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这是王动的声音。

  他声音本总是冷冷淡淡的,但现在却好像有点发抖。

  然后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脸。

  他那张脸冷冷淡淡的,现在居然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郭大路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确在笑,但笑的样子却像是在哭。

  因为他一笑全身就发疼。

  燕七悄悄擦干了眼泪,道:“你好好的躺着,不准走,也不准说话。”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连一个字都不准说。”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也不准点头,连动都不准动。”

  郭大路果然一动都不动了,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凝视着燕七。

  燕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上中了一根丧门钉、一根袖箭,还加上两根毒针,这条命简直是抢回来的,所以你就该特别爱惜才是。”

  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你不准他说话,他也许更难受。”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来我真该将这人的嘴缝起来才对。”

  郭大路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燕七道:“没有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什么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怜惜?是埋怨?还是另外有种说也说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脸却是苍白,就好像窗纸的颜色一样。

  窗纸已白,天已亮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很痛苦,但总算已过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现在已变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听到的那声惨叫,正是他发出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问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没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他死得又干净、又彻底。”

  郭大路道:“是你杀了他的?”

  林太平摇摇头,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还能替你报仇?”

  郭大路的确想不到,那时他自己明明是压在燕七身上的。他想问燕七,但燕七却已扭转了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却看见那大蜈蚣刚跳起来,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带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还能走?”

  林太平道:“因为这死人还剩下一口气,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一口气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里一口气也吐出来了,展颜道:“看来我们倒还没有吃亏。”

  林太平道:“不错,现在我们正好是四个对他们四个。”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个。”

  王动忽然道:“他们只不过剩下三个而已。”

  林太平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还有个一飞冲天鹰中王。”

  王动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郭大路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再加上鹰中王,岂非正是四个?”

  王动道:“三个。”

  郭大路道:“三个加一个,为什么还是三个?”

  王动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脸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的缓缓道:“因为我就是一飞冲天鹰中王。”

  没有人问王动的过去,因为他们都很能尊重别人的秘密。

  王动不说,他们绝不问。王动的秘密是王动自己说出来的。

  王动并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动的。

  他小时候非但喜欢动,而且还喜欢的要命,动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爬树。

  他爬过各式各样的树,所以也从各式各样的树上摔下来过。

  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姿势摔下来过。

  最惨的一次,是脑袋先着地,那次他一个脑袋几乎摔成了两个。

  等到他开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脚尖吊在树上的时候,他才不再爬树。

  因为爬树已变成好像睡在被窝里一样安全,已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动全家的佣人去找他。

  那时他们家道虽已中落,但佣人还是有好几个。每次他们把他找回来的时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头一点就会倒下。

  但他却还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生猛得多。

  到后来谁也不愿意去找他了。

  宁可砍八百斤柴也不愿意去找他。

  宁可卷铺盖也不愿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亲也只有放弃这念头,随便他高兴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两天总还回来一次。

  回来洗澡、吃饭、换衣服。

  回来要零用钱。

  因为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四岁,还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等他再长大一点,觉得自己已应该独立的时候,他父母就难再见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发过多少誓:“下次等他一回来,就用条铁链子把他锁住,用棍子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又脏又饿,面黄肌瘦的样子,老先生的心又软了,最多也只不过把他叫到书房里去训一顿。

  老太太更早已赶着下厨房去炖鸡汤,老先生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鸡腿已经塞在儿子嘴里了。

  世上也许只有独生子的父母们,才能了解他们这种心情。

  做儿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王动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汉长大了之后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天下。

  所以他就开始到外面去闯天下。

  那时他才十七岁。

  就和天下大多数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王动刚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只有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大志。

  但等到他挨过两天饿之后,就渐渐会开始想家了。

  然后他就会觉得心里很空虚,很寂寞。

  他就会拼命想去结交新的朋友——当然最好是个红粉知己。

  有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心里不在渴望着爱情,幻想着爱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时候,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就出现了。

  她了解他的雄心,也了解他的苦闷。

  她安慰他,鼓励他——鼓励他去做各种事。

  “男子汉活在世上,什么事都应该去尝试尝试。”

  在他说来,她说的话就是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