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太道,“这幅缠枝莲花的就好,还对莲姐儿的名字,吉利。”
赵长卿便明白了,将下头的一个小箱子推到夏太太跟前,打开来,里头都是银首饰和小银锞子,赵长卿道,“咱家可有谁呢,上头是公公婆婆,下头是弟弟妹妹。婆婆也不要推辞,这是我跟相公商量过的。咱们在边城三年,乍一回家,少不了要在外各处走动。相公明年要秋举,前程就在眼前了,若因此许小事叫人小瞧了咱们,咱们纵使不以为意,叫老太太知道了难免伤感。就是家里爷们儿,都是做大事的,不必因琐事叫他们操心。婆婆待我女孩儿一般,您也知道我的性子,将来相公有了锦绣前程,什么好日子没有呢?就是咱家,如今也是正经的举人之家,无非是刚回来,事事纷杂,婆婆暂且顾不到这些小事,我方替婆婆想着了。您要是多想,就是我的不是了。”
夏太太真心觉着,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给儿子娶了个好媳妇。夏太太感怀道,“你们的孝心,我怎能不知呢?只是也用不了这么多,我手里也存了几个,要是不够,我厚着脸皮也会跟你们开口的。”
赵长卿柔声道,“婆婆存的,是给二弟的聘礼、妹妹的嫁妆。这些也就看着体面些,其实没有多少,婆婆留着赏人。我也是临来蜀中前才想起来叫丫环拿去给银匠打的,先时忙乱的一团,我一时给忘了,还是永福给我提了醒,我才想起来。我那里也留了一些,想着给相公出门时用,咱们家的爷们儿,出门必是体体面面的。妹妹刚回来,先时认识的小姐妹们也得走动。这些日子,相公车船上都在背书,用功的很,些许小事,不让他分心。”
夏太太感慨,“文哥儿将来没出息,都对不住你。”
赵长卿笑,“相公有志向,咱们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我就知足。我心里盼相公好,只是有些话也只能跟婆婆说,相公本就是长子,肩上担子重些。前程的事,我见相公用功,反是存在心里不敢多说,不然倒叫相公存了心事。”
赵长卿本就是自己的长媳,又这般懂事,婆媳两个关系没有不融洽的,两人说着话,不由便说深了,“这话我只与你说,你心里有个数。咱家人不算多,你二叔是分出去自己过的,就在咱们后头,三进的院子,你二婶有些掐尖儿要强,却也不是不讲理,她说什么,爱听的听几句,不爱听的当没听到就是。再有就是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哄着些,嘴甜些,你是孙子媳妇,无碍的。你小姑妈嫁的成都府,那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只是现在离得远,一时见不着,待你见着就知道了。再有便是你大姑妈了,命苦,膝下没个小子,脾气也古怪,最爱银白之物。她是咱家的大姑太太,奉承着就是。”
赵长卿皆一一应了。
婆媳两个说了许多话,到了时间差不多,夏太太就带着赵长卿去了夏老太太屋里。夏老太太笑,“今天你们都歇一日,孙媳妇头一遭回来,明儿去神仙宫里卜个好日子,咱们摆几桌酒,请一请族里人,也得认一认族里的亲戚。明天早上给家里祖宗上了香,去族长那里,在族谱上添上孙媳妇的名字。”这都是现成要干的事,夏太太皆应了,道,“又劳母亲为我们操心。”
夏老太太叹,“说这个做什么,你跟着老大去西北吃了几年沙子,也是咱们夏家有功之臣。”
夏太太谦道,“都是媳妇该过的。”
夏老太太问,“大忠和他媳妇呢,当初他们跟着一道去的西北,怎么没见他们?”夏家也算小富之家。长房破了产,也没叫他们光着身子去西北,安排了忠心仆从路上服侍。
夏太太叹道,“一路千里之遥,路上老爷还病了几回,大忠跟他媳妇水土不服,在路上病故了。”夏家是带了些银子在身上的,之所以后来颇为困宭,就是因南人不服西北水土,一家子轮流生病,夏文虽通医术,买药也花了不少银子。
夏老太太亦跟着一叹,说起忠仆的好处来。
一时丫环捧上茶,赵长卿连忙起身,先双手捧了一盏奉予夏老太太,夏老太太笑,“你是新媳妇,咱们虽是书香大族,也没那些刻薄规矩,只管坐下吃茶。”
赵长卿笑,“时常听婆婆、相公说起老太太的慈爱,我奉一盏茶,也是应该的。”
夏老太太笑,“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说话行事,倒叫我想起你婆婆当年了。”
夏姑妈笑,“我看侄媳妇比大嫂当年还能。”
赵长卿笑,“姑妈偏爱我们做晚辈的,实在抬举我了。”
夏姑妈笑,“一看就是念过书的人,说话文气,也会说话。”
夏老太太道,“什么书不书的,女人家,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罢了。如今那个姓王的老夫子,天天教着一群女孩子念书,越发不成体统,这世道,竟不如前朝时清净了。”
“谁说不是呢。”夏姑妈笑问,“侄媳妇,你说是不是?”
