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谈还勾着外卖袋的手指一顿, 他整个人停在了原地。

  他压低的眉头更深,“…什么意思。”

  紧握在一起的手缓缓松开,手心里的汗逐渐挥发在空气里。

  岑芙抬眼, 那双常常含情的鹿眸已然没了任何情愫和依赖。

  此刻, 半带自嘲地微笑,生硬又难看:“许砚谈, 我全知道了, 岑颂宜告诉我的。”

  “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仇恨的人。”

  客厅里陷入寂静。

  僵硬了几秒, 许砚谈松手,后退一步,坐进单人沙发里。

  他没有说“岑颂宜说什么你都信”这样的话,他的沉默,他的不辩解。

  让岑芙的心,越来越冷。

  ……

  事情追溯到五年前。

  许砚谈初中毕业,因为转户籍没有及时办下来,他不得以要回南城上高中完成高考再回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得知,自己叔叔当年的意外有可能根本不是意外。

  而是所谓的恩人一家,岑家人的杰作。

  那时的许砚谈比现在还要气盛,根本就无法忍耐,许衡再三强调让他回南城好好读书,不要掺和这些事,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大人的事交给大人解决。

  许砚谈表面答应,可根本就没有忘记这茬事。

  回到南城以后,他也一直在背地里调查这整件事,寻找所有的证据。

  叔叔对他来说太重要,重恩的许砚谈,默默在心底酝酿着计划。

  关于报复岑家人的计划。

  如今往回看,许砚谈的手段就像潜伏在浅湖里的毒蛇,早已渗透到了每一个细节里。

  岑颂宜大一刚进入崇大校园,就恰好见到了风流倜傥的他。

  而许砚谈什么都没做,只是当着所有人笑着悠哉地主动提及两人过去的旧识。

  岑颂宜本就虚荣,这一下,更成了动心的催化剂。

  两家人当年根本没有约定婚姻,而岑颂宜的动心,许砚谈的抛枝,让何芳华开始打起联姻的算盘,让岑颂宜放弃所有演艺事业,将人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到许砚谈的身上。

  这一点,岑颂宜曾经抗拒过,最终还是选择了孤注一掷,还自己作出了丑闻丢了大好的机会,正好迎合了许砚谈最初的想法。

  经商多年,精打细算,连对家里开支都如此吝啬的何芳华,为什么突然染上了牌瘾?

  这一切,早在那天许砚谈回许家,他和姑姑许竺随意的话题,意味深长的对视中藏匿答案。

  最后,是岑康发。

  自从巴结上许家以后,岑家的家具建材生意蒸蒸日上,这些年也积累了基本盘。

  又怎么会在一年内突然出现生意难做,步步维艰的境况。

  然后,当他需要周转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把家底败了个光。

  将一切收网,逐点击破。

  岑家每个人都乱了套,散了架,自然无法迅速扶持彼此重振旗鼓。

  这才是许砚谈的手段。

  可是。

  唯一的意外,是岑芙。

  许砚谈不是忘了岑家还有这号人。

  或许连岑芙都已经忘却。

  许衡和岑康发出意外的那天,许家人和岑家人都扎在医院里。

  那是岑颂宜口中的,第一次见许砚谈的场景。

  可那也是许砚谈,第一次见到岑芙的场景。

  他跟着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确定叔叔没有生命危险,就在许砚谈厌烦何芳华和自己爷爷阿谀奉承的虚假时,他偏头,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岑芙。

  初中年岁身形清瘦的许砚谈,站在原地,偏头看着角落里的小姑娘。

  他的影子拉长,到她的脚下。

  她被自己家庭排挤得格外明显,妈妈搂着大女儿在笼络关系,她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穿着校服,站在一边。

