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一眼英欢,又看向许彦,出列低声道:“敢问许大人,狄将军人在军中可是一切安好?”

英欢眼中微动。长睫颤中渐垂而落,遮去了其间黯淡之色,放在座侧的手紧紧攥着镂彩浮龙之柄不松。

许彦迟疑了一刹,面上略带犹豫之色,“来报言狄风负小伤,并未详说伤势如何。东路军中太医院上舍生仍在,金疮之伤沈大人不必担忧。”

沈无尘心里重重一顿,闭了嘴不再说话。

虽知沙场之上刀箭无眼。征战于外难免中矢及刃,可听见狄风于军中负伤,心底仍然不是滋味。

他目光移至英欢座上,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眼中之光,只看见她背*龙椅,身子挺得笔直。半晌未动未语。

只是不知…她心底滋味又是如何。

英欢一掌虚汗。良久才抬眼,望向下面诸人。冷声开口道:“心中有何想法,今日都直说出来。”

廖峻巍巍而出,额上皱纹深痕更紧,“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可轻举妄动…”

英欢嘴角噙着抹冷笑,“都已经被人杀至跟前了,难不成还想让人打回来?!”

说罢,一把扯过面平摊于案地疆域图,狠狠一挥,扔至案下殿砖之上。

盐硝牛皮之上墨渍点点,南岵秦山以西诸地已被人勾描匝画,小纂密布于上,山川河脉大城小县均是一一注明。

沈无尘眼皮一烫,一眼便认出那是狄风于年前送回京的新图,其上新添部分皆是他亲手勾绘而成。

以血献忠,以忠奠国,身立于千里之外守疆,心系于九崇殿上一人。

莫论刀山箭海,便是是英欢要他为国立时去死,只怕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殿上诸人见了那图,神色立时遽变,心中皆明英欢何意——

寸土寸疆都不可让不可失,血之恨必以血来报,狄风之伤她又如何能忍!

沈无尘心中之念转了几转,面色沉硬了几分,虽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禀道:“臣以为中宛西袭邰大军,意在破毁邰与邺齐之盟。”

中书几臣面色陡变,“沈大人何出此言?”

英欢眼中亮茫一闪而过,面上带了些承许之意,淡淡道:“继续说。”

沈无尘微一点头,罔顾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开口道:“狄风之部既已受袭,邺齐大军若肯分兵施援,则南岵京大军势必会趁机南下夺其已占诸州;邺齐大军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军,则邰势必会对邺齐心生嫌怨。将来若是二国共伐南岵,疆场相见相争势必无法避免,难以想像事态会成何样…”

英欢眸中之水暗晃,轻轻晗首,却是抿唇不语。

沈无尘所言与她心中所想甚合,寿州乃贺喜血战之利,轻易失守不得,朱雄率军驻守寿州以南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却无胆。

廖峻拧眉想了片刻,终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来,陛下当先下诏至东路军中,命其不得向邺齐大军讨援,由是就算邺齐大军不分兵而助。狄风之部也不会对其心存怨恨之情…”

许彦闻言,面上略显嫌怨,上前打断道:“邰疆界狭长难防,除却狄风所辖大军,其余几路都在与北戬及中宛疆界相交处驻防,此时若从北面调禁军南下,只怕北戬亦会趁机图利。”

英欢眉头浅沉,下意识地从案上鎏金笔架上抽笔而握。夹于指间上下翻转,思虑良久后才缓缓抬眼,望向诸臣的目光颇是复杂,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风不需援兵。”

几臣皆诧,没人想到英欢最后说出的话竟然会是这句。

沈无尘心中为之大动,深知英欢这一言之下,藏地是怎样地决心与信任,又是怎样的不忍与不舍。

可又是给狄风肩上压了多大的重担!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垂了眼只盯脚下官靴前端。手心里湿汗淋淋,心中之波一阵阵地往外翻,拼命忍,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上前谏言。

狄风…

自上回凉城一别,便再没见过!