赵长卿倒是听过不少妇人怀念前朝女人出门蒙头盖脸的贞烈年代,只是,说这话的人是夏老太太与夏姑妈,赵长卿便觉着好笑了。夏姑妈三嫁的人,还敢说前朝,这种妇人若是搁前朝,早沉井了!赵长卿微微笑道,“我可活了几岁,也没什么见识,哪里知道是还是不是。老太太怎么教我,我怎么跟着学就对了。”
夏姑妈啧啧笑,“瞧瞧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
夏太太道,“姑太太别打趣我这媳妇了,她是个实在人。”
夏姑妈笑,“要不说我这侄媳妇能做六品恭人,就是伶俐。”
赵长卿便不说话了。
赵长卿不说话,夏老太太便开始讲古,“咱们夏家,那自大凤朝时就是有名望的人家,大凤朝时,咱家出了两侯一公,显赫的就不必提了。整个大凤朝说起来,谁不知道青城夏家!就是在前朝,那啥宰相、尚书的,也有好几个!后来前朝乱了,今朝太|祖皇帝打天下,还往咱家借过粮!如今族中还有太|祖皇帝赐的匾!”
哪怕赵长卿自认没什么政治智慧的人,听夏老太太这话,心下觉着如今夏家没什么显赫人物真不稀奇,家族教育完全是二百五,见了皇上先说你家祖宗往俺家借过粮,就是示恩也没这种示法,难道皇帝会感激你借给过他祖宗粮食!
赵长卿只管含笑听了,她其实心里明白,无非是看她身上有个六品恭人的诰命,怕她拿大罢了。凭赵长卿如今的道行,她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夏老太太说,她只管听,夏姑妈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她也只管听。到了晚饭时,给老太太布一筷子菜便可以坐下用饭了。反正她是新媳妇,腼腆些也正常。
至于赵莲满口赞她首饰好看,赵长卿微微一笑,羞道,“多谢妹妹夸奖。”然后就装傻。
用过饭后,大家坐着吃茶,赵莲又赞赵长卿身上的玉佩好,赵长卿仍是微微一笑,羞道,“多谢妹妹夸奖。”继续装傻,倒把赵莲憋出一肚子内伤来。
夏玉直憋笑,赵长卿依旧正儿八经的坐着吃茶,陪着夏老太太说些闲话,一时夏老太太累了,大家便散了。
夏文很有些担心妻子,到了屋里问她,“饭吃的可还合口?”
赵长卿闻他身上有酒气,知是吃了酒,先要了醒酒汤来给夏文吃了,笑道,“我看你平日里晚上吃的素,老太太屋里的菜,个个放辣子,好辣。”
夏文看赵长卿嘴巴都辣的红红的,递了盏蜜水给她,笑道,“明儿我跟厨下说一声,叫他们每餐做几个不辣的。蜀中地气潮湿,以前没辣子时吃的是茱萸,那个又麻又辣,自从咱们这里种起辣子来,便多是吃辣子了。祖母尤其嗜辣,我因习医,傍晚多是吃的素。”
夏文问,“余者没别的事吧?”
赵长卿笑眯眯地,“没事,就是听老太太说了些咱们家族以前旧事,莲妹妹总是夸我首饰好看,倒夸得我不好意思。”
夏文紧张的问,“你没给她吧?”
