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吃痛长嘶,不顾马夫叱喝,拉着车子便朝院外冲去。那几个和尚急忙翻身上马,紧随在后。
车厢内极为宽敞,许宣虽蜷身卧于椅下,也不觉局促。他屏息凝神,随着车身颠簸起伏,透过白素贞那飘动的裙角,朝车门外望去,只见灯火闪烁,围墙倒掠,马车转瞬间便已冲出了寺院后门,往山下飞驰。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子,想不到你乳臭未干,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倒是小瞧你了。”
马车左转疾驰,远远地瞧见白莲寺火光冲天,越烧越猛,映得半边山壁一片通红。许宣想起困于地底的那些女子,心中一凛,只盼她们能逃过此劫,挨到他向成都官府报案之时。
那几个和尚纵马疾驰,夹护两侧,不住地叫道:“慢些!慢些!等大师兄和刘员外赶上来再说。”马夫勒缰叱喝,又往下奔了十余里,那两匹受惊的黑马才逐渐放慢速度。
过不多久,后方又有几人骑马疾速追来。林灵素“咦”了一声,传音道:“小子,难缠的角色来了。来人中有一个真气强猛,不在明心那小贼秃之下。以你的修为,要想躲在裙底瞒过他的耳目……嘿嘿。”
两人心头俱是一震,明心号称峨眉山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修为仅次于明空。来人是谁,竟能得这妖孽如此推许?念头未已,只听两侧和尚齐声欢呼,叫道:“大师兄来了!”
来者想必就是那什么“茅子元”了。
骏马长嘶,车轮辘辘,马车正好朝左急拐,将斜后方众人的视线挡在了山崖之外。许宣蓦一咬牙,拉起白素贞的手,一齐纵跃而出,顺着草坡朝下疾速翻滚。这一下速度极快,众和尚又忙着回头呼喊,竟无一人察觉。
大风呼啸,猎猎扑面,两人翻身跃起,又朝下冲了八九里才稳住身形。
满天乌云,月色昏黄,四处山峦连绵,草浪起伏,一条山溪迤逦东流,也不知身在何地。但从山势判断,应当已接近峨眉山脚。
凉风拂面,惬意难言。许宣吐了口长气,笑道:“女施主,将出山门,可惜没有马车代步,咱们只好走着去成都了。”
白素贞亦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想要说话,却觉头重脚轻,蓦地坐在草丛中。她伤势颇重,又一日未曾进食,强行聚气奔行了这么远,再也支撑不住。两人又累又饿,索性在溪边稍作歇息。山谷里草木丰茂,野果极多。许宣采了几大捧,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白素贞吃了片刻,便盘坐调息运气。
满天乌云翻卷,渐渐又挡住了月亮。一阵狂风刮来,松涛如浪,黑暗的山谷里突然浮起几十点绿色的光团,接着越来越多,仿佛万千飞萤随风流舞,又仿佛群星闪耀,银河蜿蜒。
白素贞睁开双眼,带着一丝恍惚迷醉的神色,低声道:“这是峨眉‘佛灯’。都说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月黑风高的夜晚,山谷里常常有这‘万盏圣灯朝普贤’的景象。”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观,只觉悲喜莫名。想起连日来的经历……更觉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怅惘。
道耶魔耶,是耶非耶,为何佛灯万盏,却仍照不亮这世间的沉沉昏暗?
卷一 云海仙踪 六 生死(上)
山上火光点点,星辰似的慢慢移动,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追寻他们的下落,许宣二人不敢多做停留,歇息了小半时辰,便又涉溪而下。
大风骤起,河畔长草呼啸如浪,乌云滚滚,月色若隐若现,山谷里的万千“佛灯”随之忽明忽暗。传掠其中,真有如飞行于河汉之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白素贞真气不继,强撑了一会,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眼见徐宣停下,做出又要背自己的样子,脸上一热,摇头道:“前边山脚有个村庄,我们歇歇再走。”
绕过河谷,距离村庄还有十余里。远远的便瞧见火光冲天,两人心中一凛,莫非道魔各派已经知道他们的去路?但这时退无可退,也只有见招拆招,硬着头皮上了。
将至村庄时,他们凝神倾听,除了“呼呼”的风声与火焰,不见任何异响。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田野,朝村里走去。
到处是未熄的火焰和残垣断壁,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就如同经受了战火焚劫,惨不忍睹。
许宣屏着呼吸,俯身杳看一个死者的伤口,发现此人不是死于奇门兵器下,就是被“椎心掌”、“灭魂指”之类的魔门邪功所杀。再放眼其他的死者,有姓甚至被剥皮剜肉,掏出肝肠,悬挂在村稍上,横梁上,触目惊心。
两人忽听左边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哭声,循声望去,只见土墙坍塌,大梁和四柱都被烧成了昙炭,一个布衣汉子被竹竿贯穿在地,俯卧在血泊中,右手仍紧紧的握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被压在墙下,已死了几个时辰,臂弯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女婴奄奄一息,蜷在母亲的怀中,满脸都是血污泥土。
白素贞挥柚拨开断梁,将她抱了起来。她修炼这么久,从没有像最近几日这般,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愤怒与哀伤。此刻抱着这垂危的婴儿,心中一阵酸楚,眼眶里竟隐隐有此湿热的感觉,就如同那日目睹葛长庚的死。
许宣在一旁更是看得胸膺如堵,骇怒难言。
魔门样妖为了迫使峨眉七十二寺交出林灵素,谜杀无辜,自不出意杵。可恨的是那此佛道中人,为了一己之私,要么闭门不出,放任生灵涂炭;要么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峨眉圣地,竟变成人闸地狱,他们所做所为和那此邪魔有什么区别?
