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湿两鬓,心底颤痛非凡,眼皮慢动,缓缓转醒,抬睫去看,身周无数人,却独不见那一双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晓将至。

所候数人见她睁眼,俱露惊容,“陛下”之声响彻一室,又有人来替她擦身,赵烁忙上前来,刚要开口便为她止。

她启唇,喉间腥甜一片,艰难道:“传平王觐见。”

嘉宁殿里晨光映地,一室昏亮,并未燃烛。

他立在榻边,伸手从榻顶黑色承尘上揭下来那张纸,攥于掌中,半晌才一低头,看了一眼。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弯唇,笑却极涩,一把将纸攥碎,转身走去窗前,伸手摸过雕花窗棱,而后轻轻推开。

外面晨风清爽,扑面掠心。

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将拳握得更紧,却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笑,她地怒,她的嗔…

他缓缓松开拳,眼底微红,正要回身时,殿外忽起急叩之声:“平王殿下,皇上传见!”

心底闻声遽然一震。

他大步过去,拉开殿门,冷面看向来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传见,当是已然产子…

如此一想,先前滞塞之情一时俱消。

那宫人却默然不语,小步在后跟着,待转了几个弯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顿,心口一僵,顾不得与人再言,步履如飞,一路疾速往西宫偏殿行去。盆而出,盆中血水摇摇在荡,刹然刺痛了他双眸。

他猛地一撩袍,几步便入得殿中,越过众人,直直走到床边才停,也不顾身后众人,飞快弯身撑臂,低眼去看她,哑声道:“你…”

她悠悠抬眼,唇角吃力一牵,手指微抬。

他寒眸愈僵。看清这一榻血色,伸掌过去时竟在微微发抖,握住她地手便不再放,眸子里冰痕层层,独无暖意。

这一世纵马沙场。掌沾鲜血无数滴。纵是碎尸断肠亦不俱…可此时此刻看见她地血,只觉浑身浸冰。生意全无。

她勾住他地手指,看着他。唇色已然泛白,启扬数次终是缓缓出声:“…若是我死,这天下…你拿走。”

瞳中水光盈盈,端端映出他地俊脸。

…就只此时此刻才知,当日他知自己生无可望。为何布策瞒她…若换了是她,定会做出一样的事情来。

他狠狠一收掌,将她紧攥于内,眼角红丝骤现,开口时声音颤哑:“休说这种混话!”

她身下一阵紧缩,浑身痛得一搐,咬唇不语,只觉他大掌在抖,隔了好半晌痛潮才过。睁眼便见他面色缟白。不由费力拽了下他地指。

他仍然僵着,久久才会意。又将身子弯下些。

她额上汗粒直冒,抿了下唇,轻喘了一口气,才又慢慢道:“…有一事,我一直骗了你。”

这般语气,竟当真像是在交嘱后事。

他满眼血色拢雾,咬牙转身,厉声对殿中众人道:“今日如若皇上龙体不保,尔等人头定然随落!”

她蹙眉,拼力拽住他的指,拉他回身,“你听我说…”见他戾气满身,眸子里水火交杂,不由泪涌,声音更轻:“你贺家血脉…并未全断。”

他耳边只闻她声,却顾不及解她之意,眼中全是她此时此刻痛楚面容,就见她时隔未久便咬唇弓身,似是无力而用,床尾稳婆脸色亦忧,口中劝力不停,却终是毫无办法。

时近整整两日,她无时无刻不在忍痛流血,纵是一殿雍华、满榻香璋,亦解不祛这一场苦。

他看着她,浑身已然硬成崖石----

一生骄悍无人敌,论世间狠辣之事无所不为,然戾迫天下无数人,却独护不了她一人…

猛然一捏拳,指骨沉响。

她地身子这般瘦,当初有孕在身,见他寝疾在卧,心中该有多痛多苦…知他瞒她诸计,放任一国生乱,心中该有多恨多怨…策反军中将校,统二军南下平乱,这一路上又该有多难多疲…

他低头,眼底横生水光,就见她下巴微仰,嘴唇颤颤合合,明明痛至钻心,却始终不出一声。

…这份倔强,多少年都不曾变过。

他胸腔似被纵扯而裂,不由一喘气,重新弯下身,大手抚上她脸侧,一掌凉薄细汗之下觉出她在轻抖,薄唇复开,用只他二人才能听见地声音道-

“邺齐地多山河绣景,我还未及带你去看。”

