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缓缓睁眼,身子仍然软而无力,伸手一探,身边床上空空如也,锦褥散着一丝凉气。

  她收回手,偏头看看屋内,未见他人,也未见他衣物甲胄。

  不由一阖眼。

  心底旷凉一片。

  半晌之后她才又睁眼,撑着起身,见床头挂了金铃,便伸手去拉,铃一响起,屋外便有人来叩:“陛下?”

  她叫人进来,也未多言,只叫她们服侍着换了衣物,然后便问:“去前面一堂问问看,有没有姓曾的大人…”

  一个小丫鬟早已垂首轻声道:“回陛下地话,曾大人天未亮便过衙候驾,此时正在外面等着。”

  “宣。”英欢纤眉微扬,也不叫人传膳,只接了湿帕擦擦脸,又漱了漱口,便倚在床上等着。

  丫鬟们退出去,只过了一小会儿,曾参商便叩门而入,掩了门上前来,向英欢行了礼,脸上略有犹疑之色,半天才道:“邺齐皇帝陛下今晨…”

  “带兵已走?”英欢淡淡接了她的话,问道。

  曾参商挑眉,没想到她已知晓,不禁点头,“带了邺齐所有人马,五更之时便拔营向东了。”

  英欢神色未变,似是意料中事,只一牵唇角,并未多言。

  昨夜那纸描金信笺上的字句仍然清晰在目。

  先行发往中宛东面、意攻都城吴州的四万兵马在齐州受阻,中宛知燕朗战死,飞速自北面调兵南下,欲剿邺齐四万大军于齐州之外、以固吴州之守。

  来报恳请他在破顺州后,疾速御驾挥师、率军东进解围。

  他怎可能不走。

  领兵同方恺麾下风圣军一道北上攻伐顺州,是他因心中私情所行之举。然听闻邺齐大军东面有危,他又怎会滞而不动。

  破城之后连夜带她入城,是想要在走前,亲手将她安顿好。

  她有病在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此时随军奔袭突进。他心中之意,是要叫她留在顺州城中,好好养病。

  可心虽如此,却又实说不出口,才借了那一纸信笺,叫她知晓这一事。

  她昨夜便知…

  倘是他有何物不愿叫她看见,莫论如何她也没法看见,而昨夜那纸信笺。便是他有意令她看见的。

  看了那信笺,心虽存戚,却也欣慰。

  因他终于不再总是将她瞒在鼓中,肯事先叫她知道他的打算。

  英欢轻一垂眼,心底娑娑而动,耳边一下响起他昨夜贴着她,说地最后那句话----

  …等我回来。

  他叫她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知他用兵如神,下城猛疾,却算不出他此去攻伐中宛都城、路斩数州须得多久。

  可他既是让她等。那她便等。

  英欢兀自想了半晌,才看向曾参商,问她道:“于宏同林锋楠在仓州如何了?西面可有战报送来?”

  曾参商点头,道:“于林二位将军至今还未破城。但来报说仓州虽坚,却也抵不住围守时久,破城之时指日可待。”

  英欢想了想,又问:“方恺眼下人在何处?”

  曾参商道:“方将军今日人也过衙,拟了后面攻伐中宛西南诸州的议策,就等陛下起身相商。”

  英欢眼底淡光微闪,道:“叫他呈来,朕亦有议同他相商。”

