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为北戬大军背生疾患,才慌忙收兵而走。

  英欢闻声,长睫轻动,猛地转过身来,抬手止了方恺之令,四下一瞥城上数千将兵,开口道:“轻率不得。”又上前两步,对方恺吩咐道:“北戬大军既退,你正好叫守城士兵们轮勤警戒,趁时歇息一番,以便养精畜锐。”

  连日来兵疲将乏,任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熬。

  方恺低头略想。随即大手一挥,重命城上将校点兵布守,又命士兵们就地歇息,自上前来,冲英欢单膝跪下。道:“陛下为激士气而亲来督战,其勇令臣感佩;然此地甚危,陛下天子之身出不得意外,还望陛下回城,臣定当拼尽全力,保城守地,九死不辞!”

  说罢一垂首,目光直对英欢足下碎石。

  她虽为天子。可仍不过是女子之身…但她却能亲身随军出战、于三军阵前手刃燕朗、为狄风力报一死之仇;今又以天地不惧之姿,亲登城头、临矢迫刃,只为激士气而勉将兵,此种种之行,当真令他心臣拜服。

  之前若非北戬阵前弓兵突然收矢不发,此时城头之上定是早已利箭簇簇、顷至如注;她人在军前,倘有一寸闪失,他如何能够担负得起!

  英欢着他起身,唇牵而应,命他也去歇息。这才侧过身,冷眸淡眄墙头所立之人。

  白衫华飘,身影不斜。

  双眼不寒不暖,面无波澜。只是静望着她。

  一如从前。

  她看着他,抬手轻摸腰间佩剑,不动声色开口,低声道:“陪朕回去。”

  于是他走过来,跟在她身后,越过排排守城士兵,穿过重重焦味烟雾,迈过块块覆地碎石。下了城墙。

  二人一路无话。

  风渐渐小了,日头愈来愈高,待回至内城官衙里,已是疏影短斜、秋叶寂止时分。

  英欢直直去了三堂之后的小厢,看了看天色,叫了两个衙内守兵在院外候着。才在内将门闩落了。抬手慢慢解了腰间冷剑,偏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无恙。

  他撩袍坐下,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漠,脸上波澜不惊。

  好似先前一场不过是个梦。

  过眼即消。

  她走去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小几,未动未语,只是淡淡看着他。

  眼底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眉头蹙了又展,终是变了脸色。

  他恰在这时抬头,眸光微凛,直直触进她眼底,与她对视半晌,而后坐直身子,忽而开口道:“陛下是如何发现的?”

  她面色素白,靠上身后椅背,眼里水光轻晃,终于开口,声音微微有丝哑:“此言何意?”

  他嘴角弯了一瞬,眼底却黑了,“陛下今晨亲登城墙,于大战之时不顾己危,怕不只是为了激励士气。”

  她未语,眉头略动,神色坦然。

  若果只是为了激励士气,何至于一路越过女墙,行至城头才止。

  …又岂用将自己裎于敌军万箭所对之处。

  他笑意凝在嘴角,手指拨了拨腰间水玉,又道:“拿天子之命相逼,此事也就陛下一人能做得出来。”

  她落落一牵唇,声音散淡,“你为何见不得朕死?”

  他轻笑,“陛下若是此时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中宛?…更何况,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让陛下死。”

  她眼底微凉,声色陡然一利,“是你没想过,还是北戬没想过?”

  “可有差别?”他淡声道,慢一推几。

  她怠于同他周旋,眸子一冷,心口却是僵了。

  知他不会叫她死,否则日日夜夜早已下手,何至于等到此时。

  知他不会叫她死,才以命相逼----

  他倒是看得清楚!

  他看看她,眸子浅阖,又问她道:“陛下到底是如何发现的?”见她仍旧不语,他面色亦渐转凉,接着问道:“是因北戬发兵之机颇准,陛下才生疑。”

  她目光凛凛如刃,在他俊雅面庞上划了半晌,缓缓一摇头。

  他动眉,“那么便是因我滞于顺州城内,长时不走。”

  她仍旧摇头。

  他脸色略变,又道:“绝无可能再早。”

  她见他淡漠之色终消,才落睫,低声开口:“四个月前,沈无尘曾押解粮草器甲至军中。”

  他眸色颇寒,“不只是押粮。”

  “你自然清楚他不单是押粮出京。只是你不知…”她凉凉略笑一声,“当时他便对朕说,大历十二年春,曾在京中见过你同卫尉寺刘奇一起出入酒楼。”

  他蓦然一挑眉。

  她又道:“你更不知,随他一道押送器甲而来的军器监小吏。也曾见过你以太医院赠药为名,同军器监丞多有来往。”

  他定望着她,僵声开口:“这几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于令陛下生疑。”

  她点头,凉声道:“因是沈无尘虽然当时对你存疑,朕却不信;便是在你亲来顺州后,朕仍然不信,那人会是你。”

