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大笑,道:“你看这个人,明明是他自己的头在摇,还说人家的头在摇。”
金大帅道:“人家是谁?”
郭大路道:“人家就是我。”
金大帅道:“明明是你,为什么又是人家?”
郭大路想了想,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金大帅也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我的酒喝得太多了?”
郭大路道:“不是酒喝得太多,是问话太多,简直叫人受不了。”
金大帅大笑,道:“好吧,我不问,说不问就不问……我能不能再问最后一次?”
郭大路道:“你问吧。”
金大帅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郭大路想了想,大笑道:“你看这个人?他自己来要干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却反而要来问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金大帅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眼睛望着自己手里的空碗,就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在家里又练了十年连珠弹,以为已经可以对付王伏雷了,谁知连他的儿子都对付不了,我……我……”
他忽然跳起来,仿佛也想冲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郭大路道:“等一等。”
金大帅瞪眼道:“还等什么?等着再丢一次人?”
郭大路指着桌上大汤碗里的金弹子,道:“你要走,也得把这些东西带走。”
汤碗里装的本是红烧肉,是他将金弹子倒进去的。
金大帅道:“我为什么要带走?”
郭大路道:“这些东西本来是你的。”
金大帅道:“谁说是我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它,看它姓不姓金?”
郭大路怔住了。
金大帅突又大笑,道:“这东西既不是红烧肉,也不是肉丸子,吃也吃不得,咬也咬不动,谁若是喜欢这种东西谁就是龟儿子。”
郭大路道:“你以后难道不用连珠弹了。”
金大帅道:“谁以后用连珠弹,谁就是龟孙子。”
他大笑着,踉踉跄跄的冲了出去,冲到门口,突又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用金弹子打人?”
郭大路道:“不知道。”
金大帅道:“因为金子本是人人喜欢的,若用金子打人,别人总是想接过来看看,就忘了闪避,要接住它总比避开它困难些,何况金子还能使人眼花缭乱,所以无论谁用金子做暗器,一定会占很大的便宜。”
郭大路道:“现在你为什么不用了呢?”
金大帅又想了想,道:“因为占便宜就是吃亏,吃亏才是占便宜。”
郭大路笑道:“看来你并没有喝醉,你说话还清楚得很。”
金大帅瞪眼道: “我当然没醉,谁说我喝醉了,谁就是龟孙子的孙子。”
金大帅终于走了。
他的确一点也没有醉,只不过醉了八九分而已。
郭大路呢?
他正在看着碗里的金弹子发怔,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世上有些东西真奇怪,你想要它的时候,一个也没有,不想它的时候,偏偏来了一大堆,你说要命不要命。”
第三十五回 鬼公子
假如你住在个很荒僻的地方。
假如有个人在半夜三更里,来敲你的门,但客气的对你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那么,只要你是个人,你就一定会说:“请进。”
郭大路是个人。
他平时就是个很豪爽、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后,就比平时更豪爽,更好客十倍。
现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
金大帅刚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敲门,就抢着出去开门。
敲门的人就客气的对他说:“我又累又渴,又错过了宿头,想到这里借宿一宵,讨点水喝。”
郭大路本来当然应该说:“请进。”可是这两个字他竟偏偏说不出口来。
看见了这个人,他喉咙就好像忽然被塞住了,简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来敲门的是个黑衣人。
这人满身黑衣,黑裤子、黑靴子,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乌黑有光的眼睛,身后还背着柄乌黑的长剑。
一柄五尺多长的剑。
门口没有灯。
这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简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
一看见这个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经清醒了三分。
再看到这人的剑,酒意就清醒了三分。
他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南宫丑!”
其实,南宫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并没有真的看见过。
他看见的是梅汝甲。
虽然他的装束打扮,甚至连身上佩的剑,都和梅汝男那次和棍子他们在麦老广的烧腊店里出现时,完全一样。
但郭大路却知道他绝不是梅汝甲。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比梅汝男更高一点,更瘦一点——究竟是为什么呢?连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
梅汝男穿上黑衣服的时候,仿佛也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这人却没有。
他既然没有杀气,也没有人气,简直连什么气都没有,你就算踢他一脚,他好像也不会有一点反应。
但郭大路却可以保证,无论谁都绝不敢去沾他一根手指。
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练武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他看你一眼,你立刻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他正在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觉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样,手心里流着冷汗,头疼得恨不得拿把刀来将脑袋砍掉。
黑衣人看着他,显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郭大路却似已忘了答复。
黑衣人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正常,只不过走得特别慢而已,每走一步,都要先往前面看一眼才落脚,就好像生怕一脚踩空,跌进个很深的水沟里,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
像他这样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只怕也走不到山下去。
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这里既不便,我也不勉强。”
这几句话说完,他才走出了两步。
郭大路大笑道:“谁说这里不便?附近八百里内,绝没有比这里更欢迎客人的地方了,你快请进来吧。”
黑衣人还在犹豫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
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门口,道:“阁下真请我进去?”
他说话也慢吞吞的,但用的字却很少,别人要用十个字才能说完的话,他最多只用六七个字。
郭大路道:“真的,请进。”
黑衣人道:“不后悔?”
郭大路笑着道:“为什么要后悔?阁下莫说只借宿一宵,就算住上三五个月,我们也是一样欢迎的。”
他的豪气又发作了。
黑衣人道:“谢。”
他终于慢慢地走进院子,眼睛只看看前面的路,别的什么地方都不看。
燕七和王动都在窗户里看着他,两人的神色也显得很惊讶。
黑衣人走到长廊上,就停下。
郭大路笑道:“先请进来喝杯酒吧。
黑衣人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