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君师父将我和君玮叫到房中,本以为是有什么周密部署,出乎意料地,他却用刀子割开我手指,还就着手中冷茶不动声色饮下我几滴血,就如当初宋凝所为.不知他要做什么,我和君玮很是茫然,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他问:“华胥引的来历,你们可曾听说?”看我和君玮纷纷摇头,略顿了顿,放下杯子缓缓同我们解释:“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世间只此一粒,不是什么君禹教的圣物,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我的师父,也许你们听说过,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安字。”
我愣在当场。慕容安。早知道名师出高徒,君师父这种高人,虽然曾经想过将他教出来的师父也必定是个高人,但想一百遍也想不到,竟会是慕容安。
这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凡是对秘术有所涉猎的,没有人会不晓得。东陆最强大的秘术士之一,有着远胜于世间一切的姿容,我的师父惠一先生曾有幸得以一见,赞誉她貌当绝世。
许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震惊道:“传说慕容安死于二十年前陈姜两国沥丘之战,莫非当年,慕容安是为陈侯所害?”
他闭了闭眼,良久,不置可否地低声道:“陈侯苏珩,他是我的师弟。”而我已来不及震惊。
在这个月色皎皎的秋夜里,君师父让我看到他的华胥调,说起那桩埋葬了二十多年的旧事,那是他想要我刺陈的原因。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在幽微的烛光中:“当年之事,师父从未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说法,知晓这事的人只觉苏珩年少,错处都在师父,可他们独独忘了,师父是魅,哪管什么道德人伦,而苏珩,那时他虽年轻,冷漠不喜言语,心里未尝不是明白清醒,我不信命,可许多年后回想,也不得不觉得,遇到苏珩,大抵是师父的命劫…”
透过跳动的音符,君师父口中一幕一幕皆浮现在我眼前,故事缘起于二十五年前一个仲夏夜。
我看见片颓败的枫林,明月高悬天边,光辉缭乱。而月光映照下的枫林怪异至极,六月天里本应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们,全是副枯死模样,那些褐色的枫叶摇摇欲坠地悬挂在枝头,明明有风吹过,却是纹丝不动。
整座林子静得可怕,没有鸟啼,没有虫鸣,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我都要怀疑眼前到底只是幅画还是一幅活的幕景,视野里却突然闯入一个跨马的玄衣少年,黑色的骏马疾驰在枯死的枫林间,马蹄踏碎沓沓堆积的落叶,夜鸦不知从何处扑棱着翅膀哀怨降临。
更多的马蹄声自少年身后传来,虽杂乱无章却是步步紧逼,数枚冷箭穿过夜风钉入枫树,少年座下的骏马忽然扬起前蹄狠狠嘶叫声,想必是中箭了。
我看得汗毛直竖,直觉这被迫杀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间却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
疾驰的骏马,呼啸的冷箭,不紧不慢的铃铛声,这情景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更诡异的是,随着那铃铛声渐行渐近,林子里死气沉沉的枫木竟在一瞬间焕发生机,像水墨画一般,从最腐朽的叶根开始慢慢浸染,刹那便让整座枫林都活了过来。
白茫茫的雾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传来极轻的声笑,红影自雾瘴中一掠而过,快得人看不清,只是铃铛的一次回响,雾瘴彼端已是马嘶人嚎,片刻后悄然无声。白雾渐渐散开,盛装的红衣女子持剑立在一株老枫的虬枝上,周围赤蝶纷飞。
玄衣少年静静坐在马上,微仰头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满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里映出那个绝色的红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额间绘一只展翅的红蝶,未挽的发飘散在夜风中,红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处拴了晃眼的银铃。
女子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却浑不在意地偏了偏头,扫过树下累累尸骨,目光停留在静静看着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你难道不知道,擅自闯入方山红叶林的人,都要死吗?”
少年催马上前两步,目光扫过她赤裸脚踝,神色仍是冷峻,却说出不相关的话:“虽是夏夜,山中悠寒,姑娘赤足而行,当心着凉。”
女子身周红蝶瞬间消失,那滴血的长剑也不知隐于何处,铃铛在空中轻响,赤足就落在马头上,但少年胯下的骏马却一丝反应也无。
她微微躬下身,右手抬起少年下颔:“你一点也不害伯?"他微仰着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我为何要害怕?”
