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院阮院使往一旁移了移,请罗坊主坐下,问道:“前儿听说吴副院使身体抱恙,现下可好些了?”
阮院使见凝光院来的亦是坊主,虽说前年保康门大街走水案后,凝光院尚院使与前少府监崔司监一道被撤职,以至于院使之位空虚至今,可不管怎么说,副院使终归压坊主一级,哪怕罗坊主现下风头正盛,可也跃不过院使去。
细想这凝光院院使一职还真是不吉利,早前那将凝光院争成六院之首的陶院使,在荣妃没了后便疯疯癫癫的,不几日被少府监除了名,紧接着的尚院使,亦是没做几年,就因与崔司监有牵连,被连坐革职了。
罗坊主还未开口回答,她身后的吴婵兰先迫不及待地说道:“回阮院使,小女的姑姑原是被寒疾所恼,开春气候回暖,身子好多了,谢谢阮院使关心。”
阮院使诧异地瞥一眼吴婵兰,照理她们之间说话,寻常匠师是没资格插嘴的,阮院使挑眉笑道:“原来你就是吴副院使的侄女,瞧着就是深藏技艺的,呵呵,如今凝光院的气候是大不同往昔,嗯,越来越令人刮目相看了。”
吴婵兰以为在夸她,精气神愈发高昂。
罗坊主脸面挂不住,可怪不得人阮院使,是吴婵兰太没规矩。
阮院使常年捏银针和绣线的手指细长柔软,一下一下地敲着身旁扶手,指节上下如流水似的,眼底若隐若现的讥讽,罗坊主等人瞧不见,可坐在对面的绫锦院颜坊主却掩嘴一笑。
幛房中裁造院褚院使的年纪最大,约莫有四十来岁了,经历的风雨多了,说话行为皆更为沉稳得体,她看不得六院之间相互冷嘲热讽。
褚院使注意到华琬,华琬从进幛房起就一直安安分分地站在罗坊主身后,漫说说话了,便连动都未动一下。
褚院使也喜欢省心的匠师,忍不住问道:“这位瞧着还是个孩子,不知年岁多大了。”
华琬疑惑地抬起头,直直撞上褚院使探寻的目光,才知褚院使是在问她,颇为紧张地说道:“回褚院使的话,小女今年十三了。”
“一眼就知是个机灵听话的。”褚院使朝罗坊主认同地点点头,又夸了华琬一句,“年纪小的好,可以安安心心在凝光院多做几年。”
“谢谢褚院使。”华琬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其实她未听出褚院使话中的含义。
女子一旦入六院,就有了女官身份,百姓看着是了不得了,可本人在婚嫁之事上,反会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而变得更加艰难。
华琬年纪小,确实是不会那般快地考虑这些。
褚院使话音刚落,颜坊主又开口问道:“听说凝光院和文思院今年去工学堂甄选,为了一名学生险些起争执,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
罗坊主眼皮子一抬,笑道:“是真的,那名学生最后选择来我们凝光院。”
“哟,文思院任坊主是会憋闷的几日吃不下饭了。”颜坊主笑道,她知任坊主是个争强好胜的,毕竟若非任坊主,文思院也不可能这般快地爬起,彻底压制凝光院。
见她们谈及此事,华琬心突突跳,生怕罗坊主说她就是那名学生,令她为难,好在罗坊主开始慢慢品茶,不再说话。
“咱门别一直闷坐在幛房里,出去赏花吧。”褚院使放下茶碗,率先站起身。
听到能出幛房,华琬双眸晶亮,先才她一路往芳萼园行来,就已经被花香花色迷了五感,既置身于杏花花海之中,再安坐于幛房岂不可惜。
褚院使带着众人走出幛房,林间满是粉杏清雅的花香,吴婵兰忍不住抬手摘两朵娇花插在发鬓。
华琬正跟随罗坊主走在花径上,一位穿着体面的婢子经过罗坊主等人,匆匆走至华琬身前,蹲身见礼道:“华娘子,郑六娘子请您一道去水榭赏花。”
第78章帮忙