赵长卿笑,“看你说的,表妹这样和气,我给了她一对玉牌玩儿。”
夏文连连叹气,“怪我没提前跟你说。你是头一遭见阿莲,不知她的脾气。那丫头素来就是不开眼,阿玉小她三岁,自小就要让着她,什么好东西就要先让她挑。时常干丢脸的事,你不要理她。”
赵长卿嗔道,“看你这小气的表哥,我看表妹并不是那样人,她年纪小,我又是刚来的,觉着新鲜罢了。”
夏文接着就给赵长卿举例,说了不少赵莲小时候的讨厌事,夏文道,“也不知跟谁学的,天生财迷。刚懂事就各处溜达,有她看上的东西,非要到手不可。祖母怜她是个没爹的,姑妈也命苦,只有她这一个,便也惯着她。有一回阿玉过生辰,舅舅家送了她一幅金头面,其实就是小孩子家的小花钗、小步摇之类,阿莲见了死活就要,阿玉不给她,她就哭天哭地,祖母还骂了阿玉一顿,说阿玉小气。姑妈也哭天抹泪的,最后还是母亲照着给她打了一套才罢。这种事就多了,以前还总是翻我的屋子,王老先生赏我套文房四宝,我珍惜的很,平日里用都舍不得用,她大字不识一个,我不过出去会友,她便拿走了。把我气得了不得。”
赵长卿点点头,“该气。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比她大个七八岁,就这样被人从屋里拿走心爱的东西,你屋里看屋子的小子丫环是干什么的。亏你还有脸说。”
听妻子这般说,夏文便又不觉丢脸了,道,“后来我又要回来了。”
赵长卿觉着稀罕,“你竟还能要回来?”自来出嫁女在娘家便有独特的地位,何况夏姑妈这种亲娘尚在的。有夏老太太瞧着,亲孙女也得让着外孙女。夏文这做孙子的,自然也要让着。
说到少时趣事,夏文也觉好笑,道,“我那会儿年纪也小,她不给,气得我打了她两下子,她就给了。”
赵长卿忍俊不禁,“你这事干的,寄住在家里的表妹,说是她不对,你打她,你也占不到便宜。”
夏文道,“可不是么。姑妈找父亲说理,父亲打了我一顿,还跪了一夜祠堂。那会儿我早就忍她很久了,姑妈一道住着,原是亲戚,要和和美|美的才好。可姑妈总想事事压母亲和二婶子一头,二婶子那般掐尖儿好强的人都拿她没辙。其实有祖母看着,父亲二叔是亲兄长,谁会刻薄姑妈呢?阿莲的年纪,比阿玉还大,总是欺负阿玉,母亲也常生气。那时我想着,拼着一顿打也得给她好看,后来果然老实了,再不敢到我屋里乱晃。”
赵长卿眯着眼睛看他,“这些事,你早不与我说。”
夏文笑的心虚,“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嘛。”
赵长卿似笑非笑地,“说吧,害我损失了一对玉牌,你要怎么赔?”
夏文颇会*,“小生一无所有,唯以身相许罢了。”赵长卿“扑哧”笑了,夏文搂她在怀里,问,“真给阿莲敲去了玉牌?”先前都只顾着急,如今细想,他家媳妇可不是那笨的。阿莲没见过世面,一门心思老财迷,跟他媳妇没的比。他不信,他媳妇能给阿莲糊弄了去。他自问不是小气的人,可今天他媳妇头一遭来老家,不能叫人当了冤大头。
“赞我的人多了,难道个个赞我,我都要把身上的东西给了人?”赵长卿嗔道,“倒是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还有脸问我好不好?”
这回,夏文没有半分隐瞒,将家里的人与赵长卿说了一遍。
两人说了半日话,丫环进来服侍洗漱。
赵长卿问,“怎么这半日才打来热水?”