  大历十三年七月。邺齐大军东进遇阻,中宛北路禁军疾速南下援都,欲剿邺齐东路人马于齐州之西。

  顺州既破,帝率邺齐人马重部连夜拔营向东,欲解齐州之急。

  十一日,邺齐兵败齐州。西退百里。扎营御敌,整军待守。

  十六日。帝领轻骑二万先行抵赴,过营而不入,孤军纵深,直捣齐州西郊中宛大营,速战速走,一夜歼敌人马万余,中宛禁军大骇,撤军入齐州城。

  十九日,邰大军破仓州,中宛西面二镇复归邰所占。

  时上抱病未愈,坐守顺州,命于宏、林锋楠二部自仓州分兵向北,趁中宛北路禁军南下之隙,疾攻中宛北面数州。

  二十九日,邺齐破齐州,吴州以西尚有三州相阻,帝命二部大军合师麾下,一路东进,越忝州而伐关州。泼地。

  顺州城内民生尚安,方恺领风圣军驻守在此,倒也一时无事。

  府衙官宅上房内,湘帘拂颤,窗上冷布薄似光,主厢偏阴,屋内较之别处要凉上些许。

  英欢人在床上,纱幔垂落,白藕一截瘦臂悬在幔外,隔了团花纹纱,看不清脸上神情如何。

  赵烁伏腰在外,搭脉半晌,才收回手,不顾额上碎汗淋淋,只低了头,道:“陛下旧疾仍是未褪,还需好生调养…”

  英欢蓦然甩袖,盖住僵直的手腕,一把撩起床幔,冷眼看向赵烁,道:“好生调养这四字,朕已听你说了多少回?!”

  赵烁慌慌然跪倒,伏在地上,连叩数下,颤声道:“陛下恕罪,军中携药不足,单缺御药房一味成药,因是未及…”

  英欢恼色愈盛,就要发火。

  赵烁急忙又道:“陛下息怒,待京中器甲发来,定能补足所缺之药,臣自当…”

  英欢一挥袖,阻了他下面的话,闭了眼,道:“所报粮草器甲,今日入夜前便可到城外,朕且等着看你如何行事。”不等他再开口,便扬手遣退了他。

  她轻一喘气,头晕口干之感又窜上来,身上虚汗阵阵,连日来感觉竟比先前还要难捱,心急病更甚,火上添火。

  喉头泛起腥甜一片,她歪过身子,掩袖低咳起来。

  外面有人听见,忙进来侍奉,捧了帕子来给她,又道今日无报送来,劝她多多卧床歇息。

  英欢将人尽数遣退,自落了床幔,倚在软枕上,阖了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北面大军前些日子递来地战报。

  正是趁中宛北面禁军在吴州一带与邺齐大军胶着之隙,她才派于宏及林锋楠北上攻讨那几大重镇,此事若是让他知晓…

  也不知他是会赞她机敏,还是会恼她图利。

  想着想着,思绪便渐渐飘得没了影踪,夏日热风透过窗上卷竹凉布,丝丝吹来她身上。

  热意困乏。

  头更是晕起来,脑中混沌一片,再也不能多想。

  睡了不知多久,待听不见蝉鸣,热风咝咝转凉,屋外忽然传进些响动来。

  她仍是困着,醒不过来,只翻了个身,青丝滑开,铺满颈周,身上虚汗又开始冒。

  梦里也是模模糊糊地,有人将她抱起来,轻轻擦擦她额上的汗粒,又扶住她的头,给她喂药。

  药汁苦不堪言,呛得她几要吐出来。

  恍恍中又想起那一碗微甜糯软的粥来,她轻哼一声,眼角有些湿。

  脸上落下男人的手,温柔的,干燥的…

  她眉头轻蹙,猛地咳起来,一下又一下,重得震醒了自己,还未及睁眼,便觉身后探过来一只手,轻轻扶着她地背----

  蓦然惊觉,她此时正被人抱在怀中,先前那分明不是梦…

  她急急一喘,手一撑榻,飞快转过头来,略暗地屋内并未燃烛,可身后那一双湛澈眸子清清亮亮,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几不能信…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素白袍袖慢慢一收,眼中带笑,看着她道:“陛下,是臣。”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六

  英欢瞳中一缩,人乍然清醒过来,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脸上陡惊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缓缓道:“京中发药,倒将你也一道发来了。”

  平稳无波的声音,听不出其间何意。

  宁墨见她不再重咳,便收回手,转身去一旁拿过火折子吹起,燃着桌上烛灯,屋内床边这角瞬时跳亮了一抹晕黄。

  他这才又回头,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她,眼底攒了些笑,开口道:“陛下不愿见到臣?”

