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感到恐惧,只觉得有种奇异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动。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句话也许没有人能答复。

  因为每个人在这种时候,想起的事都绝不会相同。

  她想的是王动,想起了王动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想起了王动那颗火热的心。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就好像觉得,只要能听到这啸声,死活都无关紧要。

  啸声清亮,如鹰唳九霄,盘旋而下。

  红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她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觉,觉得已可以放松一切,因为这时一切事都已无关紧要。

  她就这样沉了下来,倒在地上,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幸好她眼睛没有张开。

  她若看到现在的情况,心也许会碎,肠也许会断,胆也许会裂。

  闪亮的刀光交织,砍向红娘子。

  突然间,一个人带着长啸自林梢冲下,冲入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杀人的。

  他就这样冲入刀光。

  刀光中又溅起了血光。

  有人在惊呼:“鹰中王。”

  “鹰中王还没有死。”

  有人在怒骂:“现在就要他死。”

  王动当然可能死,这点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红娘子死。

  以他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杀人的刀,挡住了红娘子的身前。

  刀虽锋利而沉重,但他绝不退后。

  这种勇气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燕七来的时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处刀伤,每一道创口都在流着血。

  任何人的勇气,往往都随着血流出来。

  他没有。

  燕七看到他的时候,心虽没有碎,肠虽没有断,但鲜血已冲头顶,冲上咽喉。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时是为了荣誉,有时是为了仇恨,有时是为了爱情,有时是为了朋友,

  无论这勇气是怎么来的,都同样值得尊敬,都同样可贵。

  郭大路也来了。

  无论为了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让朋友拼命,自己却留在屋里下棋的。

  只可惜他来的时候,血战已结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树上,有的刀锋已卷,有的刀已斩断。

  王动正在看着红娘子腿上的刀伤,已浑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刀伤。

  燕七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

  郭大路悄悄走过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时在问:“人呢?”

  郭大路道:“你问的是谁?”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会留下小林一个人在屋里的。”

  燕七道:“你带他来了?”

  郭大路点点头,回答道:“他就坐在那边的大树上面。”

  从那里的树上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的一举一动,但这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躲藏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种艺术。

  “在正确的时间里,找个正确的地方。”这就是“躲藏”这两个字全部意义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问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们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带着笑道:“难怪他们要将刀留下了。这么重的刀拿在手里,的确跑不快。”

  燕七道:“不错,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常常会逃走的人。”

  郭大路道:“你认得他们?”

  燕七道:“不认得,但却知道,十三把大刀在关内关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强盗?”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汉。”

  郭大路道:“但硬汉这次却逃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们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为什么要逃?”

  燕七看着王动,道:“他们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种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动……他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可能有被别人感动的时候。”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红娘子在这里?”

  燕七道:“催命符他们死在这里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传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来就很灵,何况仇恨往往能使一个人的耳朵更灵。”

  郭大路道:“他们的仇结得这么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来也可算是同伙,但红娘子却出卖了他们。有一次他们被人围攻的时候,红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狗咬狗的事,我懒得听了。”

  燕七道:“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看着王动和红娘子,目中渐渐露出一种柔和的光辉,缓缓道:“现在我只想听一听可以令人心里快乐的事,令人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看着他,目光也渐渐温柔,柔声道:“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道:“譬如说,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第二十八回 黄金世界

  病人是种什么样的人呢?

  这名词也像很多别的名词一样,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

  有的人解释:病人就是一种生了病的人。

  这种病人当然无可非议,但却还不够十分正确。

  有时没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说,受了伤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们算做病人呢?

  不能。

  *******

  还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