永福道,“姑太太那边要沐浴,热水先供了那边,奴婢看丹儿也去打水,就让她先了,故此耽搁了些时候。”
赵长卿不解,“不是两处厨房吗?”老太太院里一个,这院子一个,都是各用各的。
永福便不说话了。赵长卿道,“你去问问平安、平贵,五叔那边人多,可预备妥当了?不要说梳洗的水,男人们吃了酒,醒酒汤预备了没有?屋里茶水可有?”平贵是夏武的小厮,因人手紧,如今借来照顾赵五叔一行人。
夏文觉着不妥,道,“我去瞧瞧吧。”
赵长卿拦了道,“外头冷,你难道就没吃酒,老实在屋里呆着,别着了风。”
夏文笑,“多披件厚衣裳就是,咱们这里暖和,哪里就着了风呢。”
赵长卿便取的斗篷服侍夏文穿了,道,“你亲去瞧瞧也好,赵五叔说是走镖的,也是同族长辈,这一路上,多亏了他尽心。让永福跟你过去,她是个稳妥人,有什么要安排的,你看一下,让永福去安排。”
夏文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午安~~~~~~~~~~~~
第192章
日子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过,人跟人到哪儿都差不多。
什么西北人,蜀人,还不都是人。
是人,心思便是差不离的。
夏文看望过赵五叔等人回房时,赵长卿已经洗漱好坐在灯下看书。夏文道,“别在晚上看书,费眼睛。”
赵长卿笑望着他打趣,“我还以为你得在五叔房里歇呢。”
夏文过去,取走赵长卿手里的书,赵长卿唤了丫环进来服侍夏文梳洗。待两人在床间休息,夏文揽着赵长卿的腰道,“第一天回来,也乱糟糟的,你别恼。”
赵长卿倒是没恼怒的意思,若因这么点小事就气个好歹,以后有的是生气的日子。赵长卿道,“这有什么可恼的。说是各院有各院的厨房,姑妈一时急了,要水要的急,在咱们厨房里用些水,不过小事罢了,哪里有为这个恼的,你也太小看我了。”
“只是如今我也看出来了,咱们刚一回来,且我又带了这许多人,不要说人手紧张,就是这厨房也紧张。今天是头一天,还能说是刚回来家里忙乱。若明儿再这样,脸往哪儿搁?”赵长卿道,“这事也好解决,明天我去跟祖母和母亲说,厨房紧张,咱们这屋单立个厨房吧。也不用别的,空屋子空出两间来,余下的现置办就是了。省得为些小事伤情分,你说是不是?”
夏文思量片刻,道,“这也有理,何况你又吃不惯蜀中的东西。没吃过辣的人总是吃辣也不好。你别开这个口,明天我去跟母亲和祖母说。”
赵长卿笑,“好。”
“长卿。”
“嗯?”
“你会不会觉着咱家没你想像的那样好?”
赵长卿叹口气,“这年头,都是聚族而居的,谁家都有这些事,这也不算什么。这头一天来,长辈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只是我天生的脾气,还不算不讲理。跟我讲理就行了,原也不必理会许多。咱们是咱们的日子,你也别往这些琐事上分心。只要咱们把日子过好了,谁能不对着咱们笑呢。就是那些别有小心思的,也不过如此。”
夏文道,“你要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跟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
“不跟你说跟谁说。”赵长卿笑,“等见完了亲戚族人,你带我到县城好生看看。以前你结交的朋友、同窗、师长,该走动的也要走动起来。这才是你以后的根本。内宅有什么趣,无非是三个瓜两个枣,你跟我一条心,谁也不能给我气受。”
小夫妻两个说了许多事,至夜深方相拥睡去。
夏家是书香之家,年头也久远些,规矩自然琐碎些。第二日早上拜了家里的牌位,祭了灶,祭了神,才是正式见了长辈的时间。赵长卿奉上针线,夏老太太给了一双赤金镯子,夏二太太给的是一对金蝶簪,夏姑妈则是一对韭菜叶银镯子。接下来,夏敬赵莲给赵长卿见礼,赵长卿按昨日准备的东西送了他们。
趁大家正在一处时,夏文就说了另收拾厨房的事,他道,“昨晚我去赵五叔屋里去说话,刚吃完了酒,茶壶里连热水都没有。找到平安平贵一问,厨下只顾着烧饭,热水自然要先仅着长辈用。我去厨房看了,的确是紧张了些。以后我念书,夜里少不得要个汤的菜的,我想着,后罩房那一排屋子也宽敞,收拾出两间来,我们单立厨房。有空屋子就行,一应东西我们自己置办。”
夏文这话一出,大家先看夏文,又看赵长卿。心说,这小媳妇真有本事啊,来婆家第二天就要单立厨房吃喝。