他越想越怒,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咬牙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就不信大宋没有王法了,等我到成都报了官,别说这姓妖魔,连同这此秃驴、牛鼻子全都抓起来,替所有枉死的村民报仇雪恨。”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大宋?大宋的狗官连金国鞋子都挡不住,还能降住这此凶魔?就算狗官真来了,贼秃和牛鼻子满口慈悲仁义,一定会将此事算到老予头上,至于你们么,嘿嘿,包庇妖魔,与正教为敌,导激无辜村民受此劫难,想要脱离开来可就难得很了。”他顿了顿,悠然道:“我的徒子徒孙一日找不找我,便一日不会罢休。覆摹之下,焉有完卯?白而为所赐,别说这小女娃儿,峨眉方圆几百里的人畜只怕都要死绝。”
两人正自恨怒,听他这幸灾乐祸的话语,更如火上浇油。
白素贞蹙着眉头,冷冷道:“再过几天你就化为了一滩腴水,我们逃不逃得脱又何须劳你费心?”张开右掌,道:“许公子,得罪了。”在许宣丹田处轻轻一拍。
许宣“哇”的一声,顿时将乾坤元嚣壶吐了出来。她咬破指尖,默念法诀,照着当日葛长庚所为,用鲜血在衣柚上写了“阴阳元燕,乾坤一定”八字,撕下封住葫芦赛口。
玛瑙葫芦不住地摇动,林灵素断断续续地笑道:“臭丫头,你真以为这破葫芦能困住老子么?识相的就快快放我出来,寡人不但可助你们逃出生天,还能教你们修成称霸三界的神功秘籍……”声音搂于越来越小,细不可闻。
“血封印”极耗真元,白素贞本就伤重虚弱,这么一来更是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许宣将乾坤元蒸壶纳入怀中,抚着她盘坐在地,抵手于背,帮她运气调息,过了好一会她的呼吸才渐转悠长均匀,面色也稍复红润。
当是时,南边山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刚一响起,旋即断绝,似乎被什么人捂住了口鼻,隐隐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
两人一凛,循声掠去。越过那片低矮的丘峦,只见狂风呼啸,草浪起伏,十个老弱妇祜正相互搀扶着奔向北边的慎答。一个青衣女子跪坐在草丛里,抱着个婴儿哭得浑身颤抖,边上两个妇人捂着她的嘴,连拉带找地轻声劝解。
从众人惊慌的神色来看,想必都是侥幸存活的难民。
许宣心中一动,低声道:“白姐姐,这此村民必是出山投奔官府的,我们混在中闸,以来没那么显眼,二来这女婴也不至于饿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朝着青衣女子努了努嘴。
白素贞微一迟疑,四下环顾,从不远处的女尸身上挑了件干净的青布衣裳,披穿在身,又抓了此稀泥,轻轻地涂在额头、脸颊。
她极爱整洁,即便是涂抹污泥,也如搽胭脂、匀粉末般小心翼翼,看得许宣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赤辈既毕,抱着女婴踉踉跄跄地奔到人样里。众人顾着逃命,只道是附近敢来的难民,也不以为意。纠是几个大娘、大婶瞥见女婴粉嫩可爱,纷纷上前询问年纪,还有多嘴的,说更像父亲一此。
许宣一怔,才知道她们将自己二人当成了夫妻,见白素贞又羞又恼,更觉好笑,不由起了捉弄之意,于是故意叹气道:“可惜孩儿他娘奶木不够,娃儿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白素贞双颊绯红,眼角眉稽尽是娇嗔薄怒,看得他心中师然一跳,方才的悲郁很怒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大娘浑然不觉,瞄了青衣女子一眼,低声道:“这位小哥儿,婉娘的孩子刚被恶人害死,等她缓过神,我帮你家娃儿讨此奶木喝。”许宣就等他这句话,忙道:“那就多谢了。”