  女孩消瘦,低着头在发呆,手指抠着。

  在他瞥见她眼神的瞬间,许砚谈莫名地被触动了。

  因为岑芙的那个眼神,空洞又淡然。

  是对自己家庭和人生的漠然,麻木。

  与他还在许项身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身上有他曾经的影子。

  冷漠又可怜,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所以,去年夏天,在南城酒吧的走廊。

  在他看见她打扮得妖精一样,搭讪他的眼眸流转着狡黠和直白的欲|望。

  好似心中某条冻封的河流瞬间破了冰,许砚谈在对她产生说不清理由的兴趣的同时。

  有一丝欣慰。

  她这株小苗芽,竟也能在那夹缝里,偷偷活出自己的模样。

  岑芙就像一阵温柔的风,逐渐风化,打碎了他原本坚如磐石的计划。

  他不会想到,他会有一天这么喜欢她。

  喜欢到破坏计划去果断拒绝岑颂宜的接近,喜欢到把筹备已久的仓库游戏当做给她解气,让她自由的交易,喜欢到真的有几个瞬间想放下怨恨。

  可是,棋局既成,他已经无法停下。

  就像岑康发于岑芙而言,是重要的人。

  他的叔叔,也是他无法让步的存在。

  他们是一种人。

  都没得到过太泛滥的爱,于是才极端,于是才无法收手。

  许衡和爷爷早就知道许砚谈背地里在做什么,他们也知道,许砚谈一旦决定做什么,几乎没人能拦住他。

  况且,是被触及底线的问题。

  所以,爷爷没有第一时间反对许砚谈和岑芙在一起,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两个孩子走不远。

  所以,爷爷才会格外怜惜单纯的岑芙,她是无辜的。

  而许衡在那天书房,对许砚谈所说的——

  【你不是已经为我做很多了么。】

  【做人留一线,别把人往死路上逼。】

  【我只有卖岑大哥一个面子,让往事翻篇。你和那姑娘才能有好结果。】

  正是在提醒许砚谈,如果继续下去,结局就是他终究会和岑芙不欢而散。

  所以岑康发有意和解,许衡才爽快答应。

  ……

  岑芙眼底干涩,得知一切真相后,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眼睫颤着,眼眸却冷静得吓人。

  “所以,我能理解成,是你把我爸爸累成这样,对吗。”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躺在那儿。”

  “对不对。”

  许砚谈鲜少低了头,他双臂撑在膝盖上,垂着眸子,扣在一起的双手紧的泛白。

  他开口嗓音已经发哑,只为自己辩解唯一一句:“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父亲没有参与。”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岑康发也是当年的受害者。

  如果不是岑康发的勇敢和善良,叔叔的结局就不止于跛脚。

  岑芙下咽嗓子,只觉得尝到了血腥味。

  她逐渐恍惚的视线里,看见了他刚刚给自己排队买的烧麦和竹荪汤。

  “所以。”她笑了一声,“所以你才无所谓那天仓库放过她们。”

  “因为就算没有那一场恐吓,你的报复也早就成功了。”

  “许砚谈,你怎么没报复我?”

  “让我喜欢你,喜欢到半步都离不开,然后某一天让我知道这一切,是你对我最恶毒的报复。”

  岑芙抬头,撞上他猩红的眼。

  两人的心,都碎成了玻璃碴。

  最终,是岑芙仓皇躲开了视线。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把脖子上戴着的蝴蝶坠项链摘了下来,放在茶几上。

  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她走向门口。

  每走一步,她觉得身上越发变冷。

  自己好像踏在季节和时间的银河带上,从今年的六月,一步一步,走回去年那狂风呼啸的九月。

  夏,春,冬,秋。

  爸爸是她出生以来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即便这样的照顾伴随着怯懦,伴随着动摇。

  她也视作珍宝。

  而这样珍惜的人,最终却倒在她最爱的人手下。

  多么不敢置信。

  多么嘲谑绝望。

  岑芙曾经幻想,她收拾好的行李有几率会原封不动地再放回房间。

  幻想着他会向她证实岑颂宜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

  此刻,幻想破灭,她终于也从这场美好又幸福的梦里醒了。

  即使心如刀割,决绝的话,她说得果断。

  她明白,在这件事上,他们二人,谁也无法让步。

  “许砚谈,我们分手。”

  “这辈子…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柔软又残忍的话落入他耳蜗的瞬间。

  许砚谈只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什么地方。

  塌了。

  作者有话说:

  白白:这就是两人分手的最大原因,我说过,是无法让步的问题,而伏笔早就在前面的各种章节里埋下。不过我想提前解释,让你们放心的是,虽然许砚谈确实一开始计划报复岑家,但是岑爸爸的癌症不是许砚谈阻碍岑家生意累出来的,三期的癌症不是半年一年就养成的,后面会解释,这里岑芙和许砚谈都以为是累出来的,许砚谈知道岑爸爸生病以后也后悔了。

  而当年何芳华陷害叔叔的这件事,还有反转,都市篇讲。

  岑颂宜为什么会知道,谁告诉她的,之后还会继续在都市篇讲。

  【单数章啦,继续评论红包!这章稍微短一点抱歉,我稍微休整一下,下一章结束回忆篇。】

第58章 Anecdote

  Anecdote:58.