  她只望着他,并不开口。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龙体生恙,太医院接报不敢妄断,怕若是单发御药亦无法急缓陛下之疾,为图安妥,才派人亲来替陛下诊脉。”

  英欢淡淡一抿唇,听他解释几句,便全明白了。

  几年来她在宫中用药之度一向是由宁墨同另一太医院轮臣互诊,而自他被册皇夫之后,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诊脉独断。

  因是她身子大小疾恙,太医院上下,就只他一人最是清楚。

  此次御驾亲征,他贵为皇夫,不便随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愿点他伴驾,由是才命太医院老臣赵烁为随军医官,一路伴她至此。

  谁知却会突生这么一场大病,让赵烁都手足无措起来。

  兜兜转转,还是落得这般局面。

  只是京中那边,怎肯轻易放他皇夫之尊而来此地…

  宁墨见她兀自在想,便一舒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她,道:“此信是沈大人托臣带给陛下的。”

  英欢回神,伸手接过那信,微一挑眉。葱指滑过封口处的密泥,当着他地面便飞快拆开来,抽出信笺来快速扫了一遍,才折好收起,抬眼看向他,红唇微微扬了一下,却也未说什么。

  他脸上神色如常,见她扬笑。眼里一下温润了些许,低声道:“自陛下出征以来,臣在京中日夜惦记着陛下,生怕陛下于军前有个万一…”

  说着,便抬臂,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圈进怀中。

  然后慢慢压下头,嘴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

  她也未避,只是垂了眼,淡了脸色。本是温暖熟悉的怀抱,现如今竟变得这般僵硬陌生。

  他抬手拢了拢她身后散乱的长发,又道:“原以为此番前来能够一睹邺齐皇帝陛下英容,却不料臣还是慢了一步。”

  英欢闻言抬头。见他眼中还是横波浅亮,辨不出他面上安若之色其下藏了何意,不禁扬眉,不知该说什么。

  宁墨看着她,眼底稍稍一黯,又道:“入城后听闻…邺齐皇帝陛下对陛下甚是礼尊有加,战中军前,事事都对陛下颇为照料。”

  她身子一僵。伸手抵开他,脸色顿时冷如冬冰,“何意?”

  “无意。”他低声道,撇眸避开她的目光,然后轻轻拉过她地手,随意搭指于她腕上。过了半晌才松开她。皱眉道:“…还是那年的旧疾。”

  那年…

  她半阖了眸子,心底惶然一动。知他在指什么。

  大历十年杵州视江归来,亦是突发迅疾,夜夜咳得昏天黑地,在宫中由他用药调养了许久才痊愈。

  他替她拉好袖口,扶她躺好,低眼看着她,又道:“想必陛下也未料到,当年杵州一行,日后会生出这许多事来…”

  话虽寻常,可其中蕴意却

  英欢冷眸对上他逆光之面,见他眼中漆黑一片,不由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用?”

  “是无用…”他声音略哑,喟叹一声,转身拉落帐幔,隔了团纱纹帐看着她的脸。

  瘦瘦的下巴,明眸红唇,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她只有对着那人、想着那人、念着那人的时候,神色才会变得飞扬陡亮,喜怒哀怨皆是情。

  一早便知、一早便明…

  大历十二年那个雪夜,她从康宪公主暂住寝宫出来,在殿外的廊柱旁狠狠咬他,哭着打他,含糊不清地叫着那个人。

  事后她命他忘了此事,可他如何能忘得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绝望之色和疯狂不顾之态…

  大婚喜夜,她纵是在迷蒙不清之时,满心满念想着的,仍是那一人。

  多说何用…

  是无用。

  想着,他脸色便渐渐冰了下来,站起身,将纱幔掩好,垂首对她道:“莫论如何,臣此番前来,定会照料好陛下,不再需旁人操劳。”

  她不接他地话,只慢慢闭了眼,半晌才道:“军中不比京中,你行事须得处处依规,否则莫怪朕不讲情面。”

