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很厚的草席,草席上铺着一套雪白的被褥,一个人躺在被褥里。

  屋里充满了药香,这人显然得了重病。

  郭大路并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正有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正跪在他旁边,慢慢地喂着他喝梅兰送来的那碗药。

  郭大路也看不见这少女的脸,因为她也是背对着他的。

  只有梅兰的脸向着他,而且明明看见他推开了门,但脸上却偏偏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将他当做个活人。

  郭大路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问她眼睛是不是长在头顶上的?

  但这屋子里实在太静,已静得好像个神殿似的,令人觉得有种不可冒渎的神圣庄严。

  郭大路几乎又忍不住想退回去了。

  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何况,这种气氛本就是他最受不了的。

  谁知就在这时,那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忽然沉声道:“快进来,关上门,别让风吹进来。”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早就知道郭大路会来,又好像将郭大路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一样。

  郭大路连心跳都已几乎停止。

  这明明是燕七的声音。

  难道这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就是燕七?

  门已关上了。

  郭大路木头人般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白衣少女。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瘦削苗条,乌黑的头发,云水般披散在双肩。

  郭大路双手紧握,嘴里发干,心却又跳得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

  他真想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让她回过脸来。

  谁也想不到他有多渴望想看看她的脸。

  可是他却只能像木头一样站着。

  因为他不敢,不敢冒渎了这庄严神圣的地方,更不敢冒渎了她。

  病人终于喝完了碗里的药,躺了下去。

  郭大路总算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她跪在旁边,轻轻放下了碗,为他拉起了棉被,显得又亲切、又敬爱、又体贴。

  郭大路若不是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简直已忍不住要打破醋坛子了。

  这老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体贴?

  只听他轻轻的咳嗽着,过了半晌,忽然道:“是不是他已经来了?”

  白衣少女点点头。

  这老人道:“叫他过来。”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衰弱,仍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白衣少女终于慢慢地回过头。

  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在这一刹那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似都已突然毁灭停顿。

  “燕七……燕七……”

  郭大路在心里呼唤,热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他的呼唤没有声音,但她却似能听得见,也只有她才能听得见。

  她眼睛里也已珠泪满盈。

  历尽了千辛万苦,历尽了千万重折磨,千万重考验,他总算又见到了她。

  那你怎么要他不流泪?你怎知他这眼泪是辛酸?还是欢喜?”

  可是他终于将眼泪忍住。除了她之外,他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流泪。

  但他却无法忍耐住不去看她的脸。

  这已不是昔日那带着三分佯嗔、又带着三分调皮的脸。

  现在这张脸上剩下的已只有真情。

  也不是昔日那虽然很脏、却充满了健康欢愉之色的脸。

  现在这张脸,是苍白的、憔悴的,美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显然她也经历过无数折磨,无数痛苦。

  惟一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坚强。

  可是她为什么垂下头?难道她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人又在轻轻的咳嗽着。

  她终于悄悄擦于了眼泪,抬起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大路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就像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又垂下了头,面颊上似已泛起红晕,晚霞般的醉人。

  以前她脸上也曾泛起这种红晕,但郭大路却并没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时也会脸红的。

  现在郭大路只恨不得重重给自己七八十个耳刮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为什么居然没有看出她是个女人。

  老人忽又叹息着,道:“你再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郭大路没有听见。

  现在除了她之外,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不见。

  燕七却咬着嘴唇,道:“我爹爹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父亲?”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一点。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但燕七的父亲,那当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这老人。

  他又怔住。

  世上有很多种人,所以也有很多种脸。

  有的脸长,有的脸圆,有的脸俊,有的脸明朗照人,有的脸却永远都像是别人欠他三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郭大路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种脸。

  但他从未看过这么样一张!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个活骷髅。

  瘦而长的脸上,已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仿佛已完全没有血肉。

  但刀疤的两旁,却偏偏还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这刀疤!

  两条刀疤在他脸上划成了个十字,左面的一条,从眼睛划过,再划过鼻子,直划到嘴角。

  右边的一条自右颊划断鼻梁,直划到耳根。

  所以这张脸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状,只剩下一只眼睛。

  眼睛半闭着。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但刀疤两旁翻起的血肉,却仍然鲜血般殷红。

  血红的十字刀疤,衬着他枯瘦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个正在燃烧着的,地狱中恶鬼的符号。

  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狱中的。

  郭大路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这张脸,却又不能逃避。

  他脸上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厌恶恐惧的表情,因为这老人是燕七的父亲。

  老人也正在半闭着眼,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很难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