华琬仔细看了看,确实是郑六娘身边的婢子。
罗坊主未让华琬为难,径直挡了去,同那婢子说道:“不一会要开宴席了,华琬她年纪小不懂事,过去怕是会给六娘子添麻烦,一个不慎再冲撞了甚贵人就不好了。”
婢子还站在原处不肯走,罗坊主又道:“快去回复你家娘子吧,别耽误了事儿。”
婢子偷偷觑了华琬一眼,见华琬一动不动的,无奈只得躬身答应下,转身去水榭附近寻自家娘子。
走在杏林间华琬还有遇见不少贵家夫人和女娘,虽不相识,却会友善地相视一笑。
不少女娘发髻上簪一朵盛放牡丹,逢了牡丹宴最是应景,瞧着颇有人花两相映,分外知春好的气氛。
华琬侧耳能听见亭台水榭那儿推杯换盏和丝竹鼓乐之声,大约还有郎君在斗诗词,隔上一会,都会有人击鼓叫好,再高声唱出闻之令人唇齿留香的佳句。
“华丫头,午宴要开始了,我们到大叶蝴蝶牡丹群附近。”罗坊主扭头见众人皆往四周赏花,唯有华琬站在一处呆呆地仰头,也不知在看什么,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因为人数众多,故今日牡丹宴宴席被分做数处,据罗坊主所知,皇子、公主的席面摆在天香湛露牡丹墙旁,郑六娘等人的在紫蓝魁围花内。
华琬回过神将肩上花瓣轻轻扫去,她不知大叶蝴蝶牡丹在何处,只笑嘻嘻地跑向罗坊主。
牡丹丛周围已经围好了一圈食案,时辰到了,六院女官皆在食案落座,华琬主动替罗坊主和吴婵兰布好杯箸。
不一会美酒、佳肴一道道地端上来,甚百味羹、金丝肚、炒蟹、签鹅……俱是难得一见的名贵吃食。
华琬馋的不住咽口水,她以为牡丹宴只是来看牡丹的,是用牡丹秀色填饱肚子的,不想还能吃上席面,华琬恨不能大快朵颐,可惜她如今必须摆出女官姿态,不能失了文雅。
亏得菜量足菜品又极多,华琬动作虽缓,但能食箸不停地吃上小半时辰。
临上到第九道菜时,褚院使起身,同罗坊主耳语了几句。
罗坊主转头向华琬交代道:“我们要至亭台与张贵妃请安,你就在这儿吃席面,哪都不许去,知道吗。”
原来今日牡丹宴是张贵妃主持的,华琬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听话地点头。
罗坊主前脚刚走,吴婵兰就站了起来,华琬紧张地扯住她衫袖,“吴娘子,坊主交代……”
华琬话还未说完了,就被吴婵兰打断,“罗坊主是交代你这只知道吃的傻子别乱走,好了,我要去橘河畔赏牡丹,你别拉着我。”
华琬见吴婵兰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挠挠头又自顾地吃起来。
宫中贵人的席面在橘河畔的天香湛露牡丹花旁,不过这会儿到橘河附近散步赏花的人越来越多,二皇子亦用过席面,将适龄的贵家郎君都唤到橘河水廊上作画了。
华琬埋头吃到腮帮子鼓起,几乎要走不动路,偏生罗坊主等人还未回来。
瞧日头约莫是午时末刻,有婢子上前将食案收去,华琬不敢走远,寻一棵开得正好的杏树,站在树荫下等罗坊主回来。
华琬几乎要靠在树干上睡着,听见有人在唤她名字。
“阿琬,阿琬,你在这呢,害得我好找。”
华琬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登时清醒过来。
“菡娘。”华琬赶忙向郑六娘子走去,“你怎到这儿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让婢子过来请你,请不动,只好自个儿过来寻你玩了。”郑六娘子牵着华琬的手,欢喜道:“我在前头快闷坏了,阿琬,杏林、梨园附近有乌金牡丹、夜光白,还有鹤望蓝、魏紫、姚黄等等许多寻常见不到的,我们到那附近玩去。”
跟在郑六娘身边的婢子见主子先才还无精打采,此刻一见到华娘子,就来了精神,不免对华娘子又高看几分。
