈浑身骤然抖动一下。
手里的卷宗牛皮纸袋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他哽着喉咙,明知故问,不愿醒来:“…我师父呢。”
那同事一听,表情变了,跟旁边的人对了对眼神,而后摇着头叹气,走到一边做自己的事。
忙碌的检察一部,每个人都在用怜悯的打量的眼神瞧瞧留意他。
许砚谈高高大大站在其中,格外突兀孤单。
他一步步走出办公室,漫步在外面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走廊。
恍然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不断在问,不断在折磨自己。
我爷爷呢。
我师父呢。
我爷爷呢。
我师父呢。
我爷爷呢…
我师父呢…
这两个问题就如两个不断靠近的天体,引力和潮汐力碰撞,冲破了洛希极限。
当它即将撕碎许砚谈自己的神经元的时候。
……
“许砚谈。”
“许砚谈,该醒啦。”
“许砚谈…你不是还有我呢么。”
那么柔软的声音,极其具有力量。
疼痛和光芒一同袭来,刺眼彻骨。
许砚谈尽力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皱着眉盯着眼前的天花板。
他醒来地极其平静,几乎难以看出一秒前还经历着那么撕心裂肺的幻想梦。
耳畔是心电图机器发出的轻声。
他悄悄偏头,低眼。
视线落在了握着自己右手的柔软小手,还有压着自己胳膊睡熟的岑芙的小脸。
是她叫醒了他。
也是她一直在他身边。
都走了。
一个个都走了。
但是她还在。
额头的青筋随着浮动的情绪跳了两下,许砚谈缓缓扭过头。
房间很安静,一如他没醒来之前。
能窥见他表情的,只有窗外的阳光。
许砚谈难以自控的,略有颤抖的手指,在她掌心惹痒。
也叫醒了岑芙。
岑芙哼哼两声睁开了惺忪的鹿眼,似乎有点没睡够似的。
她睁开眼,对上许砚谈回过头来有些猩红的丹凤眸,一下子精神起来,眉眼展开,冁然笑了。
“许砚谈,你醒啦。”
嗯。
醒了。
许砚谈心里说着,然后换上往日那副闲散揶揄的目光,还笑话她:“你也睡够了?”
岑芙一听他一醒来就嘲笑自己,一下子又把嘴唇撅起来,这人真不值得别人心疼。
“是,睡饱了,现在打算走。”说着,她要把自己的手抽走,作势起身。
她刚一动作,许砚谈手上骤然用力,死死握住岑芙的手,不肯松开。
岑芙吓得赶紧坐回去,怕他太用力扯着伤口。
他慵懒,她惊颤。
这么两般眼神对撞,恍若回到六年前。
有些粗糙的指腹缓慢的抚摸着她的掌心,像是哄,又像是招惹。
许砚谈有些累了,牵着她的手,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他勾着嘴唇,眸子深处也有某些东西逐渐在瓦解,融化。
许砚谈缓缓合上了眼,始终带着释然的神色。
“别走。”
“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
岑芙被他牵着手,坐在床边。
在他闭上眼的时候,她故作生气的表情也消失不见。
岑芙轻轻歪头,用温柔深情的眸色描绘着他的轮廓。
她莞尔,过了一小会儿回应了他。
“嗯。”
……
许砚谈没有走路真义的老路,或许也是因为路真义的离世,让公安战友们也更卖了力气。
经过高强度的轮番审问调查,许砚谈这次车祸的肇事者把所有事都招了,确实跟许砚谈主理的这桩案子有关系。
蓄意谋害公检人员,妨碍公务进度,罪加一等。
而许砚谈的平安无虞,也不会影响到案子的进度。
这件案子历经多年,终于来到了最后的阶段。
时间一转来到开庭当天。
因为案情内容,岑芙和其他无关人员无法进入法庭旁听。
但是她还是在外面等了一整个流程时间。
她想象着许砚谈穿着制服,站在法庭中,作为国家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发言的模样。
快要冬天了,不过岑芙却觉得今天的阳光,甚是明媚。
*
那天案件开庭结束后,许砚谈没有回检察院,岑芙陪着他来到了路真义所在的公墓。
他对着路真义的墓碑,沉默着注视了很久。
然后许砚谈拿出叠好的国旗,交给岑芙。
岑芙站得端正,捧着叠砌整齐的国旗,站在他的斜对面。
许砚谈晋升的那天,需要再次面对国旗宣誓。
他记得那天,也如今天明媚,师父路真义领誓,他说一句,许砚谈跟一句。
今天,那件案子结束了。
犯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而他们师徒二人,依旧是一前一后。
这时,许砚谈身穿制服,站直身子,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他面对着路真义黑白的照片,在没有师父的带领,在师父的见证下。
再次宣誓。
他低沉的嗓音铿锵有力,将尾音的抖动隐藏得不留痕迹。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
岑芙望着这一幕,眼底有些热。
或许是怀里的国旗过于鲜艳,那般炙热的红,烫到了她的心口。
许砚谈抬起的右拳紧紧地攥着,手背迭起的青筋宣示着他的力量和情绪,一幕又一幕的回忆在他脑海里过。
“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那些见过的阴暗,历经过的危险。
“忠实履行法律监督职责,恪守检察职业道德。”
那些率真又正直的人,那些用生命守护的正义。
“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
许砚谈掷地有声,他背诵着誓词,耳畔仿佛听到了师父领誓的嗓音。
他目视前方,目光坠入岑芙怀里的鲜红国旗。
许砚谈踏入公检法那时,缺少的那抹信仰和信念感。
他余后人生最需要的东西。
是路真义给的。
如一团熊熊的火。
在此刻,他眼里,心中。
那信念,烧得比日烈,比铁硬。
赫赫炎炎,旺盛不死。
岑芙骄傲的眼泪坠落的瞬间。
他誓词的最后一句刺破空气。
“宣誓人,许砚谈。”
第72章 Butterfly
Butterfly:72.