  怎么可能信。

  大历二年初入太医院。从此几见君面几倾心;大历九年以过人之资早升太医一职,从此长伴君侧;大历十二年被册皇夫,从此国中尊荣无双矣。

  这么多年来谨奉于她,温润廖廖,体察君意,纵是她心中无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后生生捅她数刀地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飞红叶。又道:“可北戬偏偏于此时发兵,你又迟滞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颗颗连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历十二年,朕御驾亲送康宪公主赴东境,其时东江浮桁为人损坏,此事是你所为。”她淡然道,仿佛说出地话根本于己无关,“你本想叫人困朕于东江西岸,却不料寒冰舢断非人力所能控,到底迟了一步…倒让朕因此于开宁行宫内留了一夜。”

  若非卫尉寺官员刻意包庇。又怎会彻查许久,都不知是护驾诸卫中的何人所为。

  他闻言,搁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继续道:“朕第一回去西苑习骑射,曾参商所用弯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脚。你本想叫她于文武重臣面前出丑,让朕失心于她。却不料那弯弓劣弦最后伤到的人。竟会是朕。”

  若非军器监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会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医院当值,却能立时赶至禁中替她察伤,若非早有所备,又怎会知道得那般快。

  他脸色一下变得突黑,眼中神情是从未有过地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还未说完,”她未再看他,声音愈发哑了:“狄风出征中宛…邺齐所付合伐南岵残部之书,是你泄与中宛的。”她眸底一阵阵发黯,不等他开口,接连又道:“这些事情之间本无关联,只是那日突闻北戬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无尘先前所言,才又念及这件件往事,恍若雾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过来。”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轻嚣,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没料到,陛下能参透这许多事情。”

  她偏头看他,眼中水光尽灭,“朕想明白了这么多,却独没想到你竟会是向晚之子。”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则哪里能在她眼皮之下动得了如此之多地手腕…可却万万没有想过,他会是天家贵胄、帝室皇子!

  …北戬宁王。

  在她尚处深宫公主之位、年华初绽之时,便知北戬宁王。

  少时聪静无人及,至长愈显风华身,一袭清俊寥落情,北戬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戬皇室百年来一向子以母贵,因是宁王纵然深得向晚宠爱,亦无法被立为储。

  大历元年,她君临天下,以女子之身总揽朝纲,未及三月,便闻北戬宁王染疫急殁。

  年仅二十。

  彼时她心性尚切,还曾暗自嗟叹,当真可惜。

  年少位尊者,放眼天下寥寥无几,怎能不生戚戚之感。

  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在她身旁待了近十三年的男人,竟然会是当年那个令天下为之恻然的北戬宁王。

  向晚其心之深,当真令人发指。

  而…

  他能弃尊荣赴敌国,居人檐下十余年而不改其性。更是让人胆寒生栗。

  想着,她拢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他终是略低了头,声漠而哑:“若只是寻常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地眼?”又微一沉眉,“若不是帝室血脉。如何能保证将来不会生变、将自家江山拱手让与旁人?”

  简单两句话,便解释了所有。

  可其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涌流波,却远非是她所能想到地。

  而她也并不愿再多想。

  诸事如竹卷一般慢滚铺开,到了尽头,空空如也,心中颇乏。

  仿佛连恨,都恨不动了。

  秋阳正好,屋内凉爽。窗外景色飒飒生姿,若非初晨亲眼目睹城头之上血战之象,怕也难信此时自己会如铁爪待捕之食,就等城破之日。

  英欢一闭眼,一字一句问他道:“此番北戬大军来攻顺州城,所图何事?”

  他眼底仍是凉凉,“趁邰大军未屯时疾攻顺州,待城中不敌时再邀陛下议和,以迫陛下答应北戬的条件。”

  “什么条件?”她抬眼,看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嘴唇动动,“将邰奉清路以北诸地,割与北戬。”

  她猛地起身,手掐住案角。低头看他,咬牙道:“做梦。”

  他面容依旧稳漠,道:“顺州城外,北戬八万大军屯于北,邰援军迟迟不至,陛下以为方恺及风圣军还能坚持几日?”

  她手指用力按着冷木,微抖,冷冷道:“你就不怕朕拿你地命来威胁北戬大军。令其不敢攻城?”

  今晨北戬之所以千矢齐收,正是因为看见他在城头众人中地白袍之影,单怕伤及他寸毫,才鸣金退兵,不再强攻顺州外城。

  他一下笑了,笑声如沙。“今晨之事实属意外。北戬大军错愕之下退兵不过是情急之举,但若一日拖一日。待邰奉清路援军到来,北戬则会失先机而困于后,又怎会因我一人之命,而折八万精锐之师在此?所以不论我活也好,死也好,北戬大军攻城,势在必行,断无可能因一人而弃此千载难逢之机。陛下若想拿我相胁,但行无妨,就怕陛下费心一场,却是徒劳无功。”

  她僵然一刻,不再言语,眼里雾气弥漫。

  他看看她,又道:“陛下如若同意北戬的条件,顺州城外八万大军即时退兵,绝无二话。”

  她红唇颤扬,撑在案角的手缓缓收回袖内,目光如冬日雪茫,凉灼眼,“邰大军,不是叫你这般小看的。”

  说罢,转身勾过剑,朝门口走去。

  手拉上门闩地时候,他忽然唤她一声,“陛下。”

  她停下,手指摩挲着粗糙楠木横板,睫落眼寒,背身问他道:“这么多年,诸行之下,可有真心?”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

  她抬眼,起了门闩,推门便要出去。

  他却淡淡开了口:“事已至此,多说何用?”