她耳廓轻震,心悸一刹,身子极痛而缩,似被人生生撕裂成两半一般,浑身气力在一瞬间尽数泄出。

“出来了,出来了…”床尾稳婆年迈之声颤颤巍巍,在这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顾那一头众人反应,只撑臂在她身侧,定定望着她。

她眼皮重重合下,手指亦垂,头歪偏在锦枕上,再也不动。

他一下僵然不能呼吸,半晌作不得丝毫反应,只听见身后众人唤他,却挪不开目光,待看见她长睫微颤、胸口轻伏时,人才霎时软了下来。

----死生血历无数回,哪怕是在知道自己重疾将死时,都未有如此刻这般心生惧意过!

他仍然紧握她的手不松,直待有宫人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身换衣,才发觉自己手指已然僵到麻木。

于是慢慢放开她,一直紧皱地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眼角血丝亦消下去些。

他回身,才负手于后,便觉这殿中气氛诡异得紧,抬眼看了一圈,寒声道:“怎么?”

稳婆怀中抱着的明黄绸包布金边灼亮,看他一脸冷色,不由发怯,颤声道:“…是个小皇子。”

他挑眉,上前两步,“有何不妥?”

赵烁额上皱纹亦陷。低声道:“小皇子自方才生下来便一直未哭一声,实是奇怪…”

他眉头一横,“未哭又如何,身子可有何恙?”

赵烁抬眼,又迅速低了头。慢慢一摇。不再开口,身旁宫人凡是先前见了包布中孩子地。此时都是低头不语。

他心中一凛,愈发觉得众人怪异。不由走过去,冷眼一望那稳婆,稳婆见了,慌忙侧身,让他看怀中孩子。

小小的婴孩被包得紧紧地。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皮肤仍有些发皱,果然不哭不闹,小手搁在嘴边,静静地躺在稳婆臂弯中。

他眯了眸子,心头忽然淌过一湾静水,满心是说不出的滋味,正欲开口再问,却见那小婴孩慢慢睁了眼睛。

一双眼睁开一瞬。水汪汪一晃。便又合了起来。

可就只那一瞬,他亦看得清清楚楚----

左瞳深褐。右瞳蓝黑。

他不禁怔然,浑身上下在一刹那间似被锁骨定住,想动却动不了,心底滚滚沸血向上急涌,至喉头方止。

虽知她怀的定是他地孩子,可此时此刻见了这情景,却实捺不住喷薄而出的诸多情潮。良久,他眸子一润,薄唇轻扯,慢慢抬手伸过去,从稳婆那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在臂弯中。

…竟未料到这孩子会是双瞳异色。

才知满殿众人为何会是这种表情----任是谁见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他同她地孩子!

一旁高案上宫灯烛苗陡然闪了一下。

明黄绸包布跟着一亮,里面婴孩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有一只小手伸出来,软软一抓,恰抓上他玄袍襟口龙扣。

他心底蓦然大动,眸子愈发温润起来,任那小手抓在胸前,僵然站着不动,生怕扰了孩子分毫。

殿外天际在这一刻煌然大亮,红日破雾而出,驱散苍穹黯色,浅金光芒穿透层层云宵,直直洒入皇城中来。内殿中被窗外斜映而来地淡阳镀了层金边,满室光晕柔和,甚为醉人。

粥香扑鼻。

她眼皮动了动,秀眉略扬,醒了过来,甫一睁眼,便见床头俊挺男子,玄锦凉袖一铺在侧,深眸正望她。

他大掌伸来轻抚她的脸,将她额前碎发拨至一侧,低低一笑,“总算醒了。”

她动了一下,身子仍是极痛,不禁蹙眉一吸气,开口时声音也哑了去,“我睡了多久?”

“唔…”他眉头动动,薄唇一弯,“孩子都会走路了。”

她被他逗得一乐,抿唇笑了笑,接着眼眶便湿了一片,伸手去握他地手掌,“那孩子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眸中一汪深潭,“你睡了一日一夜还多,赵烁还道你要三日不醒。”

她忆起生子时的痛楚,心口一颤,不由晃眸,急着问他道:“孩子呢?”一昏而睡,竟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他轻笑,下巴朝床里一扬,她慌忙偏过头去看,就见一个小小包布在她身旁,一张小脸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