“我得等罗坊主回来。”华琬没有挪动步子,歉疚地看着郑六娘。
郑六娘指着某处,“罗坊主这不已经回来了吗。”
华琬赶忙朝郑六娘指的方向望去,还真是。
罗坊主正站在不远处的花树拐角,同一名华琬不认识的官家夫人说话。
待罗坊主同官家夫人告辞,郑六娘陪华琬走到罗坊主身边,一同行了晚辈礼。
郑六娘朝罗坊主得体地笑道:“罗坊主,小女想带阿琬到杏林附近赏花,还请罗坊主答应。”
罗坊主愣了愣,郑六娘是国公府嫡出女娘,身份尊贵,却对她这般客气,真真是给足她面子了,而且罗坊主未料到郑六娘会亲自过来请华琬。
罗坊主回了礼,颌首道:“华琬年纪小,还请六娘子多担待,单在这附近走走,千万别去远了。”
郑六娘笑言,“罗坊主直管放心,我们不会去橘河那一片的。”
心里所想都被道破,还能说什么,罗坊主笑着侧身让两位小女娘自去玩。
刚走到杏林曲径的一处岔路,郑六娘便停下来,朝她的两名侍婢吩咐道,“你们在此处候着,我要与华娘子单独说说话。”
“这……”两名婢子面面相觑,很是为难,老夫人和三夫人都叮嘱她们要保护好娘子的,这要是有点甚闪失,她们也没活路了。
“好了,我很快就会就回来。”郑六娘板起脸时颇有气势,两名婢子无奈只得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杏林内的岔路可分别通往橘河、梨园、各处牡丹丛,郑六娘先随意挑了条人最少的曲径,将华琬牵到身边,走了一会,趁四周无人了,从袖笼里取出一块抹额,“阿琬,过几日是我祖母的生辰,我想来想去,打算亲手绣一块抹额给祖母,你瞧。”
郑六娘将抹额捧至华琬眼前,只见上头用明暗绣了流云百福纹,针脚细腻,绣工很是了得,唯一不足是抹额正中间略显空了些。
“阿琬,我想在抹额中间镶一颗宝石,可我不会了,你能帮我吗?”郑六娘惴惴道,她并不想麻烦华琬,可她确实不会,而且既然是要给祖母惊喜,总不能大张旗鼓地送到凝光院去。
华琬毫不犹豫地答应下,“好,正好这几日我在工学堂也无事了。”
“谢谢阿琬。”见华琬答应,郑六娘放下心来,想来凭她的心意和华琬的技艺,祖母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
“对了,阿琬,其实这会儿牡丹丛那人极多,我们先去梨园,再绕去牡丹园吧。”郑六娘踮脚尖努力地从树缝间往外张望,又带着华琬换了一条小路,只未料到这条小路竟这般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
郑六娘不忘祝贺华琬顺利进凝光院,二人嘻嘻哈哈地说着话,眼见要出杏林,华琬抬头就能望见那云海一般的梨花时,一旁杏树林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
华琬猝不及防地被一双大手捞进杏花丛中。
第79章轻佻
若不是被捂住了嘴巴,华琬早吓得喊叫出声。
一簇簇繁茂杏花挡在身前、贴在面上,一缕缕幽香夹杂着凉意萦绕鼻端,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脖颈,惹得华琬整个人都火烧火燎起来。
华琬惧高,眼睛往下一瞟,便手脚发软,所以这会儿她是一动不敢动。
刚走出曲径的郑六娘亦发现华琬没了,正要回头找,就看见二皇子、云岚公主、云清公主三人带着一溜内侍、宫婢朝她走来。
郑六娘顾不得多想,立即迎上前,朝三人蹲身见礼。
赵允佶对郑六娘并无印象,三人中只有云岚公主记得郑六娘,云岚笑说道:“亭台水榭的牡丹花少,请来助兴的乐师拉来唱去也只有两首曲子,菡娘是不是也听腻了,所以过来赏杏花?”