她楞怔片刻,突然轻声一笑:“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想杀你了。”
听到自己的人生安全得到保障他也没有多开心似的,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赤足:“你没有穿鞋。”
她偏了偏头:“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脸庞上,回雪流风般的嗓音低低响起,他看着她:“这个模样,你要如何回去?”顿了顿:“我送你回家。”
少年驾马朝着女子指点之处调转方向,身后枫林在一瞬间归于沉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态,黑色的骏马扬蹄而去,一个青衣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枫树后转身出来,手中捧了双白缎红边的绣鞋,低低叹了口气,眉眼间却正是年轻二十岁的君师父。
瞬间恍然,原来那红衣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衣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时的陈王苏珩了。认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苏珩十六岁,是了,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王,是陈国的公子珩。
我听说古往今来,凡是绝色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书中所记载的慕容安,似乎并没有碰到此等烦恼,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们,个个情路都变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开的当属当时夏国的四公子庄蓟。记不清是哪本野史记载,说庄蓟欲聘慕容安为妻,聘而不得含恨身死,其母欲求慕容安缕耳发陪葬,她却连这为他身死的男人到底是谁都不晓得。
史书的记载到此为止,本以为乡间野闻不可尽信,此时透过君师父的华胥调,却看到这桩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蓟死后三个月,慕容安出现在吴城最大的青楼中,每日都会邀见两位客人,客人上楼饮酒无须千金万金,但必须为她讲述一段关乎风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类的世情风俗,这说明公子蓟的一条命还是对慕容安有所触动,至少让她愿意开始了解情爱到底是什么。
不过慕容安和苏珩,只能说缘分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谁能想到冷淡如苏珩也会上青楼,不光如此,还点了慕容安的牌子,纵使老鸨说得清清楚楚,这个姑娘有点特殊,不卖身也不卖艺,来这里挂牌纯粹是为了体验民生疾苦…慕容安记性不好。依我看由婢子引着掀帘而入的苏珩同他们初见时没什么不同,除了没骑着一匹黑马,甚至连衣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样,但她愣是没将他认出来,还兀自屈膝卧在贵妃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连多看客人一两眼都懒得:“今夜是你来为我讲故事?你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苏珩就坐在她对面:“你想要我讲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目光仍放在别处:“我知道一个男子,他爱上一个姑娘,害了相思病,后来死掉了。你的故事有比这个离奇么?”
他放下手中瓷杯:“那有什么离奇,不过是个懦弱之辈,因无法满足的贪欲死于非命罢了。”
她愣了愣,终于将目光移过来:“你不是来给我讲故事的吧。”
他却转眼望向窗外,极俊的一个侧面,淡淡道:“你说得对,我从来不会讲什么故事。两个月前,我不小心闯入一座片枫林,被一个红衣姑娘所救,后来我们分开了,我没能再找到她。我来是想,或许你知道我要找的姑娘她在哪里。”
她眼中出现一丝茫然神色,定定看他好一会儿,嘴角突然浮出笑容:“竟是你。”
他不答话。
她微微偏了头,有些疑惑似的,也不知是如何动作,定睛时已见她赤足立在他面前,就像他们初见时,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开口前却状似认真地想了想:
“你找我…你找她是要做什么?”
他面色平静地抬起头:“你说呢?”
看她好像真的很困惑,缓缓道:“一个男人,千方百计要找到一个女人,除了想要得到她,还有可能是什么?”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得到她?你要如何得到她?”
