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她同他媲敌多年,可却不知她其实就算再强再狠,强不过他狠亦不及他。
至少他不会于雪夜中酒醉落泪。
至少他不会抱着旁人唤她的名。
至少他不用被逼为国而下婚诏,不用硬撑笑脸将碎牙和血吞下肚。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争,其下冰间火中蕴藏着何种泪血,只有她才知道。
他进一步之力,她却要费十步才能讨得回来。
只因她是女子,本当是柔弱不敌之角,却是拼死也要与他同生共灭,不肯认输。
…这一切的难处,只怕他是永远都不得知亦不会遇。
胸间酒意仍存,任思绪信马由缰奔波不休,脑中胡思乱想不知多久,才闻到帐外酸苦之味。
薄金床帐轻起,吊于角钩之上,白袖宽掌探进来,摸了摸她的额。
英欢乍然回神,侧过头,抬手将他袖口扯下,盯着他轻波微晃的眼,半晌才低声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忘了。”
宁墨不语不笑,只是弯身将她抱起,塞两个缎面厚垫在她背后,让她*稳了,然后拿过一旁小几上的银碗,不动声色道:“解酒汤。”
英欢伸手欲接,他却抬碗喝一口,然后揽过她的身子,低下头寻着她地唇,慢慢喂进她口中。
干涸欲裂的唇一点点润起来,只是唇间汁液酸苦难忍,令她眉头紧蹙不松。
宁墨又喂她几口,才搁下碗,长指扫过她唇角。面色是往日难见之森,声音也透着冰意,“往后酸苦之事,我一概与你同担。”
英欢怔然不语,只是望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觉地绻了起来。
他头一回不称自己为臣,不称她为陛下。
他这是要…
宁墨抿了抿唇,猛地收手将她揉进怀中,嘴压在她耳侧道:“酒多伤身,泪多伤心。从今往后,你的身心由我来护。”
英欢呼吸一紧,使劲去推他,纵是头晕也仍是费力低喝道:“这话胆子当真是大得没边了…”
君威尚存。她身子冷硬不已,逼得他慢慢松了手。
宁墨拧着眉起身,面色清冷,“陛下此行赴东境,太医院谁人随行至今未决,陛下心中究竟何意?”
英欢额角跳痛,低声道:“朕不会点你。”
宁墨眼角微微一皱,“…臣明白了。”
他拾起碗,转身,手指死死扣着碗沿。欲走之时袍侧却被她在后拉住。
英欢闭了闭眼睛,鼻音重重,“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身子仍僵着,也不回头。就那么立着。
英欢颓然松手,只觉身上愈加乏痛,“朕同你说过地话,永远作数。”
…从今往后,朕身侧之位,殿中之榻,便只容你一人。
君无戏言,她既是承了此诺。便不会屈他分毫。
只不过——
身侧之位可留,但心中之位,却是一点都分不出来。
大历十二年二月,上欲送康宪公主赴东境,礼部启请,应恭办卤簿仪仗等物。上允之。
二十六日。上驾至杵州,设次于东江西岸。西向设帷幄,御辂于中、公主副辂于东,随驾金吾卫设卤簿仪仗,六军设金鼓旗帜,教坊司设大乐。
邺齐皇帝幸江,设册宝使、副次于东岸,张黄盖,鸣鼓奏乐,亲迎康宪公主入境。
九天重雪盖华彩。
凛凛江风吹皱薄冰一片,千舟披索锭锚,浮桁其上雪落指厚,两岸金鼓宫乐齐鸣,湛天灿阳映寒波。
十龙曲柄华盖,大角黑漆画龙,振鹭鸣鸢之旗,势摄两岸文武诸臣。
东岸有的,西岸俱存;西岸卤簿仪仗,东岸一毫不差。
帝与帝间的争锋,王与王间的较量,纵是这一场国穆大喜送迎盛事都避不了半分。
甲盾仪卫在前,华盖二辂在中,人马缓行,江岸宫乐一起,俱上浮桁。长长的浮桁一望似是无尽,板上皑皑雪沫一路行一路湿,对岸诸景于纷飞雪花之中,俨然全成了一片雾。
只能看见远处高高地明黄执扇在雪影中若隐若现、自对面缓缓而来,车驾之音入耳即弥,马踏浮桁,微颤轻摇,两边皆是静物无声。
江波冻止,浮冰却被桁下千舟之索生生劈碎,愈至江心风愈大,裂冰沉水随风动,漾出刺眼波光,将雪雾映散。
车身摇晃不休,脚前御塌暖炉蒸人心神,耳侧风声不断,空气中湿意愈重,寒冽不堪。
英欢稳稳坐于车中,袖拢履合,心中微微泛潮。
前方公主车驾铃响铛震,一下下地敲着她地心。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见。
车在行,她在数,步步相迫却是慢。
一想到那人正从对岸而来,她便神恍心颤,仿若那双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一百步。
依稀听见远处前方有异乐之音,浮桁震荡之波微大。
…五十步。
车帘半掀,可见对面五色销金龙纛透过雪幕,重重压目而来,其后车马仪仗一望无尽,蜿蜒如龙。
…二十步。
耳边铃响之音骤止,车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只随浮桁轻荡微晃,晃得她的心开始发抖。
怀中手炉虽暖,指尖却寒魄似冰。
英欢心中忽生悔意,她…到底是想要什么?!
到此处来,就算见他一面,又能如何?!
她吸一口冷风,蓦然抬手,将车帘扯下,紧紧*上身后明黄软垫,闭了眼睛。
就这么…留在车中罢。
前方仪卫错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两国使副高声相唤,繁礼行之不休,她听在耳里,脑中空空,一时间竟有手足无措之感。
前方公主副辂又行,铃声再响,渐渐远去。
…那车中之人从此便是他的皇后。
英欢胸口一阵绞痛,额上汗粒大冒,手掐着身侧龙柱,死命咬住唇。
国礼君威尽数抛诸身后,她只知她出不得这金辂。
她只知她不能见他。
如若见他一面,她不知…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心痛渐消,汗粒成冰。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再无声响,浮桁浅震波翻,空留宫乐余音。
到底是,空欢喜。
千里寒行,重重叠叠繁复华礼,到头来不过换得一场怯。
她坐着,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颤间,听见外面有人轻禀道:“陛下?”
卤簿仪仗诸卫仍在等她,她却忘却诸事,只顾自己一人愁乐之情…
英欢抚眼轻应,“公主已走?”
“是。”
她低喘,而后起身,着人撑起辂前绣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