郑六娘垂首道:“回云岚公主话,宫中乐师曲音美妙,不过小女确实是眼馋此处杏花开得漂亮,遂过来走走了,”说着郑六娘莞尔一笑,“小女先才被杏花迷了眼,复见清明时便瞧见了殿下与二位公主。”
“菡娘可真会说话。”云岚公主墨眉扬起,笑得一脸天真浪漫,转头朝赵允佶道:“二哥,既然杏花如此漂亮,我们也到杏花丛中去,难得出宫,我须玩得尽兴了。”
“好。”赵允佶宠溺地看着云岚,准备带云岚和云清走上先才郑六娘出来的曲径。
郑六娘心里咯噔一下,侧身让出路后又作轻松地说道:“殿下、公主,这条曲径狭窄,只能一人通行,怕是会拘着殿下与二位公主。”
“哦?”云岚探头探脑瞧了瞧,“还真是,二哥,咱门换一处走。”
赵允佶离开后回首瞥了郑六娘一眼,朝云岚轻声问道:“三妹,先才那女娘是何人。”
“二哥还真是忘性大,她就是庆国公府的六娘子,庆国公老夫人每次入宫带的都是她。”赵云岚一蹦一跳笑的欢喜。
原来那就是郑六娘,郑家女娘的容貌生得寻常,怪道方三郎会被一烟花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无论如何都不肯与郑家人结亲了。
“寻常我极少同贵家女娘往来,妹妹怎能这般嘲笑二哥。”赵允佶与赵云岚说话时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似一个将妹妹当宝捧在手心的好兄长。
赵云岚得意地仰着小脑袋,她为已故的元禧皇后所出,极得皇上宠爱,宠爱到令旁人误以为皇宫里只有她一位公主,就连张贵妃等人都要看赵云岚的脸色。
“二哥、三姐,大哥去哪了,先才还在的。”年仅八岁的云清牵着云岚的手,小心问道。
赵允佶不屑地瞥云清一眼,云清生母是不受宠的叶昭仪,却懂得缠着云岚,倒也机灵。
听言云岚左右找寻一番:“是呢,大哥去哪了,前儿大哥还送了我一架巴掌大的木流牛马,不过虽说是木流牛马,却只有牛尾巴能动,就是瞧着有趣,大哥的手工可算不赖。”
赵允佶轻嗤一声,转又哄云岚高兴,“大哥他会的毕竟浅薄,若云岚喜欢,改明儿二哥去寻了新宋最好的工匠,给你做一个真的木牛流马。”
“好啊!”
……
看到二皇子和公主朝另一处走去,郑六娘才松口气,扭头回曲径寻华琬。
此刻华琬虽仍惊魂未定,可已安然无恙地站在花树下了,浑身上下沾满粉色花瓣,模样儿是又傻又可笑。
华琬摸了摸腰部,光滑的锦缎上还留有先才那人手心的温度,她初始未见着脸时,单凭呼吸声就猜出那人是看守琼林苑的职官甄大人。
甄大人生得比春花秋月还要好看,可行事却实在轻佻。
甄大人让她别动,其实当她被挂在枝头时,想动也不敢动了。
后来听见郑六娘在向二皇子请安,她才大约明白甄大人是好意。
随了漫天花瓣一起落地,华琬向甄大人道了谢,以为道谢后彼此便各走各的路了,不料甄大人朝她笑了笑,腰间玉带上系的青色丝绦随风散扬,时不时带了花瓣缠绕上指尖。
华琬满目春风卷粉花,甄大人竟拈起沾在她额头的一片花瓣,轻贴于唇边……
甄大人这会儿是不见了,可华琬的心却小鹿乱撞般跳个不停,在看到了甄大人那神仙不换的容颜,谁还会有赏花的兴致?
