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啷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喘气。
那是一只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摆来摆去。看样子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猪哥把它从自己胸口端出来,小心翼翼的,还用两个手指头挡住它闭上的眼睛,一边对我说:“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张开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这就是你的小米?”
猪哥纠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爱地拉拉那只小老鼠的尾巴,“是只还没修炼成功的老鼠天师,不过我相信它会很有前途的。”
他很认真的为这只还没出道的老鼠天师预定生意,“哎,你将来讨厌谁,要去人家家里挖墙打洞,乱发声响,记得找小米啊,给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会。”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师最不喜欢群居。永远独来独往,在不见阳光的阴暗处活动,修炼浅的,无非在人间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人类找不到踪迹,往往归之为神鬼——这都算了,有些笨蛋却非要说是我们狐狸,狐狸偷你们家包子干吗。但是修炼深的老鼠天师,往往成为最难得的情报提供者,这个世界之大,各种物类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范围,却比人类还要广远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们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边,就如同发生在它们的后花园。
我悄悄问猪哥,“你让它给你找情报?”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怀里,“没有啊,它是我好几年前从猎人联盟偷出来的,当时它还没断奶,妈妈就给抓了。到现在都有点营养不良,我把它放在这里生活,没事来看看它呗。”
狐闹(8)
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跟一只小老鼠较真?脸面何存?幸好身边还有一头现成的替死鬼供我转移话题,我于是格外凶恶地对猪哥手里拎住的男人张牙舞爪,“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猪哥很好奇,把他举起来看了一下,转头问我,“说什么呀?”
我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他看起来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随便咯,反正我没事干。”
猪哥点点头,很严肃,“嗯,这个理由我喜欢。”
他面带微笑,不再和我说话,把手里的大活人呼的一声放到地上,那个动作很像资深屠夫早上开档,背一扇猪肉过肩摔上案几,手势相当纯熟。他蹲下来,敲敲那人的脑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个被吓得气血攻心的可怜虫有出气没进气,顺势摆了两下头,还被猪哥教训:“唉,别动别动,等着啊。”
我抱着手在一边看,他的手指在人家头上按来按去,又掐又摸,一时半会,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干点什么,直到猪哥把那人翻来背部朝天,然后双手摩擦两下,呵了口气,猛然斜着一挥手,右掌成刀,对着那人的后脑,直断断劈了下去。一声敲熟瓜似的闷响传来,那人头一歪,软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
不。
不是为了杀人本身。
出狐山之后,我杀戮良多,尽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应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时候善恶哪里分明——都是猩红臭白。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渐渐要麻木沉沦,远离白弃当年对我的告诫,他曾说,伤生少为,出手先须自问,该不该,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边,我愿意终身缚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惊讶的是,猪哥出手之前,身上一无杀气,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悯人。是名医父母心的流韵神情。
难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颇满意,拍拍手。对我说:“哎,打完收工,我们走吧。”
我不觉口气冷淡起来,“管杀管埋,丢这里干嘛?”
猪哥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丝杂质混浊也没有,那说明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干天和,违心背伦。这是人类天生的善恶统计器,没有人可以掩饰,更不可能伪造,即使盲了两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气青筋暴露隐衷。
他嘻嘻笑起来,“小狐狸,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着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颈大动脉之上,霍霍有动,生命还鲜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继续拉着我,好似他刚才那样按来按去,每按一个地方,猪哥就对我解释,“喏,我在这里给他适量力气的一击,形成一个小型的血肿,这个血肿呢,数小时之内会移动去压迫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情感中枢和记忆中枢的交汇区,如果他运气好呢,几个小时后醒过来,就会把你刚才说的那档子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回家去过日子。”
哎呀,这门技艺很了不起啊,这是医学啊。要说搞掉人家的记忆我也有一手,不过比较大规模,搞完以后一般智力都会随着下降到出生前水准。当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这方面的,就是猪哥正在找的拔鲁达兽,但那是天生异能,而且通过法力修为,而猪哥?
