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手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阅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说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大历十二年四月十日,狄风部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邰占盐州。
四月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部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邺齐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西苑林间木已苍翠,绿叶娑娑,粗枝横展。
红衣紫弁,骏马昂扬,风华及转便在眨眼之间。
英欢低低“吁”了一声,将座下之马勒停,回头之时额汗溅落,桃面粉如春开之花,纤眉黑亮,肩背侧面箭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曾参商于后驱马上前,黑色骑装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声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确是大有进步。”
英欢眉尾飞扬,笑道:“此话当真?莫要哄朕开心。”
曾参商伸手抚弓,“臣万万不敢欺君。”
英欢长靴侧磕马肚,拉缰转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脸上笑意莫辨,“这天底下,你曾参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曾参商一下便红了脸,诺诺不语跟在后面,深知英欢其意,自己女儿身瞒了这许多年,只消英欢一开口,她项上人头下一瞬便该落地。
虽是英欢于上回西苑骑射之宴时意外受伤,却并不弃习骑射,此番自曾参商被鉴无过之后,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驾至西苑,仍教英欢习骑射。
如此圣宠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红了眼,而曾参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丝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从前收敛了不少,怕地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无端陷害。
沈无尘蒙皇上恩宠这么多年,稳而不骄又勤恳为民,这才能一步步走至现如今这高位,她虽不言,可心中却是无比清楚。
英欢在前骑行,听不见身后人声,不由侧头来望,见她半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笑道:“朕不过吓你一吓,你便真当朕想要你的脑袋不成?”
曾参商蓦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开口时带了丝踌躇之意,“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却不知…”
英欢眸光微晃,淡淡打断她:“想问沈无尘?”
曾参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张着,半晌才小声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绞着马缰,又慌忙解释道:“自沈大人至北戬后,这么多日子来再未有过音讯,因是臣才想…”
英欢望着她,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回身策马,“你为何这么关心他?”——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十一
“臣不是因为关心他才问的!”曾参商急急忙地低叫一声,手中缰绳跟着一紧,座下马儿喘嘶吁吁,尥蹄抖鬃。
英欢唇边浮起笑,“性子比马儿还躁。”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而后蓦地一夹马肚,朝前穿林奔去。
曾参商小而挺翘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眼望英欢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眉一皱心一叹,扬鞭用力抽了下马臀,追了上去。
一个半月前京中闻沈无尘至北戬,而后便再无收到过任何自北戬传来的消息。
那一日于东角楼外大街上,马车之中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仿若梦魇一般,日日夜夜令她不得好过。
…你此去北戬,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当日心中对他满是愤恨之情,怨念之辞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他面色及黑眸间归暗,却也未思他会作何想法。
只是现如今,真的再也不得他的音讯,自己竟会惆怅。
是愧疚还是歉意,知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可这感觉却让人异常惶恐。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和煦之笑出奇之举,在她脑海中一日却比一日清晰,回忆中那些不多的同他在一起的零碎画面,就若一只无形的手,强有力地攥紧她的心,时刻不松。
倘是他真的为北戬所害,再也不能回来…
心猛地一扯一揪。
曾参商咬咬牙,口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敢出意外!他敢不回来!
若是他要让她此生徒留愧疚之情。便是他死了她也不会放过他!
狠夹马身,策马纵行,不消一刻便至林外。
英欢人已下马,抬手解开头上紫弁,将马缰递给一旁候着的殿前司侍从。自向不远处苑廊间走去。
曾参商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反手扬缰,受鞭入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而后紧跟英欢步伐,向前行去。
廊间有黄衣舍人祗候在前,手捧一折赭章。见英欢骑射已毕,便上前恭敬道:“陛下,枢府命人送来的。”
英欢由着旁边宫女替她解卸背后箭,眉扬眸亮,二话不说,伸手便将那折子接过来
曾参商抬眼去望,就见那赭章之上插了红色小旗,不由挑唇而笑,走两步过去,问那舍人道:“又是东面捷报?”
黄衣舍人低眉晗首。“是。”
曾参商使劲握了握拳,心中大悦,这已是自邰邺齐二国同于南岵用兵以来地第四封捷报了!
英欢目光横扫捷报上言,匆匆阅毕之后啪地一合。难掩满面喜色,胸口竟在微微起伏,明眸红唇光亮迫人,回身将随驾至此诸人扫视一番,而后高声道:“狄风于三日前破潢州!”
此言一出,诸人之情皆是沸然而腾,俯首而叩以贺。
潢州乃南岵西面要塞之地,潢州既下。南岵西起秦山一脉,东至京都梁州,俱是一马平川的河原,纵是中宛大军再顽固不休,也难敌邰骑兵铁骑征踏!往后所图的,便是看狄风与朱雄谁能更早攻近梁州了!
英欢飞快抬手一扬。着众人平身。侧首道:“今日在场诸臣,皆赏!”说罢又免众人谢恩之礼。上阶入廊,手紧紧地攥着那封捷报,眼中水光且晃且止,待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将那捷报一把展开,细细再看一遍。
心中喜悦之情如海浪冲天,久久不休。
先前欲从北调兵攻中宛,意在解狄风之困,却不料狄风一路杀伐征讨竟是如此顺利,短短两个月间便连克数州,眼下又破了潢州!
如此看来,一旦调兵南下,中宛必慌,而黄世开之部若弃南岵而归,则南岵梁州以西决无可能抵御得了狄风之悍,邰定会早于邺齐攻下梁州!
梁州。梁州。
一想到或有机会能让南岵皇帝披白出城而降,胸中满满都是兴奋之情!
英欢按捺住心中涌荡之情,走了几步之后转身回首,对曾参商道:“你一会儿也不必再随朕回宫了,早些回去歇着便是。”
曾参商知她心情正好,也便不多扰,轻应了下来,回身之时见先前送报那黄衣舍人正跟着上前,不禁悄悄将他一拦,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压低了声音问他道:“可有北面传来的消息?”
黄衣舍人看她一眼,嘴唇欲动,却仍是摇了摇头,“回大人的话,并无。”
曾参商一阵失望,面上因闻捷报而存地喜色瞬时消了个七八分,随便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英欢在前并未回身,眼见曾参商同那舍人低声在言,一张小脸红了又白,面上满满都是失望之色,不由挑眉,又淡抿红唇,待看着她低头走了之后,才招手将那黄衣舍人唤近,“可是问你北面的消息?”
舍人点头,“小的一个字也没敢说。”
英欢眉间隐潮,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沈无尘何时归京?”
“说是明日午后便至北郊,陛下可要遣人去迎?”
英欢凝思一阵儿,才摇头道:“倒也不必,待明日他回来后再看。”心中暗叹一番,又是轻道:“也没想到他回来得这般快,才从北戬走了多久?”
舍人小声笑道:“十多日,二十日不到…说是路上昼夜兼程,飞也似地往回赶。”
英欢脚下步子顿了顿,脸上笑容凝住一瞬,低眉攥紧手中战报,低低道:“竟是这么急?”
可这么急。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北面事出紧急非要当面与她奏明,还是因…
英欢蓦然转身,远处只见枣红骏马,不见曾参商之人影,天边晴空素茫。身边风声悉娑,春已至末,就将入夏。
有情之人,无情之世,这天下岂止她一人身陷此境?一指豆大灯苗悠悠在燃。
曾参商支肘于案上,小脸被烛光映得一片昏黄。眉毛挑起,抿着唇盯着眼前一纸白宣,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