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时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身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

他离开我一些,拾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

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喜欢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觉得你很烦?”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的话:“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

他揉了揉额角:“算了。”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专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

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子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母亲平素的仪态。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

毛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下:“…谁说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点睡觉。”话罢将我放在床上,还掖好被角。被这么一通抢白,我也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

“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俩会是这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满足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撑着额头。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揉揉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唾不着?”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

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

胸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

我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实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问了君玮。你说得对,你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眸色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刺迸颅骨。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足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声,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