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有样东西,是张花花绿绿的纸。
燕七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样的纸他身上也有好几张。
“这是当票。”
王动道:“你再看清楚些,当的是什么?”
当票上的字就和医生开的药方一样,简直就像是鬼画符,若非很有经验的人,连一个字都休想认得出。
燕七很有经验,活剥皮的当票他已看过很多。
“破旧金链子一条,破旧金鸡心一枚,共重七两九钱。押纹银五十两。
明明是全新的东西,一到了当铺里,也会变得又破又旧。
天下的当铺都是这规矩,大家也见怪不怪,但金链子居然也有“破旧”的,就未免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燕七几乎想笑,只可惜实在笑不出。
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怔住。
王动淡淡笑道:“当票是我刚才从小郭身上摸出来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若是改行做小偷,现在早就发财了。”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现在懒得动。”
燕七也没有动,但眼泪却已慢慢地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会发生误会的。”所以你假如跟你的朋友有了误会,一定要给个机会让他解释。
“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总是往坏的那面去想,就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所以你就算遇着打击也该看开些,想法子去找那光明的一面。
谁也没有想虐待别人,也不该虐待自己。
这就是王动的结论。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正确的结论每个人最好记在心里。
世上本没有绝对好的事,也没有绝对坏的。
失败虽不好,但“失败为成功之母”。
成功虽好,但往往却会令人变得骄傲、自大,那么失败又会跟着来了。
你交一个朋友,当然希望跟他成为很亲近的朋友。
朋友能亲近当然很好,但太亲近了,就容易互相轻视,也当然发生误会。
误会虽不好,但若能解释得清楚,彼此间就反而会了解得更多,情感也会变得更深一层。
无论如何,被人冤枉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假如说世上还有比被人冤枉了一次更难受的事,那就是一连被人冤枉了两次。
燕七也被人冤枉过,他很明白郭大路此刻的心情。
他自己心里比郭大路更难受。
除了难受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除了他自己外,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想好好的去大哭一场。
他已有很久没有好好的哭过,因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那么哭的。
唉,要做一个男子汉,可实在不容易。
他当然知道现在应该去找郭大路,但去了之后说什么呢?
有些话他不愿说,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话他甚至不敢说。
他心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看到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一杯酒。
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你喝下这杯酒去,我们就讲和好不好?”
他的心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了郭大路。
郭大路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也没有痛苦之色,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看着他。
这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燕七平时本来有点看不惯。
他总觉得一个人有时应该正经些、规矩些。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这样子非但一点也不讨厌,而且可爱极了。
他甚至希望郭大路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不要板起脸来。
因为他忽然发觉这才是他真正喜欢的郭大路,永远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别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在乎。
郭大路笑道:“肯不肯讲和?”
燕七低下头,道:“你……你不生气了?”
郭大路道: “本来是很生气的,但后来想了想,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道:“你若不关心我,我就算做了乌龟王八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用不着生气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我发脾气。”
燕七道:“可是……我本不该冤枉你的,我本来应该信得过你。”
郭大路笑道:“你冤枉我也没关系,揍我两拳也没关系,只要是我的好朋友,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
燕七笑了。
他笑的时候,鼻子先轻轻皱了起来,眼睛里先有了笑意。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本来又黑又脏的一张脸,眼泪流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几条雪白的泪痕,就像是满天乌云中的阳光。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看呆了。
燕七又垂下头,道:“你死盯着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酸梅汤的眼光真不错,你若肯洗洗脸,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也许比我还漂亮得多。”
燕七想板起脸,却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过了酒杯。
王动看着林太平,林太平看着王动,两个人也全都笑。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不喜欢喝酒,但今天却真想喝个大醉。”
人生难得几回醉。
遇着这种事,若还不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醉?
郭大路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醉。”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今天我还有事,还得下山去一趟。”
这小子身上一有了钱,就在这里呆不住了。
燕七咬了咬嘴唇,道:“下山去干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跟一个人有约会。”
燕七的脸色好像变了变,悄悄别过脸,道:“跟谁有约会?”
郭大路道:“活剥皮。”
燕七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跟他约好了?”
郭大路道:“他没有约我,我却要去找他。”
燕七道:“找他干什么?”
郭大路道:“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一定没存什么好主意,所以我要去看看,他究竟想要剥谁的皮?”
雪开始融化,积雪的山路上满是泥泞。
但燕七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脚踩在泥泞中,就好像踩在云端上。
因为郭大路就走在他身旁,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郭大路的呼吸。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发现王老大实在了解我,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这么了解我的。”
燕七点点头,幽幽道:“他的确最能了解别人,不但是你,所有的人他都了解。”
郭大路道:“但最同情我的人却是林太平,我看得出来。”
燕七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呢?”
郭大路道:“你既不了解我,也不同情我;你不但对我最凶,而且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跟我斗嘴,呕气……”
燕七垂下了头。
郭大路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还是觉得对我最好的也是你。”
燕七嫣然一笑,脸已仿佛有点发红,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呢?”
郭大路道:“有时我对你简直气得要命,譬如说今天,王老大若那样对我,我也许反而不会那么样生气,也许立刻就会对他解释,可是你……”
燕七道:“你只对我生气?”
郭大路叹道:“那也只因为我对你特别好。”
郭大路沉吟着,道:“究竟有多好,连我也说不出来。”
燕七道:“说不出来就是假的。”
郭大路道:“但我却可以打个比喻。”
郭大路道:“为了王老大,我会将所有的衣服都当光,只穿着条底裤回来。”