夏老太太咳一声,先道,“平安平贵是怎么服侍的,叫亲家连水都没的喝。”
夏文笑,“看祖母说的,他们都是新来的,厨下热水供不上,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倒是急的他们想去厨下自己烧,只是那到底不是他们的差使,厨下也不能叫他们自己烧,是不是?厨下事情多了,纵使每人多八只手也不够忙的,说来也怪不得他们。”在外头这几年,夏文不是没有历练,一句话就把夏老太太的话截住了。
夏老太太道,“我年岁大了,跟你母亲商量去吧。”
夏文笑,“老太太疼我,我母亲更没有不疼我的,既这样,就劳烦老太太身边的刘嬷嬷瞧着给我们腾出屋子来,下午我着人去找泥瓦匠,盘几个灶眼。”
夏姑妈尖尖的声音笑道,“唉哟,文哥儿以前看不出来,真是个疼媳妇的。”
夏文笑,“媳妇娶回家,可不就是疼的吗?有本事的男人,都疼媳妇。”
夏二太太见大姑子吃瘪,心下异常满足,笑对赵长卿道,“侄媳妇就是有福气。”
赵长卿羞羞一笑,半点不谦虚,“二婶的话,我就笑纳了。这才开始罢了,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夏姑妈皮笑肉不笑,“早听说西北的闺女大方,今天一见,可不就是这样。尤其说话上头,我说侄媳妇,咱可不能这样实在,你二婶子是自己人。你要去外头还这样,倒要叫人家笑话了。”
赵长卿笑,“姑妈就是了解我们西北人,我们西北人不但举止大方,心眼子也是直的。我去外头谁会笑话我呢,谁笑话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儿说,也叫我看看是如何笑话的我。我这辈子,还从没被人笑话过,要真有人笑话我,我倒能开一开眼界。”
赵莲自幼娇宠,平日里都压夏玉一头,此时已按捺不住,指着赵长卿的鼻子道,“表嫂这样跟我娘说话,就叫人笑话!”
赵长卿眉毛都没动一根,道,“赵表妹,从辈份来说,我是你表嫂。从远近来说,你是姑表家的姑娘。我以前去见尚夫书人、将军夫人,也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一句重话。老太太,您是最公正的,您给我个说法!”
夏老太太皱眉道,“好了,一大早闹闹腾腾的,我都累了。散了吧。”
赵长卿道,“听说我的名字还没往贵族谱上添呢,我看这也不必了。正好我娘家兄弟在,箱笼都是齐整的,我这就回边城吧。”起身就往外走。
夏文连忙去拦赵长卿,夏太太也着了慌,夏二太太拽着她一只胳膊,跟着说,“侄媳妇,这是怎么说的,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你别与她计较!”
夏老太太当即立断,一个巴掌糊在赵莲脸上,骂道,“不懂事的小蹄子,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还不去给你表嫂赔礼!”
夏太太道,“媳妇啊,你素来有心胸的,别为莲丫头这不懂事的动怒。她年纪小,就是这莽撞的脾气,还时不时的冲撞老太太呢。她不好,你做嫂子的教导她就是,这么多长辈都是疼你的,来,咱们这坐着说说话儿。”
赵长卿便又坐了回去,冷眼看着赵莲。赵莲却是自打到了夏家就没受过这气,哇一声大哭就跑出去了,赵长卿唇角一绽就笑了,道,“昨天听老太太说起青城夏家历经三朝的,公侯宰相的不知出了多少。如今看着表妹,就是我这出身武勋之家的,也没见过这般天真活泼的孩子。”其实赵家的小武勋传到赵长卿他那短命的爷爷时是最后一代了,赵长卿他爹都没享到这祖宗的荣光。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技巧,赵长卿也是不缺的。尤其是搁到夏老太太这种人面前,你不往自己脸上贴二两金子上去,她便当你是要饭的。
夏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孙媳妇,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委屈的。”
赵长卿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您是咱们夏家的老太太,赵姑娘毕竟不姓夏,不知道夏家的规矩也是有的。”
夏姑妈道,“阿莲年纪小,说话直,侄媳妇你何必这样得理不饶人呢,是不是?”
