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就这么往前走去,越过狄风之时,明显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后划来划去。

贺喜步子越来越沉,二十步出去,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那树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罢。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欢十九(小修)

御药谨封。

方银管子出药,分置于两只银碗中。

宁墨拾一碗,浅尝,吐药于银盂间,一刻后,才令人封了另一只碗,盖了那四字之印。

太医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尝了一口,看了看宁墨,眉头微皱,“皇上身子十几日来未见好转,你这方子却是调也不调,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们却还担心妻儿的脑袋…”

宁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药帖乃是王太医与在下联名封记的,为皇上请脉时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诊的。徐大人信不过在下,总不至于连王太医也不信罢?”

徐之章脸色一变,颇有些恼意,不由出言相讽道:“我等自然没有宁太医的好手段,便是将来出了事儿,皇上念在宁太医寝侍多日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

宁墨手腕一抖,那银碗险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纪轻轻,便被英欢钦点为十御医之一,而与他同年入太医院的其余诸人,好多却连三试都还未过,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后蜚短流长的那些话,越传越多,使得这太医院的老臣们也对他颇有微辞,当着英欢的面不说,可在背后却处处给他下绊儿。

宁墨垂眼,手指紧紧扣住碗身,将心口那气使劲压了压,没有答徐之章的话,转身将药碗搁进一旁候着的小内监手中的温桶内,低声道:“好了。”

小内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见宁墨撩帘而出,才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外面阳光当空而照,四下皆灿,宁墨才从昏昏暗暗的御药房中出来,迎上那火一样的色泽,头一下便晕了,脚下不由一歪。

身侧探过一只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掌。

宁墨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才转身望过去。

狄风于御药房檐下稳稳地站着,腰间并无佩剑,只是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处也是湿的。

这般看来,他在这边已等了很久了罢…

宁墨想了想,转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药,吩咐道:“这药我去进给皇上,你先回去罢。”

小内监依言而退,路过狄风身边时悄悄望了他一眼,叫了声“狄将军”。

待人没了影儿,宁墨才又去看狄风,脚下一动,边往禁中行去边道:“狄将军何事?”

狄风跟在他身侧,眉眼间略带担忧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宁墨不知怎的,听了他这话,胸口那气便再也憋不住,扭头看着狄风,冷笑道:“怎么,连狄将军都来质问在下了?”

狄风哪里知道宁墨是在徐之章那里受了气才说出此话的,只当他是恃宠而骄,不禁脸色一变,“宁太医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为臣,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在下不过问了一句,便招来你这般相讽?”

宁墨不语,沿着大内北街西廊入了通会门,待进了禁中后,忽然低声问了句:“狄将军,你…心底里对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罢?”

狄风身子大震,几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宁太医休得胡言乱语,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说得出!”

宁墨神色如一,侧过头看了眼面色黑红的狄风,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将军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旁人么?”

狄风只觉头皮发麻,埋在心底最深的东西被他在此时捅了出来,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远处景欢殿的檐角在此处已能看见,碧瓦琉璃之上是蓝得透亮的天,宁墨抬头望了一望远处,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将军以为只有你才担心皇上的身子么?”

狄风握拳,等着他说下去。

宁墨垂眼,继续朝前走去,低声叹道:“在下自入太医院至今,已近八年。虽不是华扁再世,可医术也非庸人能有。但,医病者,须数问其情,以从其意,神回则昌,神不回则亡…这点道理,想必狄将军也是明白的。”

狄风不禁锁眉,不解宁墨为何突然言起医术来。

宁墨看他一眼,嘴角溢出丝苦笑,“许多话,在下对着太医院的老臣们都未说,但却不想瞒狄将军。将军可知,在下每次为皇上请脉后,无论问什么,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问问将军,先前赴杵州视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会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风眼眸乍然一亮,又蓦地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此意…

狄风脸色愈加黑沉,这才明白过来,皇上病体久久未愈,并非是太医诊误,而是她不愿道出隐情。

杵州那一夜,其实就算是他,也知之甚少。

只是英欢回京后的这一场大病,倒让朝中众人都慌了起来。

她在位十年,从未因病辍朝,这次纵是有病在身,也依样不眠不休忙于政事,直至十二日前于早朝上晕倒,才让朝臣们知晓,皇上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数次请脉,让太医院人心惶惶,十年来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些,狄风心中便是难言的不安,可他对着宁墨,又能说些什么?

宁墨见狄风半晌都不言语,便摇头道:“罢了,若是狄将军不愿告诉在下,那在下也不强求。只不过,皇上这病,只怕宫内无药可医…”

狄风一把扯住宁墨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宁墨却也不惧,对着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进药又有何用?”

狄风死死攥着他的袖口,过了好半天,才松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说不出的神情。

此时二人离景欢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内监趋步而来,让二人候着,待他进去禀报一声。

宁墨与狄风二人相错而站,谁也再未开口,便是站在这殿外石阶上,也能清楚地听见殿内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低沉暗哑,每咳一声,便让狄风心角一揪。

先前进去通禀的内监已然出来,着二人入殿觐见。

宁墨与狄风一前一后撩袍上阶,正待入殿时,却被那内监悄悄拦了下来。

那内监低下头,凑近二人,压低了声音道:“小的…小的还想请两位大人劝劝皇上,别太操劳了…小的成天价地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里难过。”

宁墨吸了口气,抿了抿唇,便这么进了殿中。

狄风拳头握得更紧,眼角竟隐隐有些发酸,也跟着宁墨进去了。

殿内御案前的高座已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宽不窄的软塌,上面铺了一层薄被,摆了一个锦枕。

英欢歪在上面,身上只着罗衫,倚着那御案,手中还握住朱笔,正批着眼前高高一摞奏章。

她脸色不善,唇也泛白,听见宁墨与狄风二人进来,才抬起头,道:“药搁下罢,稍后朕自己会喝…”还未说完,便又咳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堪。

宁墨手指微微有些抖,上前将那药碗取了出来,掀了上面的盖印,呈至英欢面前,低声道:“陛下,还是趁热先将药喝了罢。”

英欢皱眉,抬手一摆,便欲继续批折子,可宁墨端着药碗的手却迟迟不肯落下,她这才盯着宁墨,微微怒道:“这是要抗旨了?”

宁墨立时跪了下去,手还是高呈药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欢扭过头,掩袖轻咳,手往身子内侧一招,叹道:“拿来罢。”

宁墨这才起身,将碗递过去,看着她纤眉紧蹙,一口气将那药喝了下去,这才放了心。

狄风望着她,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认识她已有十二年,做她的臣子整整十年,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她有过如此憔悴,如此狼狈,如此…柔弱的时候。

就只这时,他才忽而发现,竟是这么纤细单薄的身子,撑了邰涗万里江山整整十年。

她不为人知的种种苦楚,只怕是他穷极一生也难知的罢…

他想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帮她一把…

只是她的心思,他从来都不得知。

只是她对于他,从来都是那么远不可及。

他,只怕是永远都站不到她的身边罢…

正兀自想着,就听英欢哑着嗓子唤他:“狄风。”

他陡然回过神,见宁墨已收了碗盅,要退出殿外,于是便上前几步,立于御案前。

宁墨朝后退去,走过狄风身旁时看了他一眼,浅浅一叹。

那声叹息,他听得出来,也是想让他劝劝皇上罢。

狄风吸了口气,抬眼望去,“陛下,身子要紧,国事可暂交由门下中书两省老臣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