朝北奔了十几里,溪谷渐转宽阔。月光照着河木,肃光闪闪,两侧的丘陵草地也仿佛盖了一层白霜。回头望去,远处冀青色的样牛参差连绵,依然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两人舒了口气,上上山下宛如隔世,虽然还未脱险,但好歹快出峨眉山。道魔各派此刽应当还在“鬼见愁峡”里遍地地拨寻自己,但愿他们狗咬狗,互相恶斗,山上形势越乱,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便越大。
众村民都已累得气喘吁吁,零零落落地在河边坐下歇息。那大娘果不食言,从白素贞怀中抱过女婴,走到青衣女子身边低声耳语。
青衣女子双眼红肿,神色木然,接过女婴,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有禁不住浑身颤抖,放声恸哭起来。
四周林鸟惊飞,“呀呀”叫着漫天盘旋,众人大骇,生怕招来妖魔,又纷纷上前安慰。混乱间,忽听马蹄如潮,夹杂着叱喝挥鞭声,不过片刺,百余骑风尘卷舞,声势浩荡地从南边科坡疾驰而下。当先几十骑铁盔皮甲,手持长枪,正是驻守蜀境的禁平骑兵。
那此百姓瞧见是官兵,无不欢呼,仿佛悬崖边上抓住了救命稻草,潮木似的拥了上去。
众马长嘶踢蹄,险姓捶成一团,那姓官兵大怒,不断地挥鞭抽打难民,叫道“滚开!滚开!别挡了官爷地道!”几个老人闪避不及,顿时被打得满头鲜血,参叫着滚落山坡。
许宣又惊又怒,正想冲上前去,白素贞一把将他拉住,冷冷道:“是白莲寺的和尚。”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才发现把队骑兵中还有十几个和尚,正簇拥着那辆自己选出白莲寺时所搭乘的马车!
冤家路窄,想不到转了一困,竟又在这里狭路相逢。许宣趁众人不备,又将那乾坤元蒸壶吞如肚中。
几个难民不顾一切地跪倒在路中央,朝着官兵“咚咚”磕头,哭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峨眉山妖魔横行,几个村予全被烧光了,求求各位官爷,带我们出山吧,小的们情愿做牛做马来报答官爷的恩德!”
一个将官纵马奔出,骂道:“你奶奶的,大宋朝天下太平,哪儿来的妖魔?再敢妖言惑众,啸聚作乱,老子拿你下狱!都给我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滚回去!”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打得那几个人参叫不迭。
众僧视若无睹,一个身居士服、头裁方巾的儒雅男子策马到了车前,合十道:“刘员外,朝北再出五里就是山门了,有赵将苹护驾,必当平安无事。寺中大火未熄,恐有奸人作乱,茅某人就不远送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多谢居士这几天来的细心关照,刘某感激不尽。来日烧香还愿时,再行谢过。”
许宣听了更是义愤填膺,那姓茅的想必就是白莲寺样僧口中的大师兄了。林灵素说得没错,这姓贼秃也罢,官兵也好,眼里只有权贵巨富,老百姓在他们看来贱如草芥。那姓赵的狗官宁肯千里迢迢从成都府赶来给刘员外接驾,也不愿顺道护送惨遭横祸的难民。
众僧一齐向马车稽首行礼,而后纷纷掉转马头,随着茅子元朝山上疾驰。赵将官则骂骂喇喇地挥鞭劈打,指挥将士驱散众人,继续朝山外冲去。
如果以许宣平时的脾气,他自当挺身而出,好好收拾一顿那姓赵的将官,但此时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生死难杵,说不定还会搭上乾坤元嘉壶,带来更大的浩劫,只有强忍愤怒。他转念又想,这姓官兵飞扬跋扈,道门中人见了多半也不敢为难,作为“保镖”纠是再好不过。而魔门之所以谜杀无辜,不过是给道佛各派施压,逼迫他们交出林灵素。众村名既已逃出峨眉,当无大碍,那女婴又有失去孩子的母亲照杵,也算是得其所哉。
当下抓起白灵素的手,低声道:“白姐姐,刘员外体恤辛劳,专程给我们送马夫来了。正所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聪明不如要命?”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沿着溪答御风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