见华琬站在原处发怔,郑六娘拿手在华琬眼前晃了晃,担心地问道:“阿琬,先才你是不是摔倒在花丛中了。”郑六娘将华琬身上的花瓣扫下,见华琬模样狼狈,直庆幸自己先才将二皇子等人给打发走了。
接下来的赏花华琬皆心不在焉,好在也未遇见甚人。
至于兴致勃勃前往橘河的吴婵兰,亦一无所获的扫兴回来。
临近申时,郑六娘和华琬告别,趁人不备郑六娘悄悄将她绣的抹额和一支小金簪塞给华琬,附耳道:“阿琬,金簪是我原先自个儿在首饰铺子买的,上头有颗玉石,不知能不能用了。”
华琬用手捏一捏,“行的,倘若金料子有余,我再给你掐朵金丝牡丹。”
郑六娘心下欢喜,“金牡丹阿琬自己留着,省的你贪花,没事儿钻到花丛中去。”郑六娘还记得华琬满身花瓣的狼狈模样,忍不住顽笑一句。
“讨厌。”华琬轻飘飘地拍了郑六娘手背一下。
华琬不知,就在她乘马车离开琼林苑时,令她眼花缭乱的‘甄大人’,就站在一处几乎无人注意的花树下,神情清浅地目送她离开。
罗坊主先送华琬回工学堂,华琬将在席面上得到的糕点交于小陶,自己则换下锦缎褙子,赶去斋舍收拾东西。
到了三月,工学堂会有新一批学生住进来,所以二月底大家必须收拾包袱各自离开。
陶学录言华琬马上要去凝光院,且那东西也没几件,就不用搬回云霄乡了,只放在置物房里,到时候直接带去凝光院便可。
趁了这两日无事,华琬将郑六娘交代的抹额制好,考虑到抹额不能太重,宝石托上华琬用了编织出不至于太醒目的万寿菊卷草纹样,再镶嵌翡翠蛋面。
陶学录看到抹额,颌首道:“郑六娘是个孝顺的,郑老夫人没有白疼她。”
华琬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婶娘的生辰是在甚时候。”
陶学录似猜到华琬心思,“今年的已经过了,在上元节前一日,过一年便老一岁,何必时时记得。”
“过了?”华琬颇自责,埋怨自己未好好关心婶娘,竟然婶娘生辰过了都不知晓,“明年学生陪婶娘过。”
陶学录揉了揉华琬脑袋,笑着点点头。其实待华琬于凝光院安顿后,她打算离京一趟。
前段时日她将羊脂白玉笔架交于大皇子,大皇子说起了一件事。
她知晓大皇子不需帮忙,可她不愿袖手旁观了。
她会默默离开,至于甚时候回来,还未有定数。
离京一事华琬不必知晓了,她有许多更重要的要教给华琬。
第80章入凝光院
陶学录靠在藤椅上,华琬搬张小杌子窝在陶学录腿旁,身上的青灰色袄子显小了,裹在细细的腰上还起两层褶子。烛火晃动,在高橱上投下二人剪影,一年过去,置物房的布置与感觉都未变,一如当初的安静祥和,似与尘世相隔。
“华丫头,关于花丝工艺,你可有甚打算?”陶学录认真问道,她见华琬一脸懵懂,就知晓华琬肯定又没明白她想说的是甚。
“婶娘,花丝工艺怎么了吗?”于华琬而言,不论甚工艺技法皆是为了制饰而存在,并无不同。
“华丫头,如今能将金子制得如此细,又能用双股金丝驾轻就熟地编缀出各式花样的匠师,唯有你一人而已。”陶学录顿了顿又说道:“罗坊主已经不止一次向我讨教此技法,我与她说了,拔丝板可以给她,但是拔丝板是如何制成,还有金丝如何编缀,都不能由我教她。”
“阿琬,拔丝板的制法凝光院迟早会知晓,罗坊主亦会为了技法来找你,她答应我,会保你进上界坊,并且尽量护你周全。若无意外,花丝工艺将成为凝光院的关门秘艺,到时除了文思院外,还会有不少人来烦扰你,遇到为难的事,你只管推给罗坊主她们,自己却不要去肆意宣扬。”
华琬明白陶学录的一番苦心,她以为寻常的工艺,在他人眼中是极其新奇和珍贵的,若非如此,文思院三坊坊主不会要将她争到文思院去。