  岑颂宜还有一年毕业, 最近因为丑闻也失去了很多机会,把大女儿当做摇钱树的何芳华意识到现在正是入圈需要资金造势的时候。

  而丈夫确诊癌症的消息,无疑是给原本完美的计划来了当头一棒。

  无情如何芳华, 她一面承诺与岑康发还会是家人关系, 一面劝说他与自己离婚。

  实际上,与即将步入星途开始赚钱的大女儿相比,这么多年容忍她, 纵容她的软包子丈夫不过是绊脚石。

  伉俪夫妻,女方却在丈夫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果断抛弃。

  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抛弃了身患癌症的丈夫,这叫哪个外人听去,都会横眉愤恨。

  有的人拥有精明的头脑和技术, 却连部分动物都有的基本感情都舍了去。

  最后,岑康发和何芳华协议离婚。

  两人在岑康发出院的那天办理了离婚证。

  两人将婚后财产平分, 房产平分,那岌岌可危的公司留给了岑康发。

  岑康发深知自己的精力已经撑不住再经营生意, 而恰好这时候有个商人对公司有些意愿,希望能收购岑康发的公司, 对方开出的条件意外的好, 于是他就撒了手, 将自己经营半辈子的产业转了出去。

  岑颂宜自然是跟着何芳华继续生活。

  而岑芙,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病重的父亲。

  为了治病,岑康发把崇京的房子变卖, 虽然医疗资源全国上下都要数崇京最好, 但是他想回榆安了。

  正好方便小女儿回去上学。

  榆安是岑康发的老家,也是他最开始做起的地方。

  他十几岁从山区出来, 在榆安的家具城里给人打工。

  那个时候他挣得很少, 就是一个孑然一身的打工仔, 自己吃饱全家不愁。

  虽然日子过得拮据,可是如今他却觉得,每天抱着盒饭坐在气味浓重的家居城里笑眯眯招揽客户的日子。

  是最幸福的。

  已经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那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小伙,也不再是那种仅仅吃饱饭有钱拿就感到幸福的岑康发。

  这二十多年,他始终把希冀的目光投在大女儿身上。

  可最后当自己沉疴难起的时候,却是小女儿坚定地陪伴身边。

  岑康发看着任劳任怨的小女儿,忽然发觉。

  他错了,大错特错。

  忽略小芙长大的这十九年,他做错了太多事。

  最悲哀的事,不过于人到中年,发现自己一路走来,回头恍然。

  尽是遗憾和错误。

  ……

  岑芙和许砚谈分手的消息不胫而走。

  而且传的都是岑芙甩的许砚谈,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有人看见许砚谈跟朋友在酒吧里喝得人事不省的模样,也有在酒局里的人不仅对外感慨。

  许砚谈平时品酒的乐趣大于饮酒,所以没见过他把酒当水似的不要命地灌。

  话都不说一句,谁来瞪谁,眼神能吃人。

  饶是朋友们都吓坏了。

  如果不是因为许砚谈,岑芙大概就是个藏在成千上万崇大学生里最名不经传的一个。

  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弱弱小小的普通女生,不仅降服了他,最后玩够了还把人踹了?

  不知情的外人都说,早就猜到这两人走不长,看上去就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况且,明明是岑芙“抢”了她姐喜欢的人。