夏文听不下去,道,“姑妈,我媳妇不过奉承您两句玩笑话,自问无失礼之处,表妹就跳出来指责她,如今在姑妈的嘴里,更成了我媳妇得理不饶人,恕我不能明白姑妈的意思。”
夏姑妈自抽了一记耳光,张嘴便嚎,“我抽你这张嘴,这样的不会说话,没的得罪人。”
赵长卿立刻自椅中站起来,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夏二太太离得近,又要去拦,不知被赵长卿怎样一拂,夏二太太衣角都没摸着一片,赵长卿已出了门去。
夏文气得了不得,对夏姑妈道,“我媳妇这才头一天回来,姑妈便这样欺负人,看来真是亲近不得了!”忙追了赵长卿去。
赵长卿出门就吩咐身边的永福红儿,“把阿宁阿白叫过来!”
夏文追上赵长卿,握着妻子的手,一直拉她回了房,叫小丫环端了茶水来,道,“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我定不叫你受委屈。”
赵长宁苏白已经闻信过来了,新媳妇认亲行礼之类的事,是夏家的事,他们不好掺和,正商量着出去逛逛,一听此事,赵长宁先臭了脸,握着拳头问夏文,“你给我句准话,你们家是打算怎么着?千里迢迢的哄了我姐跟你回来,你就这样叫她受委屈!”夏文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赵长宁已经打算砸他个满脸花。
苏白从来不是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的性子,道,“就算回边城,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夏家先得把这事给我们个交待!”
夏文得先跟两位内弟说好话,道,“阿宁阿白,你们先到里间陪你们姐姐坐会儿,宽解宽解她,我去给她讨回公道。”
夏家两房都过来了,夏二叔道,“这侄媳妇刚来,也怪不得两位小舅兄生气,我也气,家里把孩子惯坏了,叫她冲撞了侄媳妇。”
赵长宁根本不领情,道,“我听说你们夏家都是念书的人,表姑娘是被惯坏了,你家姑太太还这样闹不闹的自抽耳光,我也是秀才,倒是头一遭见这西洋景。她不是抽自己,她是知道我姐姐远嫁到你们青城县,娘家人都离得远,这才欺负她!这幸而我还在,这要是我回了边城,更不知我姐姐受多少委屈!”
苏白接着道,“这些话也不必在这儿说,我已叫赵五叔去你们族长家要个说法。既养之,则教之,表姑娘养在你们夏家,她既不知礼,就不要叫她出来见人!以往在边城,只知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好的,武兄弟也同我们合得来,我家才应允亲事。图什么,就是图夏姐夫的人品。这来了青城,又听说青城夏家的名声,原以为是知礼为善的人家,不想倒这样会刻薄媳妇。叫你们族长过来,评一评这个理!”
赵长宁继续道,“只不知你们族长公不公道,永寿,拿着姐姐的帖子把县太爷也叫过来!连皇帝老爷圣旨里都说我姐姐卫国有功,贤淑德惠,你们在我面前就这样藐视欺负她,你们也欺人太甚了!以为我们赵家没人吗!”
夏老爷夏二叔轮番的跟赵长宁苏白说好话,便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夏二叔道,“阿文,你也劝一劝两位小舅兄。”
夏文沉了脸道,“阿宁阿白说的原是没错,在边城时,日子虽辛苦,一家子倒和美,我与媳妇结发大半年,脸都没红过一回。她是什么样的人,二叔二婶不知道,父亲母亲是知道的。何曾有半点对不住咱家的。如今刚回老家,就生出这许多的不是。我知道姑妈的心思,无非是看媳妇身上有诰命,便要拿捏她。这些内宅的事,本不该爷们儿管。如今我也是成亲的人了,难道看着媳妇受气?姑妈辈份虽高,可对错总有个分明。媳妇在边城,有产业有娘家有亲戚有故旧,舍了这些跟我千里迢迢的回来,我若是连这点小事也护不住她,就枉为男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今日不把族长请来说个分明,别人只当表妹头一天见表嫂便呜哇跑出去,姑妈又这样自抽耳光,若不在族人面前说个对错,媳妇以后还不知被人怎么讲。父亲二叔也是眼见的,劝阿宁阿白莫恼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劝我忍气吞声,我忍不了这气,也不能忍!我不能叫媳妇背这现成的黑锅!夏武,你去族里看看,若赵五叔有不清楚的,你在旁跟着描补描补,务必请族中管事的过来。”夏文非但没劝赵长宁苏白,他还把夏武差出去了。
夏二叔要拦,夏武一猫腰跑了。
“夏姐夫这话还算明理。”苏白稍微歇了口气,道,“贵府姑太太的品格,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你们也不必急着劝我们,贵府姑太太都能自抽耳光,听说你家老太太年岁也大了,还是去瞧着老太太些,一时有个好歹,就都成了现成的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了!”