照婶娘为她的安排,她能凭借此技法进上界坊,而与技法有关的所有麻烦,都会过给凝光院。
“婶娘,您放心,除了罗坊主外,其他人询问学生一定缄口不言。”华琬知她如今身份是凝光院匠师,一旦外传,不但得不到文思院的感激,反而会得罪吴院使和罗坊主。
“你能明白就好,将来到了凝光院,凡事多思量,真有困难别死扛着,去寻罗坊主,可记下了。”陶学录感觉她在华琬身上有操不完的心。
“学生记住了,如果学生在凝光院不开心,还可以回来寻婶娘。”华琬趴到陶学录怀里,想到有收留她的地方,就底气十足的。
“时辰不早,快去歇息吧。”陶学录拍抚华琬后背,抿嘴微微笑着,太重太严苛的话她永远都不会与华琬说了,只希望将来生活能善待这孩子。
……
在华琬随李仲仁回了一趟云霄乡后,二月便过去了。
往凝光院报道的前一日,华琬收到林馨的信,约她同行。
此次凝光院从工学堂选出的十名匠师中,有八人分在制艺坊,二人分于琢石坊。
凝光院内的景致未有变样,罗坊主先领着八人到制艺坊下界坊的工事房走一遭,华琬第一次来时,便从隔门缝悄悄往里瞧过,堂内约莫有五十余名身着靛青色右衽素锦襦裙的匠师,年纪大的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小的也只比林馨她们大一点。
女匠师们皆恭敬地与罗坊主见礼,至于华琬等人,她们只淡淡地看一眼,并不多加理睬。
对于刚从工学堂出来的女娘,凝光院的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故众人一直小声议论不停。
林馨悄悄拉扯华琬,“阿琬,你快瞧,她们制的银环佩好生漂亮。”
华琬答应一声,目光却粘在身旁的一串璎珞上。
璎珞用金银线串焊而成,不规则宝石缀散其中,任何一颗宝石单独看都显得尖锐不适于首饰,可被匠师大胆组合镶嵌上去后,却很是协调,美感相辅相生了。
华琬心下赞叹,暗道不愧是凝光院的匠师,技艺好生了得。
“好了,我们现在去正堂,吴院使此刻亦在正堂内,到时候主簿会告诉你们凝光院的规矩,并将凝光院的制衣发与你们。”罗坊主绕工事房走了一圈,未多做停留,径直前往位于铸造坊附近的正堂。
华琬等人到时,吴院使正在向一名女娘交代着什么,华琬认得那女娘是吴院使的侄女吴婵兰,因着亲戚关系,吴婵兰在凝光院的地位与她们不同。
华琬认识,但其她人不认识,果然就听见有人疑问那女娘为何穿红戴绿的,未同其她匠师一般,穿凝光院制衣了。
吴院使拍了拍吴婵兰的肩膀,让吴婵兰先行离开。
吴婵兰经过几名小声议论的女娘身边时,冷笑道:“你们这些低阶匠师懂什么,我是上界坊金匠师,自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对了,别怪我没交代你们,你们既是新来的,就该懂新人的规矩,随意在背后议论人不可取,若非我宽宏大量,你们这会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娘被吴婵兰吓的往后躲,吴婵兰得意地哼一声,余光瞥见华琬。
之前罗坊主带华琬去牡丹宴,她就好奇这人身份,原来是今年新来的匠师。
除了华琬,其余人都不知晓何为上界坊,华琬倒是听陶婶娘提过,遂小声与林馨解释,言进入凝光院的匠师,大部分是在下界坊工事房做事,唯有得到少府监授予金匠师称号的人才有资格入上界坊,入了上界坊就是六品女官。
金匠师的俸禄和待遇皆远胜下界坊匠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