案件结束, 剩下的流程已经全部交由法院,等待判处结果落实。
节目组在检察院的所有拍摄工作也进入了尾声,大部分人已经回电视台加入制作。
激烈的乐曲结束, 生活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
制作室内, 岑芙戴着耳机站在坐在电脑前的同事身后,正在跟着一起审阅正片。
放到中间的时候,她听着旁白的某句话突然叫了停:“停一下。”
剪辑同事停下, 掰开一半耳麦回头:“怎么了?”
岑芙瞥了一眼屏幕上的进度条,“应该是24分钟12秒到24分钟55秒,这一段要联系一下老师重新录。”
她拿出手机,翻出一个新闻界面, 给同事们看:“昨天发布的,政策有改动, 这里的名词已经换新的了,不能再用。”
“啊, 但是配音老师挺忙的,要不想办法合成修改一下。”剪辑同事也经验丰富, 有很多当下最新鲜的技能, 这么问着。
毕竟马上就要交片了, 市级电视台对时间这方面要求很严格。
技术再先进,合成的和原本的人声不匹配,一定会留下痕迹。
“你糊弄片子, 领导就糊弄你的工资。”岑芙看着他略有揶揄地笑了一声, 然后低头弄手机,把这件麻烦事揽下来:“你们别担心了, 继续剪下一期, 老师我来联系, 只要把这句重录的在期限前拿到手就好。”
岑芙虽然不是组里年纪和工作经验最大最多的,但是她身上有种可靠的气质。
哪怕人小小的,说话做事也没什么攻击性,但就是很靠得住。
做事踏实,安排妥当。
剪辑组把有问题的这一段标记出来,然后继续今天的工作。
岑芙正在想办法,这会儿手机弹过来一条新消息,她瞥了一眼,挑动眉梢静悄悄地开门离开了制作室。
……
时间在忙碌中已经走到了第十二个月份。
不知是时间太快,还是今年崇京冬日的气候太温柔,让奔波在日子里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今年就要结束。
岑芙下电梯走进电视台一楼广阔大堂的时候,从天到地的玻璃窗洒进来的是今年冬天温暖炙柔的阳光。
正是上午十点,暖的时候。
她刚走到大厅,就看见玻璃墙外面一个窜来窜去往里面看的人影。
岑芙瞧见纤纤隔着门对她又跳又招手的憨憨样子,无奈地笑。
纤纤身边放着箱子,显然是刚下飞机就过来找她。
两人也好几个月没见面,纤纤瞧见她亮眼睛都放了光,张牙舞爪地高举手臂挥着。
就在市电视台外面,也不嫌丢人。
纤纤拖着箱子从旋转门进来,长着手臂就要往岑芙身上扑。
“我的芙宝!想死我了!!”
岑芙站在几步之外皱着眉提醒她:“王小姐你小点声,这在电视台呢。”
“哦莫,不好意思,忘了是正经单位里面。”纤纤捂嘴往前走,然后又毫无征兆的熊抱住了岑芙。
她这几个月跟着剧组也不知吃了什么,感觉又圆润了些,岑芙差点让她推倒了。
纤纤一抱上她,力气没控制住,结果就听见岑芙往后趔趄的同时抽气“嘶”了一声。
她顿时停住动作,想起刚才看岑芙走动什么都慢吞吞还有些僵硬的模样,一把扯住她脖子上的薄丝巾,拉下来一看。
雪白的颈子上不少淤着的吻痕,纤纤顿时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