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蓝天一去不返,只留乌云在上,沉沉地将她的心压了又压。

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个令千万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着下面的臣子们三叩九拜行大礼,听他们高呼三声万岁,便在那一刹,她从前的那颗心,轰地死了。

从此再无它想,再无旖念。

什么才子,什么佳人,统统再也与她无关。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别,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张张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着何物,还得她去分辨,还得她去断定。

而她,在他们眼中,又当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号之称。

便就此绝了那男女之间的沟沟壑壑。

任是哪个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无一物,这日子最初难熬,可慢慢也就习惯了。

本以为习惯了便是习惯了,却不曾想,还能遇见他。

这一遇,便将十年间深藏于心的那番念想,哗啦啦地全部勾了出来。

在街角遇见他,在奉乐楼与他对饮,在这宅院中同他相语。

还有此时,被他这样拉着,头顶是藏青苍穹,脚下是樱草碎石,竟将往那深黑之处行去,却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荡荡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贺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细腕,将她往身侧一拉。

英欢这才回神,见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弯弯,正对着她笑。

贺喜略松了她的手,将她头顶树叉拨开来,低声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张俏脸,险些就给划伤了。”

英欢抬眼,才发现她先前差点就撞上那老树斜伸出来的碎硬枝丫,才发现他们已走到这儿了。

回身一望,灯笼影儿早已没了,估计是往别处继续寻去了。

贺喜向前两步,借着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间厢院,房前一间小厅,门前并无杂草,干干净净,想必这地方,平常也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英欢没料到,他不识宅中之路,却能将她领至这儿,手轻轻一合,掌心温热的气息还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叹,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两步,伸手一推,将那门推开,然后转身看着他,“这屋子…其实并不常来,里面都是些旧物罢了。”

贺喜神色稍动,跟着她进了厅间,里面漆黑,辨不出屋内何样。

英欢抬手从窗边摸过火摺子,掀盖轻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过去,将这屋中几处烛台点明,黄晕晕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贺喜眼睛一眯,只消片刻,便适应了这光。

简单的几样摆设,墙角书格间排排书卷,倒也无甚特别的。

贺喜简单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欢脸上,却见她正看着他,嘴角噙了丝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这一生,还未同女人做过这种事情。

只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不愿就这么放开她,才拉着她一路行了这么远,来了这里。

微喘一口,望着她,心底雾气弥漫,恨不能此时就将她带回邺齐去,从此深藏内宫,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见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贺喜心间一震,日日见她?

他怎会有这念头?

女人…他不可能会对一个女人生出如此长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冲动罢了。

只不过,他的身份,又该何时同她说?

英欢合了火摺子,放在一边,“何公子在想什么?”

贺喜朝她走过去,“在想你。”

英欢脸色淡淡一红,这无礼露骨之言,从他口中而出,却一点也不觉得低亵,反倒让她心头脉脉一动。

转念间,她的手又被他牵住,慢慢被握紧。

他宽长的袖口垂下来,冰凉的帛锦扫至她腕间,一动,便痒痒的。

英欢低头轻笑,伸了另一只手过来,将他袖边卷起来。

这一卷,蓦地让她僵在了那里。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黄内里。

那黄色,不似赤金,不似缃色。

却是那般熟悉。

英欢心底一阵冷硬,抬头再看贺喜,见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着她。

贺喜大掌猛地一收,将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时,告诉了她罢!

他开口,正欲说话之时,却忽然看清她身后墙壁上悬着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张扬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却让他的呼吸一瞬间紧骤。

那字迹,他见过。

脑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钦自邰涗归来,于殿上呈给他的那笺纸。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个字,与眼前这帖字,笔锋竟是一模一样!

贺喜掌上力道更重,低头看英欢,就见她眼中似凝了块冰,也正望着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欢有喜欢十三

他说他姓何,不是这杵州人。

他说他是行商的,可指间却有刀茧,掌力厚重。

身上那凛凛之气,出口那傲然之言,举止间那隐隐贵气。

还有他身上这袍子的明黄内里。

英欢只觉指尖冰凉,胸口先前的雾气已变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泽,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胆,敢随随便便用明黄之色做衣?

想开口问,却发不出一个音。

英欢心底越沉越重,或许,本就不必问,还有比这更明白的事么?

蒙顶茶叶,邺齐天家贡品。

那一把湛然之剑,此时想来,俱是帝道之气。

她的唇骤然痛起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这男人竟然如此张狂胆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