  交往四个月,已经超出好多人的预测时间。

  崇大表白墙上,逐渐又开始出现关于许砚谈的帖子,其他女生知道他单身了,都蠢蠢欲动。

  这些暗自发酵的话题,只有外人们聊得火热。

  当事的两人,谁也没心思去管这些。

  之后,岑芙把自己投入密不透气的忙碌中,麻木自己的神经,哪怕每天晚上洗脸的那一两分钟,她都要同步去听书,或者看视频。

  因为这个大脑只要闲下来一秒钟,就会神经性地开始想那些她已经不愿意再想的人和事。

  她忙碌着结业,办理转学手续,离开学校以后还要为自己在书店的兼职收尾。

  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回家照顾爸爸,收拾搬家的行李。

  天气炎热,岑芙累得好几次都有些低血糖发晕。

  可是她宁愿自己这样,至少,比闲下来强。

  闷了一周的天气,终于盼来了一场雨。

  一场让所有居民都直道痛快的暴雨,酣畅淋漓。

  岑芙下雨前刚到菜市场,等她买完菜出来雨已经下大了。

  幸好她带了伞。

  可不幸的是,这场暴雨伴随着风,岑芙一手撑伞顶着风,不让它掀了伞面,另一手拎着菜袋子,怀里还抱着东西。

  等到她勉强走到楼门附近的时候,身上已经湿了一大半。

  雨势大到某种地步,一旦卷着风。

  只要身置其中,撑伞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

  好不容易撑到了单元门,老旧小区的防盗门一般都形同虚设,锁早就坏了,一推就开。

  而她家这栋楼的防盗门直接被居民用铁丝拴着门把手,固定在一边,让大门保持持续畅通的状态。

  防盗门敞着,让风雨筛进了楼道里的水泥地上,淅淅沥沥散射状的雨水在地上如泼墨斑点。

  湿润了楼道里的干燥。

  整个楼道串通着潮湿的土腥气。

  岑芙收了伞狼狈地溜进去,单手抖落着伞面,任由自己手背上的雨水往下淌。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的瞬间,整个人骤然停住。

  楼道一层,昏暗的地方停靠着一堆破旧得快报废的自行车,落满了灰尘。

  在湿润的,布满脚印的水泥地延伸的前方。

  许砚谈靠在墙边,浑身湿透。

  她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

  应该是迎着暴雨走进来的,头发全湿了,还未干的水顺着他立体的眉弓滚到脸颊,最后到下巴。

  他眼下一片乌青,脸型似乎都消瘦了,哪还有往常倜傥恣意的架势。

  身后的暴雨声嘈杂强势,声势浩大,像是能把整片大地砸下去几分。

  身前倚在墙边的他身形高大,微弓的腰含着隐忍的目的性。

  许砚谈偏眼过来的瞬间,岑芙的心跳被这雨声砸得骤停。

  两人对视所爆发的力量,比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还要迅猛强烈。

  一冷一热,一淡一烈。

  无声亦有声。

  有声,亦无声。

  岑芙拎着菜袋子的手在背后紧了,她那双惯会流转眼波的眸子没了任何情绪,对他。

  “别挡路。”

  她说。

  说完,岑芙拎着东西往前走,没有任何理会他的意思。

  然而,在两人擦肩的时候,许砚谈没忍住直接出手,攥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又瘦了。

  许砚谈倏地蹙眉,说得又快又急:“我错了。”

  “给我个机会,成么。”

  “你错了?”岑芙松了松眉毛,好像有些不能理解。

  她毫无情绪地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会错?”

  “你没有错。”岑芙回头,盯着自己前方的水泥楼梯,“我也没有错。”

  “别再纠缠下去了,没有必要。”

  “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们也走不远,就因为异国这一件事能冷战这么多次,你还不明白吗?”

  就以当下的态度来看,两人之间,好像岑芙才是那个最冷血最狠心的人。

  她每一句话都平静得让许砚谈窒息。

  “他们说得没错,就是我把你玩了。没有我爸爸这件事,我也迟早跟你分。”

  “你为你叔叔出了气。”岑芙胳膊使劲,挣脱他的手,自己往后踉跄一步,然后往上走台阶,一步一说:“我们享了不该享的富贵,现在全家遭了报应。”

  “这样结束最好。”

  “我不耽误你的前程。”

  “你也别打扰我的人生。”

  “许砚谈。”岑芙停下脚步,以高向低地俯视着他,睥睨着他。

  许砚谈的视线已经埋到了地下,昏暗笼罩着他,她看不清他表情。

  “放过我吧。”岑芙强撑着最后一丝勇气,指尖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支撑,说出能说出的,最恨的话。

  “别让我到最后,恨你恨到恶心。”

  说完,她踩着步子,往楼上而去。

  岑芙的脚步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之际。

  许砚谈杵在原地顿时咳嗽出一声,嗓子冒了血腥味。

  下一刻,他像是被抽筋拔骨,一个没撑住单膝跪在了地上,肉|体和粗糙地面碰撞的闷声令人心悸。

  地上积攒的雨水,再度打湿了他的裤子。

  嘈杂的雨声中,他张了张嘴唇。

  用无声的唇形。

  最后对着空气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岑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