赵长宁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年纪小些,以往只听过,倒未见过,这回真是长了见识。还是你们这书香人家,就是手段多。像我姐姐这样老实的,叫她这样干她都干不来,嫌恶心!”
夏太太夏二太太在里屋劝赵长卿,无非就是说些车辘轳话。夏二太太叹道,“胳膊折在袖子里,姑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念过书的人,且有涵养,这事是姑太太和表姑娘不对,可闹大了,别人还是得说你新媳妇的不是。侄媳妇,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二婶子我的真心话。我也是过来人了,姑太太好强,你问问你婆婆,我们妯娌两个,哪个不让着她。她就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只当没看到就罢了。”
夏太太叹口气,“这日子,倒不如我们在边城痛快。”
夏二太太道,“大嫂,我这正劝侄媳妇呢,你怎么倒说这样的话。”竟来拆她的台。
“这也是实心话。”夏太太道,“我这几年在边城也看开了,以往在家里,丫环婆子的也都有,却是天天生事,不得太平。到边城生计艰难些,我也去外头揽了活干,我浆洗衣裳,玉姐儿做些手工,武儿跟他爹替人家书铺子里抄书,阿文去外头采药。纵无山珍海味,一家子粗茶淡饭的,边城人率直,都很好相处。后来阿文做了大夫,娶了媳妇,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格外有滋味儿。”
“他婶子,咱们妯娌这么些年,以往也没有呛呛过,可有些话,有些事,还是咱们自己知道滋味儿。给老夏家生儿育女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眼瞅着儿女都大了,我也累了。”夏太太疲惫的叹口气,道,“今天叫媳妇忍了,明天后天,哪里还有个头?咱们是做嫂子的,没法子,姑太太是贵客,受她的拿捏还罢了。我这媳妇是她的侄媳妇,她拿捏了我不算,还要拿捏我媳妇不成?将来敬哥儿难道不成亲了,咱们这样过了大半辈子,还叫媳妇忍。媳妇忍完了,孙媳妇接着忍,究竟有什么趣儿。”夏太太不是愚人,自己儿媳妇不是个立不起来的,她太明白大姑子的脾性,那是最司得寸进尺的。这个时候,她不能叫儿媳妇忍。
妯娌两个原来在一处时没少有个摩擦之类,如今这几年未见,夏太太这一番话倒把夏二太太的眼圈儿说红了,拭泪道,“这几年嫂子不在家,我心里憋了多少事还没跟嫂子念叨过呢。”就夏姑妈的脾气,现在就敢挑剔赵长卿,两个嫂子更是从来不放在眼里。
诸人正说着话,族长家一堆人就来了。族长与夏老爷兄弟同辈,只是年纪大了些,一把花白胡子,人生的也富态。把夏家惊了一跳的是,族长老太太也来了。这也不稀奇,族长并未出仕,自己有个举人的功名,族长太太是没诰命的。赵长卿是六品安人,族长老太太因次子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得封四品淑人的诰命,两人都是诰命,比较好说话。
夏太太夏二太太都出去相迎,将族长老太太往正屋让,族长老太太道,“新媳妇在哪儿,我去瞧瞧新媳妇。昨儿听说你们回来,文哥儿娶了媳妇,我正高兴。怎么这才头一天,你们就慢怠了媳妇?”往赵长卿屋里来了。摆摆手,不叫儿子们跟,道,“你们男人去别处,别怠慢了亲家。叫我们娘们儿清清静静的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