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又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她心底悸动愈大,头一回听见他这样叫她,可却无一丝不契之感,好像这语气这声音,早就植入心间,他就该这般唤她。
沈无尘低头看她的眼睛,“我等你。好不好?”
曾参商怔了一下,而后蓦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结巴道:“你…你该去见皇上了。”见他不动,又忙加了句:“天太晚了。我也要走了!”
他负手于身后,敛去眼底之波,看了她半晌,轻道一声,“好。”
她站在原地,手心里凉凉地一片汗,看他转身,看他推门而出。看他地背影渐移渐远,慢慢隐入浓浓的夜色中…自己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退了几步,靠上身后案台。
等她…等她什么?
骨子里甚傲的他,竟也能说出这种话。
可她心里却似千山相压。沉苛不堪。
她哪里能担负得起他这一番情。位尊身贵者似他,又能等得了她几时?
若是她一生不离庙堂。他又如何等得起,而她又如何忍心让他等!意。
沈无尘履踏御街青石砖,嘴角笑容渐淡,手握了又握,眉锁心沉。
在世为人三十二年矣,终不知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自幼及长,一路风光无限,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地,可现如今,他却一头栽在了她手上。
她到底哪里好?竟能让他魂不守舍为之梦绕?
先是惜她满腹才华,朝中众人能得他之所赞者屈指可数,而似她当年几取三元之事更是难得一见;后来发现她竟是女儿身,心中且惊且叹,见她在西苑林间纵马张弓射柳英姿,心又折了几分。
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自拔。
跟在英欢身边多年,知这世间女子心志亦可逼天,可却不曾想到还能遇见另一个她。
她是女儿身,却不似英欢那般懂得收放自己地感情,她单纯得似一纸白宣,偏又身绽奇茫让人忽视不得,直叫他想将她护起,助她成长。
只是终究无法将自己心中之情淡漠视之,助她就意味着得不到她,若想得到她,便只得砍断她胸中之志。
难亦难,苦亦苦。
两相取舍,究竟选甚。
至此他才明白,当日英欢眼中之痛代表了什么,而他那时所说之言又是多么伤人。
沈无尘抬头,远处宫灯昏暖之光悠悠在晃,是英欢遣人来迎他了。
待那宫人走近,他才快行几步,随那人转身往景欢殿行去,随口问道:“皇上一直未睡?”
宫人点头,恭敬地禀道:“今日刚接东面捷报,皇上大喜,夜里伏案至深,一直未入内殿。”
沈无尘步子更大了些,今日之事在他入城之后听人略略提起过一些,心中也是大悦,只是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狄风,又不禁有些担忧。
狄风地性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八年前一次他身负重伤,性命悬于旦夕之间,京中却是三月后才得以闻之,时他已率军而归,回京之后也只是云淡风轻地一语代过。
宫人在前与殿前候着的俩人低语几句,而后轻推殿门,转身唤他,“沈大人?”
沈无尘陡然回神,忙将身上常服整理一番,而后提步入殿。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十三
殿中四角明烛在燃,案前灯蒙影罩,英欢一身妃红丝番缎罗衫,面似纸素,并未执笔伏案,身子斜靠在座背上,七分风懒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动,看他一步步走近,面上辨不出喜忧。
沈无尘近案五步,跪拜叩首,“臣恭请陛下圣安。”
英欢轻“嗯”一声,并不着他平身,瞥他两眼,似是随意道:“何时入城的?”
沈无尘跪着,眼望前方龙案角座,“戌时一刻。”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英欢仍是慢慢道,语气波澜不兴。
他低眉,心中略明,声音不由低了些,“将过亥时。”
英欢身子轻动,望着他,“你沈无尘好大的架子,办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陛下恕罪。”他伏下头。
英欢停了半晌不言语,任他跪行大礼,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么去了?”
沈无尘眉微微一沉,却是不语,跪着一动不动。
英欢拂袖扫案,拈指取过一封折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来说话罢。”
沈无尘起身,掸袍敛袖,“谢陛下。”
英欢轻扬手中薄折,“这是你人在北戬时发回来的,后面可还有变数?”
沈无尘摇了摇头,“北戬皇帝向晚虽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语,可待臣礼尚有加。北戬宰执亦有明言在前,只要邰不犯北戬,北戬定然不会出兵。”
英欢面色稍霁,“甚好。”想了一瞬,又轻笑道:“由是看来。向晚也是个明白人。”
沈无尘点头,“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观虎斗,北戬何乐而不为之?况且,陛下本就倾向于天下三分而非两治,他又怎会不明白臣此行地深意…”
英欢挑眉瞧他,面上阴晴不定,“朕何时同你说过三分天下之言?”
沈无尘哑了一会儿。低声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邰虽与邺齐缔盟,此次又是联手共伐南岵,可单单一个梁州便让两国大军互不相让,可以想见若是将来南岵既下,二国抢攻中宛会是怎样争伐掠地的局面。
多年来几国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国俱灭,将来邰又将拿何制衡邺齐滚滚雄心。
胸怀霸图之志似贺喜者。又怎会看邰日渐独大,那男人恨不能将她同天下一并纳入怀中,又怎会忍得了永不打邰的念头。
因是不论怎样,她也不会对北戬动一指之念。只要北戬尚在,那么邺齐便不敢轻图邰之地。
只是她未想到,自己从未对人说起过的这些私念,竟会被沈无尘看得一清二楚,是该喜他体察君心,还是该怨自己心藏不深?
英欢望他半晌,眉眼之间一片清冷,“出了这殿门此话休对旁人道!”
“臣明白。”沈无尘沉吁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只怕邺齐皇帝陛下亦是这般打算的。”
英欢浅思一阵儿,看他道:“说说。”
沈无尘道:“臣启程前夜,正逢古钦一行抵赴北戬,于候馆中曾同他有过一晤之缘。言辞虽少,可隐约能辨得出来。他此次出使北戬。目地怕是同臣一样。”
英欢垂了眼,手指绕与袖口金苏。不再开口。
不必沈无尘说她也能想到,这天底下谁还能比那人更了解她,而他又怎会看她翻手动腕而坐视不管。
势必是要与她唇齿相合,抵死纠缠,绝不放手。
如是也罢。
她心里轻轻一叹,二人相隔万里之远,中无言辞相传以达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当真是…
令她且喜且忧。
沈无尘见她不言语,兀自又道:“不论如何,陛下可依原计,从北调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军前重压。”
英欢这才抬眼,轻哂道:“若等你此时说了才调,早就迟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戬而归的消息,便出旨至永兴奉清二路,拨调禁军南下了。”
沈无尘微笑,低头道:“陛下深思熟虑,是臣多嘴了。”
他日夜担心着战前狄风,英欢又何尝不是?早一日调兵,狄风大胜之时便能提前一日,离京一年有余,她亦是时刻想念着他。
英欢定了定神,再看沈无尘时面上终是露出些许笑意,“你这回差事办得甚合朕意,朝中诸臣亦赞。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沈无尘闻言先是微愣,随即略显踟躇,怔迟了一会儿,才低了眼,蓦地撩袍,对着英欢重重跪下。
英欢不禁挑眉,诧然相望。
“臣不求金钱赏赐,惟有一愿,还望陛下成全。”他开口,声音低低,语气坚定。
她脸上笑意淡了些,“说。”
沈无尘攥紧了拳,“望陛下赐婚一桩。”
英欢不再笑,心中渐明,语气凉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他默然片刻,额角青筋隐隐突现,低声道:“九崇殿说书、户部度支郎中,曾参商。”
英欢脸色瞬时黑了,想也未想便开口,沉沉吐出几个字:“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