幢幢烛火落在他眼中:“所以我来请教你,要如何才能得到她。”
她着实怔了一会儿,良久,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什么,眼中渐渐渗出笑意:“真是有趣。”
竹灯之下,眉间的赤蝶妖冶冷酷,她的目光停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你若打败她,自然能够得到她。若不能打败她,又凭什么得到她?。
我心里想,得,又是一个钟情于比武招亲的。但所谓比武,也不过是征服与被征服。其实你想为什么非得嫁一个征服了你的人,嫁一个你把他征服的也很不错嘛,至少家庭暴力的时候不会落于下风。
可显然慕容安并不这样想,也许这只是一套推脱之词,她本来就不想嫁人,不能否认的是,这套说辞却正是如公子蓟般若干好男儿求她不得的原因——没有人能赢得了她。
这一夜苏珩没说什么便离开,连拔剑同她意思意思过两招都没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慕容安抬起手指淡淡扫了扫额头,唇角绽出一抹毫无意义的笑容,冷冷的,大约觉得陈国的公子珩其实也不过如此。
慕容安是怎样的女子,举目东陆也没有人说得清,过去我所知晓,只是她留下许多传说,供后世男男女女传诵。卫道士们觉得幸好这些传说的可模仿度普遍偏低,才没有让崇拜她的少男少女误入歧途。
如今看到她的作为,只觉得卫道士们真是闲得慌了没事儿瞎操心。
君师父说遇到苏珩,是慕容安的命劫,可看到此处,只觉得一切都是反着来的。
潇洒恣意的那个是慕容安,执迷不悟的那个反而是苏珩。原本以为两人是因师徒之故朝夕相处暗生情愫,现实却将这些设想一概推翻。
苏珩成为慕容安的徒弟,竟是在这件事的半年之后。慕容安欠人一个人情,那人将苏珩带上方山红叶林拜师,指明要学慕容安的一身剑术。
我不知这一切到底是苏珩有意为之,或者只是缘分,君师父亦未明说,但再次在红叶林见到苏珩,慕容安明显怔了怔,半响,笑了:“又是你。”
她是由古战场的杀伐意识凝聚而生的魅,多少年人事如浮云过眼,能让她记住的人着实稀少,但她记住了苏珩,不仅记得他,看样子还记得他那夜同她说的那些话。
满弧的月下,她身姿亭亭立在一棵枯死的枫树下,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前刚收进门的徒弟:“虽说冰取之于水而寒于水,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可你不会真的以为只要拜我为师,有朝一日就能胜得了我吧?”
玄衣的少年与她擦身而过,自顾自走向枫林深处,月色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冷淡嗓音飘散在夜风中:“师父多虑了。”严敬得就像他从来只当她是师父,半年前那个点了她牌子执着逼问要如何才能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这世间一样。
方山上,那片诡异的红叶林后别有洞天,也有长青的山水,也有成荫的薯树,林木掩映中露出半座竹楼的模糊轮廓,正是慕容安的住所。
自拜师以来,苏珩举止正常,行为得体,对慕容安晨昏定省,除了吃饭睡觉基本是在练剑,就像一个单纯尊师重道、醉心剑术、资质聪颖后天又努力的好徒弟。
我疑心有时候慕容安是在试探苏珩,也许她也搞不懂这少年在想什么,或者一个人的态度为何前后会有这样大的差别。以前听君玮讲过一个故事,也是两师徒,说有天晚上师徒练剑时,师父累了躺在树下休息,一不小心被徒弟给轻薄了,此后万般纠缠不可尽说。
但明显苏珩就比那个徒弟有自制力得多,有段时间慕容安天天在他练剑的林子里睡午觉,还专拣他累极休息之处安置藤床,他也只是修养良好地换了个地方,没有对这个师父表现出半分不敬。
但越是这样,慕容安却仿佛越是好奇。刚开始苏珩从师于她,她还只是偶尔出现,多半是在苏珩遇到疑难之时,漫不经心指点两句诸如“要让招式快过眼睛,就不要用眼睛去看东西”这样一般人完全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也不晓得怎么办的鬼话。
后来却几乎日日同苏珩在一起,指点剑法也比过去认真许多,偶尔兴致上来,还会拎起剑同苏珩对拆几招,但仅止于教导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剑法拆招罢了,算起来两人硬碰硬的较量,倒还一次都没有过。
但那一日过招却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练剑的林子被积雪襄透,呼气成冰的苦寒天气,针叶松被冻咸冰柱子,一株株散乱杵在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