“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他甩甩手,眉头皱起来,满腔悲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试,每年考试都要靠修复治疗科…”
接下来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过我修复治疗科长期是考第一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话没说。
像这种半句到了舌头上的,我顶风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来了。
我说:“因为你老把其他猎人打伤抓来的猎物偷偷治好对吧。”
猪哥干笑着摸摸鼻子,“你怎么晓得,嘿嘿,每次治好它们它们就溜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算这个猪头三运气好,玩了两次免费蹦极,后脑勺了着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决了。猪哥点点我,“哎,你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奸笑两声,没开腔。周围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这一躺两站的奇妙组合,还听见有人报警的电话声,哎,刚才我飞上飞下怎么没有记者拍照呢,不是说东京报纸八卦业发达咩…
狐闹(9)
随着猪哥快步离开,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嗯,其实还是我的解决方法好玩——我要帮他给艺妓赎身,让他们大婚交拜,一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一个奢靡成性的风尘女,这完美配对的后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间悲剧,我会在一边慢慢欣赏…
误会既然冰释,我自然而然跟着猪哥到处乱走。天色渐渐暗沉,这一天又要过了。我油然怀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两步赶上猪哥,“哎,我们吃饭吧。”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点了,我要赶快去找拔鲁达兽啊。”
话音一落,拉着我就开始飞奔,他的手很有力,握着却是轻轻的。掌心暖暖。我随着他大步跑,禁不住问:“你刚才不是自己去了么?”
他头都没回,一边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我看你气鼓鼓地跳下山去,担心你嘛,就找你去了。”
我心里一热,明明四周山色蒸腾,无人窥视,我也掩饰似的,嚷嚷起来,“有没有你那么笨的,我会跳就不怕摔嘛。”
他埋头暴走,乱点,“是的是的,我承认我鸡婆…”
这位鸡婆兄弟,行动速度一溜烟,爬山过沟,攀岩飞壁,还不断发出比人猿泰山还吵闹的呼啸声,样子不像当猎人,倒像野人。我不时哧哧发笑,二百公里的山路,转瞬就被甩下。眼看就来到两座山中间的一个深谷上空,那里架了一根长长的圆木,上面生满青苔,木头早就半朽,可见深山老林,行人极少。我随着猪哥一个急刹车没刹住,直端端冲进了山谷里,在空中奋力挣扎两下,摸着谷壁爬了上来,刚露出头就看到猪哥蹲在我面前,举着一根手指对我嘘,“别闹,它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拔鲁达兽?
抓着猪哥的手爬上去,我们两个悄悄躲在一棵偌大的树后,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但深谷中不知道是些什么,却一直透着闪亮的光芒,灼灼直入天空。害我刚才冷不丁一看,以为是鬼火开会。
躲好了,山谷中风阵阵如九万里长箭作啸,猛然间凛厉,我忽然头顶莫名一冷,抬头看,一阵灰蒙蒙的雾气,有质量一般,在低空处自由自在变化着形体,向那深谷上慢吞吞飘去,它变得好啊,一下子是一砣巴巴,一下子是两砣…忽然听到身边猪哥以非常微弱的声音,无限神往地说:“哎,变得好俊的馒头啊…”靠,他比我饿得厉害。
这就是拔鲁达兽了,外貌酷似灰色雾气聚形的非人,不喜欢水。依靠从万物记忆中提炼而出的精气为生,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其他物种记忆。这就是猪哥要找的正主吧。
我推推猪哥,“扑上去逮?”
他瞪我一眼,“怎么逮?”