  他定定站了许久,待她呼吸渐稳,才侧身,蓦然一挥袖,扫灭灯烛之苗,又在黑蒙黯色中看她一眼,才转身出了屋子。

  外面月华如练,银辉洒透一地清。

  夏夜炎炎,其心凉凉。

  大历十三年八月,宁皇夫忧上疾亟,以翰林医官之衔,亲赴顺州以诊。

  及抵,上不豫,夫连日侍乐饵不离左右,诊脉进药皆亲为之;月余,上疾愈,夫恐其疾复作,滞而不走。

  九月七日,中宛屯清口,于宏领军夜追至山阳,俘阳平节度使吴益,遂拔阳州。

  十八日,林锋楠进破宛军于滦江口,直抵东岸,焚其营栅,又破之于瓜越,严、德二州平。

  时邺齐大军东进势猛。连拔忝、关,遂下裕州,直逼吴州。

  流火飞萤日渐远。

  秋风起,飒爽扫红叶。

  英欢人在府衙官宅后院中,倚了石千。慢慢翻着手中的战报,微凉秋风顺着大袖敞衫一路窜进她衣裳内,薄罗轻鼓,衬得她人更显清瘦。

  病日已去,人的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

  北面捷报频频,京中又无大事,几日来一晌一晌似被拖得长了许多,闲暇之时竟让她恍恍生出如梦般地感觉。

  近半年来人在军中。吃疲受病连绵不止,突来这些清萧时日,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仿佛她这一生,本就不该清享这般了无涩事的时光。

  自贺喜领军东进至今,时过近三月,只闻邺齐大军攻城拔寨役役胜,却不知他人在军中是否一切安好无恙。

  于宏同林锋楠两路于中宛北面亦是连战连胜,一连拔下四大重池,顺利得让她闻报几近哑然。

  南岵都城既由她占,此番中宛吴州她便无心同他再争;而她既然已趁他胶拧中宛重兵在东之时北上掠地。心中便也别无旁鹜。

  只盼他不要受伤、不会有难。

  风渐渐走疾,唰地刮开她随手搁在膝上的折报,一袭哗哗散落时,前面蹲下来一个人。替她一一拾起,折拢后又递给她。

  白纹袍袖一晃,她抬头,就对上他带笑的脸,听他道:“风凉,你病将好,还是回屋坐着罢。”

  英欢动动眉头,不多言。握了折报起身,越过他往回走去,待近主厢时鼻翳一动,才蹙眉道:“怎的还进药?不喝。”

  宁墨跟在她身后,也不劝,迈过门槛后才道:“来时恰遇人送报。臣便顺手带来了。”

  他抬手一指北面案上。看了看她,走去拿过药碗。便要去倒。

  她回头,淡淡望了他一眼,见那白袍背影稳若不慌,已然出了屋外,这才走去案边,拣过其上几封折报看。

  粗略一翻,才发现其中有东面来报一封。

  心不由一紧,又一动。

  慌忙动手先拆此报。

  里面详言邺齐大军在东面诸州进程,无甚新事,看了看发报之时,已是十日前了。

  她摸了摸那纸,将折之时,却发现其后粘了一张薄薄地信笺,不由一怔,然后小心将其摘下来。

  笺上印了暗纹。

  劲松逍扬的四个字,似要飞起扑入她地眼中。

  …诸事尚安。

  她眼底一热,这字迹如此熟悉,不禁轻一叹气。

  虽无署印,可她却知这是他亲笔写与她的。

  心沉沉,思漫漫,念潮霎时奔涌而出,淌压过她心底最涸一处。

  再抬眼时,门口白袍之影逆着光,袖随风扬,冷面清清。

  英欢掩了眼中之情,不动声色地收好手中信折,而后看向他,道:“可还有事?”

  宁墨定立在门口,眼黯人邃,只看着她,却不说话。

  她微怔,蹙眉瞧向他,一向见他温润,却不曾料到他还有露出这种神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