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我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
这么胡乱发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啰嗦了,赶紧吧。”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漠漠歪着头,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发一票吧。
口哨声回荡狭窄井膛,分外响亮,余音袅袅许久不消,扶摇直上,我注意到声音传达到的地方,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渐次成纯红如血。再次安静的时候,漠漠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荣耀。
如果要放弃其中一样,你会先选择什么。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可以在这里就搞定?漠漠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要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漠漠,“能不能给个蛋炒饭我选。”
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蛋炒饭没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赶紧选了珍宝。不能吃的,就是最没价值的。
以为这就买定离手了,荷官漠漠却一点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继续问:“剩下六样,再放弃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怕你啊。张口就说:“寿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耸耸肩,“要死临时来,怕什么怕。”
漠漠乌龟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多少有点佩服,点点头,说:“继续,下一样你能够放弃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那些闪亮的红色光斑,已经熄灭了两盞,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还是很快说:“荣耀。”
不用解释,没有喘息。继续。
我的额头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说:“才智。”
漠漠乌龟可能想调节一下现场气氛,问我,“当笨蛋没关系?”
妈的,连当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难道我还会在乎当笨狐狸?
但是继续放手,继续继续放手,下一样,该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这个里面不热的。
隐约想到,这不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直播,在后者中无论场面多生死攸关,其实都不过儿戏,倘若败北,无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线,一百万总有机会赚得回。
这一样一样的放弃,是真的,要我一样一样在放弃。
我沉吟良久,说:“幸运。”
漠漠显然吃了一惊。是,我也同意,幸运是最难放弃的东西。无论你有多么愚蠢,迟钝,资质低下,道德败坏,要是老天爷有那么执著,非要让你在九天之上,俯视万千比你优异一百倍的人,你就当之无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翘辫子,又笨又穷。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听了这番宏论,漠漠叹口气,说:“那不用想了,下一样你会放弃感情对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说。”
当然为了美貌那一切都丢掉没关系,不过我娘还在千万里外等着我呢,就算我丑丑的回去,她也等着我呢。她爱我,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东西,是感情。
话音落,漠漠乌龟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摇头说:“麻烦了麻烦了。”不等我问,猛然把脚一跺,就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没说,真不讲礼貌。然而我的道德谴责未到一半,已经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忽然汹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见来势凶猛,渐近灭顶,急忙咬死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的躯体浑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感觉都被填实。
狐爱(13)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移动,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极热,极压迫,而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
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无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也想起来,小白在我和妈妈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过?
聚精会神忧虑,自家挣扎,忽然就远了。
这样担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屁股墩突然一实,坐到了地上。
周围黏稠来也急匆匆,去也兴冲冲。说不见就不见。难道是摩西来了?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做金铁响。当啷当啷的。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好几百年朝朝暮暮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拓去变卖什么啊?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鬼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一叫漠漠乌龟就出来了。还在咬鸭脖子。天哪,怎不使个惊雷劈了它,还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过了点…”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效果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也,难道有胸可以丰的吗?”
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
转头不知对哪里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烧大点火,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咆哮,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铁热压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阵心口疼痛作起,却比之前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脸捉摸不透,敲着我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感叹:“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
它说完话,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吓我一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的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四际光块陆离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推展开,原来后面藏了一个小房子,看起来舒服极了,龟壳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
到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大放光,眼前一张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双泪欲流,五味杂陈。
当下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那人头都不抬,丢给我一句,“别讨厌,我手风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去,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
结果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就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有人就笑,“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无人愿让,我于是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一会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极品庄,一下子乐疯了,登地向我猛扑过来,“福气啊,真叫你说中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好大的马步才挺住,稳下来一看,几厘米的地方喜笑颜开的,好大一只人脸猫头鹰啊…
狐爱(14)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们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张照当证据。
正寻思着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机。我身上那只猫头鹰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谁呀?”
漠漠过来代答:“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爬出来一只绿毛龟,还摸了一幅黑边大眼镜来戴上,“切”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半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妖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半妖即杂种,没谁听了爽的,“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过来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个晕,老大,你要照顾受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吼的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归疑惑,我可没敢问。眼前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绿或蓝,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调整到数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聚了个圈不晓得说什么。我无所事事,难免到处东张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说:“你也爱吃?”
我兴致勃勃,“是啊,而且我还会做的。你下次来我家吃。”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刚要嘲笑它孤陋寡闻,动物园都没去过,不然怎么只见过四只。它加了一句,“两千一百年以来,来过这里的银狐,一共四只。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
它神气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出神,“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与神界沟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资格的认证机构,每七百年,狐族的选命者来到这里,吐露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
我一时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选的都是什么?”
才智,寿命,荣耀…
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