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姓狄。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发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八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又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说是看着英欢长大、入储、登基为帝的。

此时殿上静悄悄一片,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惟有南岵地处两国交界之北,且与邺齐邰涗同时接攘。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辞之人。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

她这话响彻殿上,话中之意明明白白摆了出来,众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明白了些,不禁都暗暗地倒抽了口气——

皇上这回,莫不是真的动了与邺齐言和之心?

果不其然,就听英欢接着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两国互设市舶司…皇上果然是想与邺齐言和修好!

老臣们各怀心思,沈无尘却起身直言道:“臣以为陛下此议极好。”声音响亮,让殿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门下侍郎乔龄颤悠悠起身,一张口,下巴上的胡子就微微在抖,“陛下,此事还须审慎,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怕是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做决断?”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后,卿等各呈折子上来。”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惟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待人都走光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英欢仍是听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小内监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英欢面前案上。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它事,臣先告退了。”

本以为英欢见了那盒子会马上打开,谁知…

若说自己心中对盒中之物一点都不好奇,也是假话。

杵州一夜,皇上与贺喜之间究竟存了何事,谁又能知道…

狄风心中摇晃了一番,终是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叫住他,声音含笑:“狄风。”

狄风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

怕是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带出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他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臣…”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罢。”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直看着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那位狄大将军,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狄风将那丝帕带在身上。

念及此,英欢心中一下明媚起来,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儿,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钿盒。

狄风说,这是那个人的谢意。

是谢她不收他分文,便将八千名百姓还给了他么?

英欢心底忽然沉了些许,她根本不要他谢!

伸手将那钿盒拿起,搁进掌心里,大小刚好填满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划过盒盖处紧封的密条,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盖了他玺印的明黄条带。

英欢不知为何,指尖竟有些颤抖,看着那盒盖,竟半天都没去开。

垂眼低笑,怎的又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了?

她浅吸一口气,手腕飞快一翻,将那小巧钿盒打了开来。

英欢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东西,过了良久,才一闭眼,唇角轻轻扬起来。

这妖孽。

果真是妖孽。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九

钿盒中用黄缣厚厚地垫了一层底,缣上搁着一支小银瓶,长度恰巧与那钿盒两头相顶,一毫不差。

银瓶颈口处通明透亮,依稀可见里面贮着的碧色茶叶。

细若尖针,紧卷多毫,嫩绿色润。

瓶身上方,刻了四个字,朱色勾边,愈显夺目。

——欢若平生。

英欢看着那四个字,只觉心底发烫,握着钿盒的手也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小瓶蒙顶茶叶,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见的更为精贵,想必是那人宫中所用。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个字上…

英欢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手指轻拨,将那盒盖关上。

耳根泛热,脸颊燥红,只觉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贴在她耳边,声音低低沉沉而又蛊惑万分,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