从来只闻来往兵报中他的消息,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

黑袍铁剑之下情柔若水,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万事都只为她,他才能真地甘心!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负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替她撑拓这万里之疆。

沈无尘胸口酸涨,捏了一把手里的汗。眼底干涩万分。

却是说不得什么,没有资格说,更没立场说。

英欢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缓,立时着翰林学士草诏。二省阅后付枢府。加急送往东面军中。”

话毕立即侧身回头,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见她的脸。

廖峻及许彦皆应。“臣遵旨。”不再劝,都知不能劝,劝亦无用。

于是其余人等无人再言,皆是默然,随后行礼欲退。

英欢却背着身开口道:“沈无尘…留下。”声音细辩之下,微存哑意。

沈无尘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动,待其余人退出殿外后,才抬眼询道:“陛下留臣何事?”

英欢这才慢慢转身,眼底凝水,波光涌照似殿外碎阳,“朕有一事欲付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红,斜照宫中诸殿。御街外,曾参商素面长衫,腰间石青色的丝络随着晚风轻荡,脚下时轻时重地踩着一颗小石头,一副不耐之态。

树上有落叶飘下,擦过她地发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绿叶,初生之春,生机盎然。

她拾起那叶片于掌间搓弄,扭头瞧了眼宫墙血幕之赤,眉头小皱,复又低了眼。

身后冷不丁响起个暗哑的声音,“怎么还在此处?”

曾参商遽然转身,面上滞霜之色顿化,颇不自在,往后退了一小步,才道:“那个…想来想去,还是要谢你。”

沈无尘面色稍霁,一直沉着的眉头也因见了她而舒展开了一点,“同我,永远不需客气。”

她颊边飞起两片红云,“唔…”不知再说什么,“我…回去了!”

沈无尘前跨一步立于她身前挡住路,略低了头,“在这里等我这么久,就为了一个谢字?”

曾参商脸色微臊,朝着他靴前便一脚踩上去,见他猛抽冷气,才一挑眉往边上走去,小声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里触怒了皇上…”

沈无尘眼微眯,脚尖剧痛,心尖却暖,望向她,“原来如此。”跟在她身边一道往前走,低声问道:“现下还是住在六部公舍么?”

曾参商点点头,“暂时还没挪地方“颇有不便…”沈无尘低眼,“搬去沈府住。”

她蓦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说什么?”

沈无尘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里平日里也有布衣幕僚,你来也无不便之处。”

无不便之处?!

曾参商狠狠瞪着他,“沈大人疯了不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断然不会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地!”

沈无尘面色微黯,脚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阳,良久后才又道:“这点你倒不需担心,过两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曾参商斜眉看他,“怎么?”

黑杈什子下阴影一片,周遭杳无人声,沈无尘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凉薄如晶冰,“皇上着我出使北戬。”——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二十七

“出使北戬?”

凝晖殿上轻且低的一声响起,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带起几丝回音。

古钦说罢,便闭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头,朝上望去。

前方九腾金龙镂彩祥云高座上,贺喜黑锦缃棱长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点褶皱,置于座侧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浅不定,看着古钦,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愿去?”

“臣并非此意,”古钦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遣臣出使北戬。”

朝中今日刚闻,南岵境内中宛援军袭狄风之部,南岵京北驻军亦是蠢蠢欲动,欲南下反攻被占诸地;贺喜传重臣群议,后遵诸臣之意,诏命朱雄按兵以守寿州,万不可轻举妄动。

群臣将退之时,却又偏偏将他留下——

欲命他出使北戬。

饶是他再自诩体察圣心,也想不通贺喜意欲为何!

贺喜眼望他而不开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阶下座,一路负手向他行来,眼底之色渐幽渐深,凝眸几瞬才开口:“今日已着枢府传令,调北梁道禁军往西。”

北梁道禁军…往西…

古钦蓦地反应过来,头皮一阵发麻,“陛下难道是想对中宛…”喘息瞬时微窒,说不下去。

邺齐北梁一道,北上衔戬西向接宛,若不是贺喜欲对中宛动手。何至于命他此时出使北戬!

只是现下南岵境内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却向中宛发兵,两面齐攻又如何能顾及周全,倘是这二国之内有一个吃败,那另一面定是亦会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