比个手势空中抓一把,给我看看掌心,虾米都没有,“没法逮嘛。”
我跃跃欲试,“等我发一个风动诀,吹得它魂飞魄散。”
如此乐于助人,却换来眼前一黑的结果——缓过气一看,猪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满头,这无声的抗议表示他对我的战斗风格不表支持。
但是我对他的战斗风格也不表支持啊。严格来说,那压根不是战斗,那是抽风。
他大步跨了出去,冲着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鲁达…”
空中那道浓雾,嘎一声停住了。转了一圈,有个鼻子一样的雾团吐出来,对着猪哥站的方向顿住了。
喂,刚才真的嘎了一声啊。难道是大气摩擦?
拔鲁达兽,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种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间两处耽溺时间最久,对非人界许多物种,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心情,相当激动,实在有辱我身为高贵狐族的尊严。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严问题,猪哥估计毫不在意,不但对我的不在意,对他自己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猎人啊,猎人啊,你见过东北地界上打猎的,有进山瞅到一头熊,二话不说上去搂着叙旧的么?没有对吧,那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的猎物唱个大喏,打躬作揖地说:“哎,哎,求你件事儿…”
这种猎人…什么猎人…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团拔鲁达大吃一惊,左扭扭右扭扭观察了一下,发现猪哥就是在和它讲话,一时发起呆来,发了一阵,猛然从雾团周边奋出四蹄,就差没有长啸连声,刺溜一头就扎进了我们面前的深谷,猪哥啊了一声,跑去悬崖边看了半天,哭丧着脸走了回来,“哎,下面明晃晃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狐闹(10)
我笑得满地滚,好在他也不以为然,干脆一屁股坐下,且大义凛然道:“做猎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决心等到天长地久…”然后头一歪靠在树上,对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会。”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脚踩在他手上,“不许睡。”
他张开一小缝眼睛可爱地看着我,“给个理由。”
我说,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十分钟后,猪哥就好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便携式可折叠厨具,滴滴溜溜四处活动起来,生火,架锅,东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涧里肥鱼,密林中野菜,行动迅速有效,目标清晰明确,依我看,架势比当猎人专业多了。虽说厨艺好不到开餐厅,随便当个家庭煮男是没错的——深山野岭里可以凭空搞出三菜一汤,嫁给他就不怕打仗了。
动了爱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过去说:“哎,猪哥,我嫁给你算了。”
他正在切蘑菇,一只手掌当砧板,一只手掌当菜刀,慢条斯理地。听了我那么惊人的表白也毫不动容,兀自专心致志干活,一边说:“行啊,不过要问一下我们家管家的才行。”
我很意外,“居然已经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他瞟我一眼,“哪里,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饭可好吃了。”
犀牛?半犀?
在脑子里快速过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几年在外界活动极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于地球污染日重,几乎被纳入了世界一级追捕目标,正规非正规的猎人,甚至军队,都始终在不遗余力搜寻。老实说,那是只存在于传说的非人种族,连我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活的。
哪只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敌人内部,和一个猎人双宿双飞?
对于这个提法猪哥严肃地进行了纠正,“别胡说啊,第一我们各睡各的,第二我们两个都不会飞,它还有点恐高。”
我靠,这是成语,成语好不好。
我在这里为成语而暴跳,他就已经快手快脚煮好了蘑菇汤,对我打个响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后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怀里的老鼠天师小米摸了出来。
这只老鼠可真能睡啊,我们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这会还肚皮朝天,睡得一呼一呼的,猪哥像也觉得好笑,用指头点点它的小肚子,说:“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饭了。”
老鼠天师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谁摸谁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声跳起来是必要的。不过这一只一定是变种,要不就智障,因为它只弹了两下腿,居然转身继续睡。猪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拉着它尾巴在空中晃起来,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对黑黑的眼睛一亮起来,我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能算命,不过走的是人类格物制知的路线,用道具,观气色,用命盘,古今中外种种术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则在路上那么一走,视线所向,动辄是:哇,这个人短命,或,哇,那个人今天要中奖,哇,那个人家里冰箱要造反,哇,这个人老婆正在出墙。那我要不要购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只有一种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就是当对方的命运走向,实在太过强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