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开始,你就放弃?你怎么能这样辱没师父传授的刀法?”
相思的余毒在嘉树体内激荡,心痛欲裂,他勉力压住。“尽人事,听天命吧。”
邻座是个少年郎,一位歌姬手执牙板,细细地为他唱着曲子,眼角眉梢俱是春意。她唱的是柳屯田的《秋夜月》: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箇,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人家自唱人家情事,却触动嘉树伤怀。他深深地看着夜来,看到她心底发凉,热泪盈眶。“小师哥,求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他悲伤地问:“夜来。我问你一句话,在你心中,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无人可以企及。”夜来骄傲地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我仅止是你的小师哥吗?除了对哥哥、对同伴的感情,你能不能爱我如情人?”
夜来惶然、震惊、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像爱情人一样去爱嘉树。在昏沉的醉意里,她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她接到父亲和叔父离世的噩耗,匆匆离开神刀门,告别了师父和师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此终结,父亲惨烈的死成为她前进的动力。她在家族内部和外部的猜忌、觊觎和倾轧中成长,成为姑苏八宝崔家一言九鼎的掌权者,光大了崔氏的门户。
夜来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都在神刀门,都与嘉树有关。在他面前,她似乎又成了当日那个被师父宠着,被师兄们惯着,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她对嘉树的依恋和热爱仍停留在童稚时期,没有掺杂欲念,也与爱情无关。
嘉树捂着心口,痛楚地吸着气。是了,她说不知道,没说不可能,还给自己留着一线希望,只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明天,他就要步入死亡。
但,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要向沈无咎发出挑战。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连贞操都不要的时候,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有时候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这就是武者。
夜来在宿醉的昏痛里醒来,耳边还有他辗转的叮咛:“读完那本札记,一定要读完。你答应我,我才能无所挂碍的一战。”是无咎说的,还是嘉树说的,她也记不真切了。
札记就在枕畔,她拿过来读。一页页地翻过去,她不禁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淡紫文字。原来他对她用心如此之深,她却一直轻看了他。
无咎的札记让夜来折服,她没想到这样一个霸气逼人的男子,竟有这样曲折的情思。他写“樱唇秀靥,我为卿狂”,“空樽夜泣,西湖无语”,“情如东园花,衰谢不可挽”。他爱她秀丽,爱她聪慧,爱她倔强,甚至连她的狠心绝情也一并爱了。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这札记就是他的心和血,为了怕她不看,他甚至不惜对她下毒,而把解药留在书里。
夜来扪心自问:她果真对他浑不在意吗?若他和嘉树间只能留一个,她是真的宁肯牺牲他也要来保全嘉树吗?
芳仪给夜来换了一条冰毛巾,轻轻拭着夜来脸上纵横的泪痕。小姑娘实在懂事极了。
“姐姐,你怎么了。”
夜来掩饰地丢开书,抬手看时,指甲晶莹,紫光已去。“沈家的毒药确实神妙。”
芳仪侧过脸,显然是不服,却不和姐姐辩。
夜来睁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帐顶。静了片刻,她忽然跳下床,冲出房门,吩咐马夫备车。
“姐姐,你要去哪里?”
“南屏山。”
“我也要去!”那孩子忽然有种异样的兴奋。
“快点。”
真是,她为什么要屈从在这些男人的所谓光荣和名誉之下。她不要他们作这种无谓的争斗,带来无谓的流血和牺牲,还有永世的孤寂和悔恨。
沈家的剑在江湖中享誉已久。昔日以品评江湖人物著称的神笔子老先生,曾亲写一匾赠给沈长风,道是:剑气之宗。而雷景行的神刀,在江湖中更达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程度。
神刀门的掌门弟子和沈家二少爷的决战,堪称最近十年的江湖盛事。这个江湖已经寂寞很久了,年轻一代的决战,预示着江湖另一个新纪元的开始,所以江湖轰动,观者甚众,江南名宿、中洲英豪等纷至沓来,都想一解心中疑惑:到底是刀神还是剑快。
夜来到时,南屏山麓已挤得水泄不通。她情急之下,提起芳仪腰带,穿花踏树而行,衣袂飞扬,长发飘飘。
有人大声喝彩:“好漂亮的轻功。”
有人狐疑忘神:“难道是南屏飞仙?”
夜来循涧水而上,直入决战所在的森林。铮的一声,两柄长剑交错拦在夜来面前,“姑娘止步。”沈家子弟已封锁了整个森林。
她轻斥:“我也敢拦?”
两人看清是夜来,收剑躬身:“不敢。”
未至内围,强烈的劲气已让人不能呼吸。夜来放下芳仪,叮嘱道:“你只能到这里了,乖乖的别乱跑啊。”
芳仪不喜欢姐姐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看着夜来缓步进入气圈,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的裙裾像风中的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芳仪心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忍不住大喊:“姐姐!姐姐!”
夜来回过头,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两种迥异的劲气刀一般割着夜来肌肤,她感到嘉树已尽了全力,无咎却只用了八分,若不是如此,他们的战局早已终结。嘉树有伤在身,无咎不肯占他便宜,无咎要的是两个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一战,胜,必是因为手中的剑,而不是因为嘉树的伤。
夜来闭着眼睛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雪松下。意想不到地,便在此刻,她了悟师父所指的“天眼”境界。变幻的气机中,她可以感应到他们的每一个招式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比眼睛所见的还要清楚和真实。她本是来阻止他们的,却禁不住为这大气魄的战局而热血沸腾。
这是两种已臻极至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形容也不过分。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嘉树的刀微微一挫,是“怒愤千斛”的起手式。无咎的剑斜斜挑起,难道是“断桥夜雪”?这两个斗红了眼的人,竟都用出了同归于尽的招式。时间不容夜来多想,她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淡绿的夺魂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风已止而树不静,初夏枝头的绿叶尽皆落下。
沉寂。
夜来的后心中了一刀,艳色的血沿雪白的衣衫流下,看得刀头舔血也不皱眉的嘉树手都软了。她眉心中了一剑,只是轻轻一触,宛若昔日沾在寿昌公主眉心的那一朵梅花。
“你们是绝世的英雄,热血的男儿,爱作意气之争,不管别人心里的水深火热。好啊,谁还想动手,不妨先过我这关,夜来不介意用血来洗你们的刀剑。”
千真万确地,无咎从夜来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情意。呛啷一声,无咎的剑落到地上,他冲过来为她包扎伤口。他们曾经亲近不止于此,所以夜来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让他为自己止血、敷药和包扎。
看他把绷带绕过自己胸前,夜来忍不住哼了一声,“难看死了。”
无咎脸一热,心想:“难道我还能当着他的面解开你衣衫,把绷带缠在里面么?”
嘉树何尝愿意站在一边作看客,只是他伤她如此之重,叫他迈不动步子,开不了口。
“小师哥,别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横插一杠子的,怎么能怪你?你替我挡了一枚相思,我也替你挡了一剑,咱们算扯平了好不好?唉,看你们两个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都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嘉树笑得苦涩,拍拍夜来手背,看向无咎,“你收放自如,是你赢了。”
无咎摇头,“一个真正的剑客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弃剑不顾的,我修养不够,是你赢了。”
夜来笑吟吟地,“你们不觉得无聊吗?输赢不重要,一点不重要。”
“不错,崔家姑娘,你说得对极了!输赢不重要,生死才是要紧的事。”沈家老夫人牵着芳仪的手缓缓行来。
夜来变色。“放开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