  她牵唇,“…是无用。”而后不再多停一瞬,飞快地出了屋子,反手将门扣上,蹙眉横喘一口气。

  心底僵涨难耐。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翻手出卖,却连背叛之名都无法安给他,只因他本就不是她地臣民。

  伤己度人,却连恨都恨不了,只因自己从未将心付与他过。

  …可仍是难受。

  说不出道不明,这中间矛盾反复地滋味,何人能懂。

  她慢慢朝外走去,院门口那两个守兵看见她出来,忙垂首恭道:“陛下。”

  她抬眼,轻应一声,而后吩咐道:“皇夫身子微恙,往后几日就在此歇息,你们好生守着,未得朕令,不得让人来扰。”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多问,诺诺应了下来。

  她心底忽而冷水一涌,手足四肢一瞬间都冰了去,额角发痛,便也不再多说。直出了院子,往主厢行去。

  北面远处城楼上,依稀可见烟缭血色。

  正如他所言,其后才过一日,北戬大军又始攻城。

  接连数日。日夜不休。

  夜里城外战火冲天,白天城中厮杀声烈,饶是再定再稳的人,都要被这雷霆万钧之势撼破了心神。

  更何况是她。

  人在城内,若非是以天子之身压阵于前,只怕城中邰守兵根本坚持不了这些时日。

  外城粮水之道被断,顺州城防本在先前一役中就被毁了大半,其后未及修缮完全。便遭北戬突然来袭,当下更是不敌如此着力之攻。

  坐守困城,等待援军的日子,一天要比一天难熬。

  一堂内,通透明亮。

  心却阴寒。

  英欢坐在案前,看着门外一闪而入地人影,紧蹙的眉头才稍稍松了些。

  曾参商一脸硝烟灰土之色,进来后掸掸身上地落尘,走过来行礼,脸色不佳。低声道:“陛下,城头境况今晨更糟。”

  英欢本已和缓了些的面色一下又垮了,半晌才冷冷道:“已命城中多匀出一些粮水送至城头了,怎会更糟?”

  曾参商半低了头。“将士们体力疲乏,多日未眠,又受城下连波攻势相迫,眼下纵是有粮有水,也都吃不进。”

  面对无望之战,士气一日日萎靡下去,最后只是死局一场。

  英欢凝眉,低语道:“再五日。五日后奉清路禁军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她蓦然抬眼盯着曾参商,“北面城头,五日可能挺得过?”

  曾参商脸色黑黑,半晌不言语。

  英欢心头急火一窜,猛地一拍案,“说话!”

  曾参商慢慢抬头。眼里忽而现水。嘴唇默默动了几动,才小声道:“陛下…”

  英欢一垂眼。心突突在跳,喘不过气来。

  良久,才轻声道:“你去罢。”

  可她却不走,又道:“陛下…”

  英欢抬睫看她,见她容苍甚苦,眼中也不复往日神采,心底不由一僵,紧声道:“你这几日休要再去城头督战,监军一职朕派旁人暂领,你好好歇息一番再说。”

  曾参商摇头,抬手一擦眼角,冲她道:“陛下,臣是担心陛下,若是顺州城…”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疾速闯进来一人。

  英欢越过她肩头,朝来人看去,甲上血污满布、辨不清颜色,分不出是何品阶。

  曾参商立时回身去望,一眼就认出是方恺亲随,一个至麾校尉,不由挑眉道:“城头战事紧迫,你来此处何事?”

  那人左膝屈下,急急一跪,冲英欢行过礼,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哑着嗓子禀道:“南面城墙望楼之上守兵先前来报,说有不明大军自南而来,方将军在北城之上领军抵守,无法分力断夺,特遣臣来禀奏陛下,看陛下何意。”

  英欢遽然起身,眼中又寒三分,飞也似地往外面走去,一边道:“你带路,朕亲眼去望楼上看看!”

  北戬大军如狼似虎尚且不敌,南面竟然又有大军来袭…

  莫不是天要她亡!

  南面城楼之外,战声甚小。

  北戬集结全军之力狠攻顺州城北防弱之带,因是南面城墙守兵未布许多,只留了足够地人手把守城头几个关隘。

  英欢由那至麾校尉一路领至望楼之上,也不多话,迎着青天棉云,顺守兵所指之向,远远眺去。

  一片黑点。

  若非有人在旁提指,她根本辨不出那是大军之象。

  曾参商跟在她身后一道上来,抬手遮了刺眼阳光,也远望了一眼,而后脸色一变,指了指那片黑点前方靠侧一处,对她道:“陛下,看那里!”

  英欢撇眸去看,一下便见那边黑影较之先前大了许多,依稀可见是人马之阵,当是大军先锋!

  她摒息站着,静静地看那阵人马疾驰而近。

  身后望楼上的士兵们无人敢开口。也都站着,数双眼睛都直盯着那一阵。

  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可见兵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